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话剧《名优之死》想到的
2019-05-28甘学荣甘之源
甘学荣 甘之源
听说最近一部话剧火了,于是我们父女俩便去看了这场由人民艺术剧院重排的经典话剧——《名优之死》。说实在话,我们父女实乃话剧、京剧“双盲”人士,却被田汉编剧,任鸣、闫锐执导的这场大戏惊艳到了。在感动和好奇中,我们狂补了一下相关知识,没想到又一次被深深震憾,进而思绪万千,感慨良多。
剧本好——矗立了历经百年不朽的艺术高峰。《名优之死》是田汉的早期代表作之一,写于1927年冬并于当年在上海梨花公所首演,直到1929年在南京公演时才从二幕剧形式改为三幕剧并固定下来。1957年夏淳执导人艺版《名优之死》并于1979年重排上演。这次2018年人艺版是历经三十年复排终得以上演,并以人艺年终压轴大戏重磅推出,旋即形成一个网红文化热点。《名优之死》之所以能够历经百年而得以传承并始终受到热捧,不仅在于田汉本人的名气和成就,关键是剧作在坚持田汉唯美及伤感主义总体风格之下,以民国初年著名艺人刘振声之死为素材,概括了旧社会戏曲艺人的苦难遭遇,发出了动荡中社会底层民众的撕心呐喊,创造了一个唯美主义、伤感主义、现实主义高度融合的艺术经典,触发了亿万中华儿女的文化觉醒,成为中国戏剧现代化和民族化过程中的里程碑。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次任鸣领衔重塑经典,虽然冒着巨大的风险挑战,却是一次有惊无险的势在必得。
打磨精——实现了台前台后、台上台下的矩阵共鸣。全剧约150分钟,时间不短却令观众一点儿也不犯困走神,悲婉主题却令观众一点儿也不觉压抑,寓意深刻却令观众一点儿也不酸涩附会,足见剧作团队下的功夫之深、打磨之精。首先表现在,剧情线索简洁好理解。剧情以戏园后台一名花旦和一名小丑聊天开始,讲了京剧名伶刘振声精心培养的名徒刘凤仙,被上海滩恶霸杨大爷以名利诱惑勾引,在“是人留艺死还是人死艺留”的碰撞振荡中,悲愤交加的刘振声永远倒在了倒彩盈盈的戏台上。其次表现在,台词提炼得深刻且笑点多。“在台上你要知道你是谁、在台下你更要知道你是谁”“有的人为了唱戏而活着、我活着是为了唱戏”,剧中每个演员都能不时迸出一些或哲思或诙谐的好词佳句,使得观众一直竖起耳朵、不忍错过每一个在笑中感动的机会。再次表现在,细节雕琢处理得恰当且有穿透力。比如杨大爷送来凤仙梦寐以求的宝钏头妆,凤仙半推半就、一推一就、边推边就,把她既渴求荣华,又不忍背叛的复雜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又比如,杨大爷来砸场子并威逼凤仙跟他走,刘振声悲愤无奈中苦苦劝留,明知凤仙去意已决,但还是对着角落里衣着单薄的她说:“天太冷,还是披件戏衣再走吧!”一代名流处于凄楚绝境中的一句深情问候,一下子打动了全场观众,台前台后、台上台下与名流一道泪流不已。最后表现在,舞美道具成为点睛神笔。剧作共三幕,舞美的繁简难易不好把握。舞台三幕景深层层递进,灯光、音乐、服装、道具,尤其是最后那个孤零零的龙椅,贴合了人物心理和剧情变化,起到了很好的煽情效果。整个演出,话剧与京剧、台前与台后、剧中人与扮演者、演员与观众、矩阵间思绪和情感都得以交融,真是“观戏中有戏中人、唱戏代言看戏人”,演出谢幕时的长时间掌声,既是对演出水平的啧啧赞叹,又是对人艺及演职团队追求极致的至高褒扬。正如任鸣所讲,“一个行业的规矩是神圣的、一个人的气节是高贵的,这部戏融合了写实、写意、表现、象征等多重手法,就是我们对规矩的崇拜和对气节的敬畏。”
切口准——揭示了艺术坚守与迎合的复杂逻辑。艺术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处在坚守与迎合的纠结之中,缠绵几千年。对于那个军阀割据、新旧交替的时节,电影、唱片、舞厅这些“洋玩意”已登陆上海滩,“容不下好东西”和“传统不能丢”到底谁对谁错?面对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积淀,刘振声显然选择了坚守,他甚至认为“不是我守旧,是我守得还不够旧”,然而他还是死了,在倒彩声中死了,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半途而废的班底。爱徒凤仙却选择了迎合,她的理由是“祖宗也是改了他祖宗”的,她要留住观众,要彩头、名利以及唱戏带来的奢华生活,可师傅不让她那样唱,她便选择了跟杨大爷离开。她成功与否不得而知,但从郁兰那句“那是假的”忠言可以预判,凤仙也会同样是“财霸”的玩偶、同样逃不脱悲惨命运。坚守也死、迎合也死?《名流之死》以时代弄潮儿姿态,勇敢揭开了文化艺术到底能不能传承、到底该如何传承的千年魔盒。正如导演闫锐之问,“艺术的生命是否与人的生命类似,都从鲜活到老去?”这是肩负时代使命的艺术院团、艺术家应该直面的历史课题。但仅艺术院团、艺术家也不能独自承担这个历史之重,便通过《名流之死》这样的优秀作品向观众、向国人、向时代,讨教这个难度系数极高的文化答案。
药方妙——暗喻了在坚守中创新的传承之道。在刘振声和凤仙之间、在守旧与迎合之间,视角极度对立、矛盾极度焦灼的情况下,剧作若让一代名流刘振声作出迎合之姿,已完全无可能;若让凤仙再回到以苦练“好玩意”谋生的轨道上,则又模糊了人物个性,无疑都是巨大的败笔。人艺创作团队没有囿于这个零和结局,而是在充分尊重原著和话剧创作规矩的基础上,另辟出一条“在坚守中创新”的传承之路,足见创作团队的高超之处和良苦用心。剧作中,没有一句相关台词,没有创设一个相关情节,那这种“在坚守中创新”的理念是如何传递给观众的呢?笔者认为主要体现在刘振声多次果断纠正凤仙的自我炫耀上。为了能展示自己、以博得人气,她频频擅自改戏,随意添加自以为美的唱腔、剑法、舞法,刘振声总能给她以令人信服的纠正原因。这些开化之语,凤仙恐是听不进去的,而观众却听进去了。那就是,优秀传统艺术不是不能创新,而是应在充分尊重原著基础上,根据人物的所处时代、身份、性格、当时处境以及事件发展进程,并结合演出时的人文特征,进行合理化改造,这样才能既传承经典又受时下欢迎。任何脱离上述因素的随性改编、随便逞强、随意迎合,都是对经典的亵渎、对艺术的践踏,纵是一时叫好又叫座,也只能是昙花一现,曲终人散,不可能“让好玩意留得下来”。
疗效广——折射了文化产业发展的时代缩影。田汉先生所在时代,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平息传统和现实冲突、捍卫民族文化阵地,被融入了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大格局,所以当时的答案是明晰的;如今90年过去了,这对矛盾依然存在,但平衡这对矛盾的视角和方法却发生了历史性嬗变。当前,中央和市委关于文化强国、文化自信、文化中心、文化建设、文化企业等诸方面的战略主张和政策导向,之所以能够取得显著成效,就是对这一历史性嬗变的积极适应和深刻把握。这次人艺重排改编《名流之死》,之所以能够取得又一次巨大成功,根本的还是其阐发的艺术应在坚守中创新的文化传承之道,切合了首都文化中心发展的政策导向和现实需求,具有了指导整个大文化领域改革发展的全局性意义,因而受到戏迷、评论家、网红以及普通百姓的广泛赞誉。同时我们要清醒认识到,重排改编《名流之死》的成功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还称不上是文化普遍现象。现实中,首都作为全国乃至全世界文化的荟萃之地,依然存在着优质文化资源分散、经典文化挖掘不够、高品质文化成果普及推介缺乏有效措施,以及文化体系涵盖面不全、文化政策红利得不到有效释放等问题,致使许多文化门类、不少文化主体在力求应对严峻复杂的挤压冲撞中,在搏得人气、收益和资本的轰轰烈烈中,存在着迷失方向、丢失自我的现象。应当认真总结重排改编《名流之死》的有益经验,探求他们既弘扬经典又受时代和大众欢迎的成功密码,特别是深入了解他们在守正创新中的酸甜苦辣,以促进文化利好政策制度得以精准发力,推动文化中心建设在提质增效中得到长足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