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静中跨越边界的陈英雄
2019-05-23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来北京不久,陈英雄就产生了似曾相识感。接机女士的睫毛和面庞,立刻令他想到有千百年历史的泥人雕塑。与另一个人握手时,佛像和雕塑上的手又很快浮现出来。
那些都是陈英雄接触过的中国文化,到这里参加“亚洲电影展”时很快一一对应。“在将来的创作当中,我可能会特别注重手的场景。”陈英雄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可能某个桥段里特别注重手的表现方式,选角时也会要求演员有这样或那样的手,才能表达我心中想表达的东西。”
陈英雄出生在越南中部的岘港,1975年越南战争结束前夕随家人前往法国。那时他12岁,家里不宽裕,时局动荡和文化冲击给了他不断跨越边界的动力。他先学习哲学,偶然观看到罗伯特·布列松的影片《死囚越狱》后决定转学电影。
陈英雄认为,多元文化给予他对文化的敏感。“我是一个越南裔法国人,受一些综合性的文化氛围影响,比如欣赏意大利画作、日本文化、美国设计,所以我是复合文化熏陶出来的复合体。”
陈英雄并不多产,二十多年仅完成了六部长片。在早期的两部短片之后,《青木瓜之味》于1993年上映,与接下来的《三轮车夫》《夏天的滋味》构成“越南三部曲”——这种说法导演本人并不认可——但“越南三部曲”仍获得普遍赞誉。迄今,《青木瓜之味》是唯一一部提名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越南语电影。
当故事离开越南,事情就复杂起来。陈英雄的另外三部影片,无论明星云集还是名作改编,都未能获得期待中的热烈反响。他早早离开越南,但故土似乎仍是他电影的魔力所在。
“越南电影制作者 必须环游世界 寻找资金”
2016年9月,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访问越南之际,陈英雄的新片、他的首部法语电影《爱是永恒》在河内展映。
作为最成功的越南裔导演,陈英雄也曾将自己的低产量归结于资金限制。“总是相同的问题——钱。”2017年,他向《综艺》杂志坦承,“我认为越南的电影制作者非常勇敢,他们必须环游世界去寻找资金。对新一代来说是相当困难的。”
陈英雄的电影生涯却顺利许多。他先进入著名的路易·卢米埃尔学院学习电影,毕业作品、第一部短片《南雄的妻子》,取材于越南的民间传说。《南雄的妻子》及其后同为越南题材的《望夫石》,为他赢得了最初的名声。
陈英雄的首部长片《青木瓜之味》在巴黎的摄影棚中拍摄,他一度非常担心片中的西贡风貌不够真实。“职业生涯的最开始,我就非常注重每个细节。”他回忆,为了让效果逼真,他准备了一些小动物,蚂蚁、蟾蜍、蜥蜴……片中的越南精致、浪漫,在湿漉漉的氛围中,家族隐痛、个体焦虑及女性成长娓娓道来,日趋紧张的时局仅通过只言片语有限地触及。
《青木瓜之味》为陈英雄赢得了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即导演处女作奖,也带来了日后拍摄《三轮车夫》的资金。《三轮车夫》是一部反映胡志明市(注:即西贡,1976年改为现名)底层生活的影片,一举获得1995年第52届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影片金狮奖,令陈英雄跻身最年轻的获奖者之列。同届,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凭《幻之光》获得提名,那是他的首部长片。
“越南三部曲”得到了著名制片人克里斯多夫·罗西尼翁的资金支持。这位制片人的其他重要电影,包括《两小无猜》和《不可撤销》。
陈英雄反复强调创作的个人色彩,以及自己对探求新电影语言的热忱。他常常形容:“艺术是戴着面具的事实。”他习惯把创作灵感归结得非常简单,拍摄《三轮车夫》只是因为拍《青木瓜之味》时由越南生出感动。无论唯美还是残酷,他的影片都拍出了新的越南形象。他深受欧洲和日本文化影响,与在国际影坛活跃的其他重要越南裔导演有所区别:托尼·裴、刘皇是美籍越裔,潘党迪则是难得的本土导演。
克制与东方或西方无关
“在我所有的电影里从来没有对自我的投射,只是有一些东西让我感动,我就想把它们拍出来。”陈英雄说,自己不曾遇到亚裔、越南裔或欧洲人之类的身份困惑,正如《爱是永恒》中的人物主要是19世纪的法国资产阶级,与他熟悉的亚裔劳工相去甚远。但他为之感动,撰写剧本时又为女人们的命运哭泣。
“这个故事给我提供了一个拍不同的电影、转换风格的机会,所以我就把它拍出来了。”陈英雄说。
这个大家庭生生不息的故事,在女性要求独立、自主的年代似乎不合时宜。陈英雄并不担心,他认为这些故事源自原著作者爱丽丝·费尼的家族历史,自己只是拍出来,不加评判,“不是跟大家说应该这样生活”。
“我们也不应该评判那个时代人的生活方式。我认为电影就是讲述,而不应该教育。”陈英雄说。他克制、拒绝投射,但以其他方式将情感深深注入电影。
“每一部电影里都会有我的一部分,只是取决于你从哪个方面看,如果你非常深入地理解这部电影,肯定会看到我。”陈英雄想到《爱是永恒》的一处场景:女主角收到两封信,双胞胎儿子在战场罹难,那是两封可怕的死亡通知书。
在陈英雄的印象里,主角因心爱之人离去而恸哭时,导演们往往把镜头推上去,给人物一个大特写,观众随之会看到哭泣和泪水。“这是我不愿意做的,演员沉浸在这样的情绪当中时,我如果把镜头推得特别近、拍特写,完全会破坏那种感觉。”
片中,奥黛丽·塔图饰演的范伦婷接到了死亡通知书,远景、全景、慢慢推进,没到特写的程度,摄影机就开始转向。在旁边的梳妆镜及镜中的折叠镜里,观众可以看到范伦婷的不同侧面。她拆开一封信阅读,情绪开始起伏。
“女主角非常悲伤的时候,其实是一种逃离的心态,她往后退的时候,身影就进入了镜子。其实可以说,是女主角进入了我的镜头,而不是我寻找她,不是我主动找她。我最后也得到了一个特写,但是从镜子里面得到的,不是非常生硬地把镜头推到她脸上拍摄。”陈英雄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他的构思,“我用自己的方式拍摄了这个桥段。”
接着,范伦婷拆开第二封信。她难以置信,继而绝望,在窗边低声哭泣,透不过气。伴着画外音“范伦婷永远无法知道,他们死亡的面庞到底是什么样的”,痛苦的离别很快结束,她的人生开始新的篇章。
陈英雄不认为这种克制与东方或西方有关,也没有听到相关批评。“人们根本看不到这一点,观众看的时候只会感受到这种冲击,马上就被这种情绪感染,感受到我对剧中人物的尊重,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如果某一个记者来采访我,跟我讲述这些,比如我刚才提到的这个场景。如果他能像我刚才这样讲怎么拍摄的,我怎么想,把整个过程描述出来的话,我马上要跪地,然后拜他为大师。”陈英雄开起了玩笑,“不会有人走到电影语言的背后读懂它,人们只是接收这种信息。”
“表达之书”和“经历之书”
《爱是永恒》对白稀少,几乎完全依靠画外音和时光流逝推进。陈英雄曾辩护,对白重要与否取决于观众的偏好:“如果他们真喜欢对白,就应该去看伍迪·艾伦的电影,而不是我的。我尝试用特定的电影语言传递情感,不需要很多对白。”
原著小说《寡妇们的优雅》的故事性就并不强,书中大家族的生生不息令年少即历经动荡的陈英雄颇为感动。他将影片献给自己的孩子,画外音亦由长久的合作者、妻子陈女燕溪读出。
“对我来说,电影人有两种触动——‘表达之书和‘经历之书。”陈英雄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依照陈英雄的区分,“经历之书”有非常触动人心的故事,或者富有戏剧冲突,书中每个行动可能都是有意义的。“表达之书”则就像《寡妇们的优雅》那样。“好像没有讲述什么具体的故事,但它里面蕴含的东西,它的魅力自然而然令人非常触动。”陈英雄形容,“这种书非常难改编,但是如果成功的话,效果会是不一样的。”
之前的《挪威的森林》当然属于“经历之书”,改编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经典小说。“我很幸运,两种书都改编过。”陈英雄眯着眼笑道。
陈英雄读完《挪威的森林》法语版后,就产生了改编电影的念头。村上春树作品影视改编少得出名,他本人一直拒绝这部作品的影视改编。日本导演岩井俊二曾公开表达对《挪威的森林》的兴趣,他的电影《情书》亦深受其影响,但始终没有拿到授权。
2008年,接触数年后,陈英雄终于得以前往东京拜会村上春树。作家看过他的作品,也喜欢那种风格,提出两项条件:看剧本,还要了解制片方的预算。这意味着,制片方付钱写剧本后,村上春树仍可能拒绝拍摄。幸运的是,作家很满意,《挪威的森林》顺利地拍摄及上映。
《挪威的森林》是陈英雄的第一部日语电影,他再次跨越了边界。由于完全不懂日语,他只能先阅读译为法语的剧本,再专注地听日本演员对话。他挑出听起来情绪上不协调的语句,请日本工作人员修改替换,然后再听一遍对话。
“体态语言和面部表情往往比台词表达得更多。”陈英雄再次强调自己的观点,“它自然而然地带入一种直达人心的东西,这是我非常想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