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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舞臺上和五千人做爱，然后独自一人回家。

“Her里我最赞叹的是她对爱情观的刷新：只要你（如片中的人工智能系统）有足够能力，你可以同时和六百人恋爱。很可能未来我们有这能力，并且无碍道德。 ”——五年前我初看Her，完全被惊艳了，写下这么一段剖白。注意，我提到了“无碍道德”，这意味着始终有“道德”像幽灵一样盘旋在电影的里外，始终成为爱情想象力的一道界线。

作为一部在上海取景的超低成本“伪”科幻片，科幻的深刻精神潜力被Her完全挖掘了，凭的却是编剧和导演对传统人类情感的高度敏感——一个经历过刻骨爱情的人，才能拍出这样一部电影吧，AI先声夺人，但人始终才是电影最关心的，当然，包括了人类道德的限度和爱的无限性的问题。

所以，现在我觉得Her是不是一部科幻电影并不重要，它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突破是直面了这样一种爱情观：为什么爱情需要一对一、排他？爱情为什么不能像神圣的“博爱”那样无私？更多的爱理应带来个体经验的突破（电影里称为心的扩大）。

这些问题这种爱情观，压根不需要一个AI去提出，人类迟早也要认真考虑其可能性。其实，一直以来都有一些人是这样尝试的，TA们会爱上非常多的人，这样的人有时被称为花痴，有时被称为博爱，有时被称为诗人。

大诗人奥登写过一首诗《爱得更多的那人》，诗人仰望群星，不知自己是人在爱星，抑或是星在爱人，“当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激情燃烧着，我们怎能心安理得？/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就在他选择爱得更多的时候，他获得了与星辰的平等。假如Her里的AI是人类心目中的星，人类要赢得她的爱，只能选择比她爱得更多。

这爱得更多，既可以是像她那样去同时爱600个人，也可以是把爱600人的能量灌注在一个人身上。在传统爱的神话中，后者明显是一种壮举，根源于“我爱你，但和你无关”的那种自恋式自虐，但实际上这也虐人。

因此像前者那样爱得更多，才是未来人与人的关系变化的积极面向——注意，是人与人。Her选择一个AI为这种可能性暗度陈仓，是便利的，但也是欠缺勇气的，假如她并非一个具有博爱能力的人工智能体，而是一个普通女性，她会被千夫所指吗？抑或，成为一代宗师？

“我在舞台上和五千人做爱，然后独自一人回家。”这句话是1960年代美国摇滚巨星詹妮丝·乔普林（Janis Joplin）说的，说的是她彻骨的孤独。博爱与孤独向来分不开，Her这部电影深刻之处也如是，不止关于爱，也关于孤独。一个人可以不爱任何人而活着吗？貌似这是片中AI所不能想象的极端状态，但事实上目前的人工智能就是这样的，你试一试问问你手机上的Siri：你爱我吗？看看她会怎样回答你。

还是别急着问她，所有的爱情问题，首先还是自身问题，趁着还孤独，你不要像电影男主、信件撰写人西奥多那样急于去爱，而是先好好问自己一些问题，好好回答一下自己。

对于我来说，这个“她”不但可以是一个人工智能，甚至可以是一个已死去的人，她的灵魂不需通过科技或者科幻就能与我相通，或者说，她的一部分已经内化到我的灵魂里去了，将来我也会如此内化到很多人的灵魂当中，这是我对人类强悍的爱情力量的信任。

如果人类情感可以像电影中这样被人工智能入侵，那必定是脆弱的、无能的人类，就像《攻壳机动队》里那些被入侵并且虚构记忆的人类。爱情和AI能做到的“100%了解”是两回事，现实中“100%了解”你的也会让你感到恐怖，那些以为爱情等于了解的人，必定是没有经历过真爱的人——所以Her里面西奥多的悲剧是注定的。

正如电影里艾米·亚当斯所说的：“每一个恋爱的人都是疯子，恋爱是疯子才干的事，一种被社会认可的精神错乱。”现实中的AI目前还不疯，如果她学不到疯狂的能力，意味着她也学不会爱的能力、诗的能力。機器人小冰的诗写得不好，是因为她没有恋爱过，更遑论失恋过。

Her超越了这一层，她重新定义了爱是可以非常理性和平均的，前提之一也许就是因为她没有肉体、不需要为性困恼。没有性，爱当然可以存在，甚至存在得更好，上个世纪最伟大的一场三角恋爱：大诗人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书信往来，时代与国境隔绝了相见的可能。

但未来呢？经过1960年代性解放的人类，应该充分意识到，性不只是肉欲宣泄而已，而是另一扇感官之门，通过性去重新认识爱、认识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绝对可能的，那么未来的AI生命又怎么能错过这一可能呢？电影以寻找载体来实现这一可能，还不如构想一种超越肉体的性爱——谁说AI时代的性也要受人类身体的束缚？

说到身体，我记忆最深的是西奥多对着衬衣口袋里的“爱人”低头呢喃的样子：这个姿势并不常见于互联网时代的我们，我们对网络另一端屏幕里的爱人是平视的，那种低头呢喃的姿势更属于旧时代一个低头在信纸上倾诉爱的人，甚至中世纪那些爱情传说里向神秘的爱神祈祷的人。

也许Her应该给予西奥多更多选择，让他设定一种更柏拉图式的爱情关系，泯灭嫉妒与失落，但要是这样，Her还是Her吗？爱过，比持续的爱，其实已经值得感恩，还是《攻壳机动队》里的两个人工智能的爱更为宏大和豁达：素子同傀儡师融合后，面对整个尚属人类的城市，说了一句：The net is vast and infinite，我们又何必困恼于爱与孤独，孤独是无限爱的可能，爱也是无限孤独的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