石峁城呓语
2019-05-29雷涛
文 / 雷涛
我又一次站立在陕北高原起伏的群山之中,站在突兀神奇的石峁城的正门高处。此时的东方已经通红通红,万道霞光从那远处的山山峁峁的尖头射向天空,又向四下里散落下来,大地的金色与初春的嫩绿浑然一体,让人感受到自远古以来就存在的那种神秘而辉煌的自然气息和文化气息。
从这里眺望石峁城中的皇城台,辽阔、奇异而高大。那拔地而起的山峁,用那石条砌垒而成的皇宫,在霞光的抚摸和哺育下,既雄壮奇伟,又柔媚虚幻。在这春回大地,万物勃发的晨曦之中,银白色的宫殿和金黄的天宇交相辉映,愈加显现出其恒古的历史风貌和发人幽思的独特魅力。
在当地专家的陪同下,我沐浴着这春的阳光,春的明媚,徒步由城的正门走向皇城台。眼前是一片开阔地,一条“S”形的小道蜿蜒延伸。这是一条多么古老、多么让人遐思的路哟!当年有多少被强征的役夫们,肩扛石块、石条或者不堪负重的原始器械,川流不息地缓慢的穿梭在这条山道上。其中多少人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中倒下,又有多少人在工头的呵斥和鞭击下跌倒又爬起,艰难地向前移动;又有多少人在思念家室和儿女的心痛之中默默地发出诅咒和呼唤。“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是后世人的哀叹。而此前的情景必定会更加悲壮和惨烈。
在路边,我随手从已经返青的野草丛中捡起一个石块,它显然是被打磨过的。打磨它的主人虽然已经化作泥土,而他的作品还留在这让万人注目的古遗址之内。它也许没有感知,但却见证着人类由荒蛮到文明的发展变迁史。他和千千万万的劳作者一样,用鲜活的但却短促的生命换得了这段历史,蝶化成这座至今不知年代,不知由谁修筑的城池。
行走间,我的脚步慢慢沉重起来。不是我的体能虚弱,也不是因为身上所携带的物品的累赘。而是一股莫名的惆怅和思古的幽情。我驻足沉思:一部厚重的中华民族发展史,怎么就没有这个偌大的石头城堡的任何记载,是史学家的疏漏,还是由于地理偏远而失忆;是北方汉民族的历史遗迹,还是其他某个民族群落的建树?如此宏大的城郭,怎么就会躺在地下而不被世人所知晓呢?
伴随着这一个又一个的历史疑团叩门,我来到了皇城台根下。
脚下是石块铺就的地面,图案严密,布局精巧。由于年代的久远,两侧的高大建筑已经严重破损,但蕴含的恢弘气质依然呼之欲出。由低向高望去,皇城台的入口处呈锅底形,缓缓向前延伸。再举目仰视,两侧的石条所垒的宫城城墙在悬崖边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展现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与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度。忽然间,我回想到曾经光顾过的墨西哥国的玛雅石头城。两座城在设计理念上几乎是完全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在长长的海岸线上,一个则在黄土高原的深处。此刻,一种猜想戛然而至:是先期玛雅文明的创造者来到了这里,和当地的氏族部落一起建造这座城,还是祖国北方的某个部落在建造了这座城后,又因战败或其它原因而鬼使神差地去了遥远的拉丁美洲,为那里的文明贡献了人类的智慧。
在皇宫广场的中央,我仔细查看刻有神秘符号和图案的两块四方形石块。似乎感受到了不属于汉民族古老部落的社会气息和文化气息。恕我学疏才浅,才有这种井底之蛙的偏见。而再向上迈进,右侧石墙的下部中,镶有一块较大的平行四方形石块,上面所刻的一幅雕像,引发了我极浓厚的兴趣。我先俯下身子观看,又蹲在地上细细观赏。画面似乎是一个兽类,一个大写意的兽类,面部硕大,而双臂紧紧凑在头的两侧。既有无比的神威,又有憨厚的善意;既有原始图腾的强烈表现,又有部落独有石刻艺术的传承意蕴。我敢妄加直言,它不属于中原古代石雕艺术风格,而是较为典型的草原游牧民族和北漠其他远古部落的文化特征。不知为何,我又回想起我在宁夏历史博物馆内所目睹的那尊典型的反映夏文明的大石雕,继而又想起在靖边统万城遗址看到的某些遗存时的感受。于是我在心里发出呓语:这石峁城也许不是中原史前部落所为,而是北部“五胡”的祖先中的某一个族群所营造。而破败的原因很多:或被另一胡所灭,或被中原的联合部落所赶走,或是因为天灾原因而弃城远走……
现在,越来越多的资料表明:这座城堡的建造年代并不十分遥远,大约就在仰韶文明与红山文明之间,亦即炎黄文明阶段。这又使我回想起“釜山合符”的典故:炎黄二帝为了天下一统,召唤天下东南西北的部落首领在今天的河北省保定地区的釜山会盟。其主要目的就是要议定一个大家都接受的图腾。而此前,不同部落有自己的崇拜物,比如:熊、罴、貔貅、貙、虎、豹、狼、鹰、羊、朱雀、玄武等等。经过商讨,大家最后认定了“龙”。釜山合符或曰釜山会盟的伟大意义就在于从此华夏大地各个部落有了共同崇尚的徽标即新图腾。而有关资料表明,参加此次会盟的一个北方部落就叫鬻,鬻即猃狁。战国后鬻、猃狁称为“匈奴”。从此来看,“猃狁”族群兴许是这石峁城的建造者和统治者。古河南的地理概念主指河套地区,今日的河南省的称谓是后来的事。传说黄帝生在靖边的古阳城一带,即古河南地,这里就有桥山。若真如此,司马迁大人是否犯错了。可以遥想,当年的鬻即猃狁部落,盘踞在石峁城,凭借着该城的坚固和游牧习性,经常南下侵扰中原的其他部落,并掠夺了大量的象征着实力与尊贵的玉器。石峁城中发现的大量的实物便是一个佐证。《史记·匈奴列传》中提及:“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司马迁认定鬻、猃狁皆是一族,是匈奴的祖源之一。而王国维则认为“鬼方”“昆夷”“混夷”“猃狁”“董育”皆为同词转音。倘若如此,那石峁城大有可能就是古匈奴人所建。
匈奴人对中原的侵犯的占领企图,从未停止过。后来的大夏、西夏政权,族群的名称又有变化,但其属性却不变,是匈奴的后裔或曰分支。而为何称“夏”,就是因为都承认是华夏子孙,都认夏启为祖。石峁城的主人是否也这样认为,不得而知,只有待考古专家的深入研究的成果了。
夕阳西下,石峁城又沐浴在晚霞的梦幻之中。走下山来,眼前的秃野河床宽阔而平坦,暮色渐渐笼罩着河流两边的山塬,随着夜幕的降临,高家堡古城内的灯光慢慢多了起来。我的脑中又一次出现幻觉:这高家堡就是高,高就高在它与石峁城同生共荣。甚至,它还早于石峁城。当年的高家堡只是占领者的一个小山寨。占领者出于长远的目标和统治天下的雄心,才产生了在山上建造石峁城的念头。这一切决策和设计都在这高家堡内。继而,这里成了建石峁城的总指挥部和物资原料的集散地。而强征来的役夫们也都在这里押解,并派上用场。
两次往返于高家堡和石峁城之间,走的就是那条唯一可以相互通达的山间之道。如今,高家堡已成为祖国北方著名古镇的佼佼者,每年吸引着数以千万计的旅游观光者。石峁城的出现,无疑大大提升了这块风水宝地的含金量和知名度。慕名而至的游客猛增,高家堡真正红盛了。步入灯火璀璨的街头,再回望那漆黑幽暗的通往石峁城的山路,我的思绪更加绵长,呓语也如同开闸的流水,不可阻止。那山路着实是一条血色的路,亦是一条文明之路。那路途中上演了一幕幕生命的悲歌和壮美的赞歌。在悲歌和赞歌的交响之中,石峁城耸立起来了,一篇文明的史诗出现了。
可赞可颂的石峁城哟,你的再现,将继续改写着中华民族的史前史。这是我们民族大家庭共同拥有的宏大记忆和巨大财富。我坚信,总有一天,你的“谜”会被完全解开。那时,我的呓语和梦幻一定会化为具象,化为我心中永远的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