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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麟《静听松风图》探析宋理宗的隐逸思想

2019-05-28管健鸿

中国美术 2019年1期
关键词:松风理学陶渊明

马麟(活动于1216—1256),南宋四大家之一马远之子,宋宁宗、宋理宗两朝画院祗候。从历代画史著录来看,宋宁宗、杨皇后和宋理宗等南宋帝、后在马麟画作上多有题写诗句,可见其画作深受皇室青睐。《静听松风图》是他奉宋理宗之命所绘的应诏之作。纵达两米的巨幅尺寸以及所钤“缉熙殿宝”印都显示出这件作品并非平日把玩之物,而是具有公开展示的性质。画中人物采用广为人知的陶渊明式的装扮和坐姿,在以文治国的南宋,用图像表达出了宋理宗“大隐隐于朝”的隐逸之心。

一、创作时代

《静听松风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纵226.6厘米,横110.3厘米。此幅右上方有宋理宗所书“静听松风”四字画题,并钤有“丙午”“御书”二印,左旁有清乾隆皇帝的御诗:“传神非阿堵,耳属在乔松。生面别开处,清機忽满胸。涛声翻未已,盖影布犹浓。公物付千秋,休言弘景重。”左下角有“臣马麟画”署款,应为理宗命题之作。画幅左下角钤“缉熙殿宝”,并钤有“天水郡收藏书画印记”“商丘宋荦审定真迹”“乾隆御览之宝”“乾隆鉴赏”“石渠宝笈”“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嘉庆御览之宝”“石渠继鉴”“宣统御览之宝”“宣统鉴赏”“无逸斋精鉴玺”等收藏印,可知画作经南宋内府、赵与懃、宋荦等人收藏后进入清宫内府,可谓传承有序。

《石渠宝笈》卷十七有其具体的著录:

宋马麟,静听松风图一轴,素绢本着色,画疑云马麟,画右方上有宋宁宗书静听松风四字,下有丙午、御书二玺,上有席字一印,下有商丘宋荦审定真迹、天水郡收藏书画印记二印,左方下有缉熙殿宝一玺,轴高七寸五分,广三尺四寸三分。[1]

《石渠宝笈》认为“静听松风”四字出于宋宁宗,连带着对此画是否为马麟所作也提出质疑。《故宫书画录》卷二编者按语,“南宋有二‘丙午,前者为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后者为理宗淳祐六年(1246)。此题下钤丙午印,似应为理宗,若云书出孝宗,恐马麟尚未成家也”[2]。故定此画成于淳祐六年,即1246年。徐邦达对画幅左下角钤有“缉熙殿宝”考辨,对作画时间给予佐证:“又按《玉海》:‘绍定六年癸巳(1233)六月甲午,缉熙殿成。御书二字榜之。此轴用‘缉熙殿宝,更为理宗所题的明证。”[3]亦将成画年限定为理宗朝。

二、展示地点

《咸淳临安志》记载“缉熙殿,理宗皇帝辟旧讲殿为之”,是在旧讲殿的基础上扩充而成的新讲殿,所谓讲殿即皇帝举行经筵侍讲的场所。“缉熙”一词出自《诗经》,郑玄注:“缉熙,光明也。”《周颂·敬之》:“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两字的寓意都是要向贤者学习,日有所成。

缉熙殿建成后成为宋理宗读书宴息之处,“视朝之隙临经幄,日再款对儒臣,商略经史”,并“御制敬天地、法祖宗、事亲、齐家而下,凡四十八条,御札十二轴,诏讲读苑书官撰箴辞。明年(1233)六月甲午,缉熙殿成,御书缉熙二字榜之,亲为记文,以所制箴词,亲洒宸翰列殿上,以备观览。理宗辟旧讲殿,为之御制记”[4]。缉熙殿既是讲殿,也是帝王休憩赏玩书画之所。理宗在此“屏去长物,裒置编简,燕闲怡愉,藏修移日,习熟滋久,若常程然。至于翻阅古今,尚友贤哲,得片言以绸绎,有味其旨,则不知万机之劳”[5]。殿中收藏的书籍和字画分别钤有“缉熙殿书籍印”和“缉熙殿宝”,如周必大于嘉泰元年(1201)开始校订的《文苑英华》钤“缉熙殿书籍印”,崔白《双喜图》钤“缉熙殿宝”印。而《静听松风图》的巨大尺幅,及上钤“缉熙殿宝”印记,均显示出此图深得理宗心意,意在公开悬挂展示。

三、隐士图式

画中人物的姿态是画家描绘文人高士的惯用图式,这种图式可上溯至出土于南京西善桥的南朝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所谓的文人隐士,并不完全如字面意思理解,宋代“士”的概念已发生很大转变,余英时总结了“士”在不同时期的演变:

魏晋南北朝时代儒教中衰,“非汤、武而薄周、孔”的道家名士(如嵇康、阮籍等人)以及心存“济俗”的佛教高僧(如道安、慧远等人)反而更能体现“士”的精神。隋、唐时代除了佛教徒(特别是禅宗)继续其拯救众生的悲愿外,诗人、文士如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更足以代表当时社会的良心。宋代儒家复兴,范仲淹所倡导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范,成为此后“士”的新标准。[6]

此画透露出的隐居之意,首先见于人物所戴的“陶渊明”漉酒巾帽[7],这种硬边漆纱巾,巾下小冠由四片梯形玉(或犀角)树成,画中见两片,有洞可穿笄。其次主体人物身着包领宽袖、上衣下裳的便服,脚穿高墙履,这正是宋人常见的士大夫山野服。右脚边置有一把拂尘,一侍童执蕉叶扇侍立其侧。“整画仅淡施色彩,人物肌肤着赭色,石及松干也是赭色,惟有深浅变化,远山轮廓薄施花青,花青中略杂石青、石绿,这是马麟画的通例。”[8]

在苏轼、朱熹的大力推崇下,陶渊明成为宋代士大夫崇拜的对象,演变为一种清高气节、回归自然的象征符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9]朱熹给予陶潜极高的评价:“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10]当两位宋代士人精神领袖共同推崇一位魏晋高士时,陶渊明必将成为宋人心目中理想的士人典范。

北宋谢薖《竹友集》卷四《陶渊明写真图》,起首四句曰:“渊明归去浔阳曲,杖藜蒲鞋巾一幅。阴阴老树啭黄莺,艳艳东篱粲霜菊。”其中“仗藜”“蒲鞋”“巾一幅”更成为后代画家描绘陶渊明的标配。《宣和画谱》卷七:“公麟画陶潜《归去来兮图》,不在于田园松菊,乃在于临清流处。”

梁楷亦画过陶渊明像,《南宋院画录》卷五引吴其贞《书画记》:“梁楷,渊明图小绢画一幅,写渊明把菊行松树下,画法工致,精神迥出,为楷之上作也。”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东篱高士图》,应为吴其贞所见画作。一棵遒劲巨松占据画面右半部,高人隐士模样的陶渊明右手持一朵菊花,策杖行走在松下溪边,右下角极小“梁楷”二字。所画陶渊明是其典型形象:长髯、葛巾、宽袍、鹿帔,与李公麟《归去来兮图》如出一辙。

另一种推测认为画中人是五代梁时的道教人物陶弘景。[11]依据的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元集绘》第七开陶弘景像对幅张雨的赞:“先生讳弘景……尤好松风,每闻其响,欣然为乐。”《南史》“陶弘景传”对他喜松风亦有类似描述:“(陶弘景)特爱松风,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欣然为乐。有时独游泉石,望见者以为仙人。”[12]一幅醉心山林丘壑,悠闲世外的隐士形象。

《静听松风图》中的世外高人凤眼、高鼻,与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宋理宗坐像》中的宋理宗颇有几分相似,五官特征基本吻合,可确定是同一个人。这并非马麟第一次将理宗容貌入画,早在淳祐元年(1241),他创作了一组《道统十三赞像》圣贤图(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其中伏羲、尧、禹、汤、武王等上古圣贤形象均参照宋理宗相貌绘制。画家以此来表达宋理宗的神性和所谓“君权神授”。在《静听松风图》中,马麟继续采用这种方式,将理宗描绘成陶渊明式隐逸士大夫的模样,亦是在传达宋理宗所推崇的隐逸思想。

四、南宋隐逸思想

宋理宗出身侧微,以宗室远支系脉承继皇位,因此在继位之初便强调皇位的正统性。真德秀、魏了翁等理学大儒秉承了朱熹“道统”之说,为理宗继位创造舆论,理学由此受到器重,更在淳祐元年正式成为国家正统新儒家,在宋理宗时期达到鼎盛。宋代隐逸文化的盛行,也是受到当时程朱理学的影响。尽管理学是经世致用、治国平天下之学,但其出发点却是修身、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也是朱熹在“四书”中所倡导的“帝王之学”,为君者首先应习圣贤之学。自韩愈提倡儒家士人当以圣贤为人生理想以来,宋代士人主张人人皆可成圣贤,即使身在尘世,亦不乏隐逸修身养性之心。周敦颐曾有诗云:“闻有山岩即去寻,亦跻云外入松阴。虽然未是洞中镜,且异人间名利心。”[13]“静听松风”中的“静”则是宋代理学家一以贯之的修炼,是理学格物致知的途径,“周敦颐以主静立人极,程颢以定性识仁为依归……程颐以穷理居敬为致知力行之实功,其功夫由外而及内,朱熹又综合各派,以居敬穷理为二大条目,仁为最高理想,主静为唯一之方法焉。”[14]

何为隐逸,“君子之道,仕者其义也,隐者其常也。知仕则知隐矣。故君子之仕,其道非一,而要皆以可于心者为可于道,则一也”[15]。向往隐逸之心并非一定要摆脱红尘,回归山林。正如东晋王康琚所言:“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宋代后期,理想的隐居境界在上层社会中充满了吸引力。对田园生活持一种审美态度,以及对自然万物有一种敏感是有德君子的重要特征,而有德君子就可视为朝隐的一种。”[16]此处的隐逸并非隐居山林,而是道家的一种身心修炼。身为统治者的宋理宗,一方面积极入世,励精图治,另一方面也追求内心与世间万物的和谐,以期达到格物致知的境界。

小结

在宋理宗的推崇下,理学成为国家官方新儒家,理学所倡导的修身养性、格物致知成为君王应修炼的圣贤之学,静坐、隐逸则是修炼的途径。展示《静听松风图》的缉熙殿正是宋理宗为理学名儒举行经筵侍讲的殿堂,马麟以理学士大夫熟知的图像语言,将宋理宗描绘成陶渊明式的隐逸形象,表达出静心修身、君子隐于朝的思想。

(管健鸿/北京大学艺术学院)

注释

[1] (清)张照等辑,《石渠宝笈》卷十七,四库艺术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278页。

[2] 《故宫书画录》,台北故宫博物院,1965年版,102页。

[3] 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203页。

[4] (宋)王应麟,《玉海》卷一六〇“宫室·绍定缉熙殿”,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5] (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121页。

[6]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315页。

[7] 王耀庭,《从〈芳春雨霁〉到〈静听松风〉——试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马麟绘画的宫廷背景》,载于《故宫学术季刊》14卷第1期,39—86页。

[8] 同注[7]。

[9] (宋)胡仔编撰,《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万有文库第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248页。

[10] (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1145页。

[11] 李霖灿,《从马麟的静听松风谈起》,载于《故宫文物月刊》第1卷第6期,1983年,95—101页。

[12] (唐)李延寿,《南史》卷七六,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987页。

[13] 许红霞编,《全宋诗》卷四——《行县至雩都邀馀杭钱建侯拓四明沈几圣希颜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5062页。

[14]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174页。

[15] (清)王夫之,《宋论·理宗》,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223页。

[16] 〔美﹞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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