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糟糕的采访
2019-05-27邱苑婷
邱苑婷
和王景春的采访,是我从业以来最难捱的一小时。持续被受访者回怼和贬低,全程近乎一次车祸现场。精神工伤真实存在:挫败,无措,难受,自我质疑,乃至愤懑。
采访正式开始前,他接过杂志后问“我也是上封面吧?”,得到否定回答后转头向经纪人埋怨:“不是封面你也接?”接着问:“我在内文第几页?”没有得到明确回复后自己开始翻看栏目查找页码,嘀咕说“这么后”——这一连串的问话,隐隐让我预感到后来的不顺。
我不是没有想过,就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出被访者当天的种种表现和言语,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对这个人下判断。我突然意识到记者手上微小又强大的一点权力——但同时也意识到危险:这种权力的掌握,是不是同时意味着我必须谨慎?
何况从事情的另一个视角来看,比如王景春的视角,或者自我检讨的视角,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年轻记者的经验不足与采访技艺不精。采访刚结束,看我一脸茫然,他的经纪人表示理解,当晚致电,十分善意而体贴地与我交流了很久。我在与经纪人的通话中表达了自我检讨和困惑:为什么采访一开始,我的每个问题几乎都在踩雷?比如与他聊工人形象的塑造,聊过往的情景喜剧,聊“开窍”,聊表演理念,他要么表示“我听不懂你在问什么”,要么说教一通“工人农民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你这个问题的问法”,要么咄咄逼人地质问“你这说法从哪听来的”,要么觉得“你为啥老给我扣帽子”,要么靠在沙发上仰天感叹“你为什么要提这个”。当我说错电影名中的一个字或情节,他会不依不饶地转头跟经纪人当面揶揄:“你看这记者都没准备好,怎么就让人家来采访了?”
我们的话语始终不在一个频道。问询过往他不那么引以为傲的作品让他不快,但我的本意仅仅是探问演员在影视市场中转型会遇到怎样的艰难、他如何坚守住了自己的选择。而当我试图解释某些问题的大背景,他以一副嫌弃又拒绝的姿态摇头摆手:“我告诉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从你这听到的都是些华丽的词。”他的敌意和警觉从始至终,为了不让场面过于难堪,有时又会用过于夸张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敌意:“我可太高兴了,我可终于把你们聊明白了。”
与王景春的巨大差异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或者说特征:说话和思维方式都太过文气和学院派,就连在日常生活中讲话也很少“接地气”——恰恰,王景春是一个只接地气的表演者。他早先读技校焊工专业,又到百货大楼卖童鞋,他是从最江湖草根的经验中走出来的社会人,身上是悍气,文人那一套,他不懂,强行接招的下场就是,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攻击与捍卫自己的领地。
2019年第12期明星報道《 “老江湖”王景春》
我必须承认,前段时间王景春发微博不满《复联4》排片过高、结果被众多网友群起围攻之时,我心下是极其痛快的。成文前我几度意欲放弃,出于职业素养,以及编辑静茹的劝解,我鼓起勇气又做了些周边采访,从朋友口中听到了他们认识的王景春——为人仗义,善忍耐,各种好词好事。“我替他向你道歉,请你一定用最大的善意来写他,”他的朋友听了这段不太顺利的采访遭遇后,甚至这样恳求。我确实被打动了。各种思虑和纠结中,最后呈现的报道,比初稿的锐度低了不少,出于审慎,我通读好几次,将所有主观判断的词句悉数删去,只留下动作、场景和话语的白描。
朋友告诉我王景春最近上热搜的事之后,他开玩笑说,早知道就该写得再狠点儿。我当然想过,可人是复杂多面的,我有什么资格凭一个小时的接触、一个片面的情境化的暂时状态,对别人下全局的判断呢?
摄影老师晓明说我太入戏了,我心想是的。自那之后的一个月,我又做了好些采访,竟发现每个受访者都像天使一样,给你尊重、理解和宽容。每个采访都像一次实实在在的心理疗愈,让我一点点恢复信心。
说起来,似乎还应该感谢王景春。毕竟这段挫败的采访开启了一次阵痛的反思,也时刻提醒我:善意绝非理所当然,这不是义务,而是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