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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郭台铭打过的官司

2019-05-23李晓芳

看天下 2019年12期
关键词:官司郭台铭富士康

李晓芳

正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翁宝接到了记者的电话。当时他还是第一财经日报的编委。电话一接通,对面就是哭声,好半天记者才说清楚:一财的报道被富士康告了,索赔3000万,相关人的财产账户也被冻结。翁宝立即开车下了高速,“我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事,需要找个地方安静地评估一下可能带来的影响”。

那是2006年的事情。13年后,已经离开媒体圈、担任汇志传媒董事长的翁宝,仍然记着陷入与郭台铭官司的那一刻。那之后,他也通过这场官司,了解到郭台铭的行事风格:强硬,甚至有些霸道。

官司过去13年,翁宝发现郭台铭这种作风依然未变。

“这是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跟富士康打那场官司前,翁宝跟富士康都没有太多接觸。

2006年,富士康已经成了苹果公司最大的代工厂,生产当时最受欢迎的产品iPod,同时他们也在争夺日后会更受欢迎的iPhone订单。那是富士康势头很猛的时刻,有外媒进入富士康工厂采访,撰写了一篇《iPod之城》的报道,国内媒体也开始关注到这个不断崛起的庞大企业。

一财记者就在同年通过网络论坛找到自称富士康员工的人,在工厂周边进行采访,发表了两篇有关富士康员工加班时间长的报道。翁宝记得,第一篇报道发表后,有富士康中层管理人员来找他,希望一财不要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没有理会。结果,官司来了。

收到起诉通知后,报社的人都颇为震惊。企业不满负面报道的情况时有发生,但从来没有公司因为正常职务行为起诉记者,这也是大陆首例没有起诉媒体法人直接起诉记者并冻结记者私人财产的案件。

实际上,郭台铭在台湾地区早就做过类似的事情。2004年,台湾《工商时报》记者旷文琪在报道中提到了富士康母公司鸿海集团的产品问题,鸿海便将其告上法院,冻结记者的个人财产,同时索赔3000万。在舆论抗议及中间人调解下,富士康最终撤诉。

郭台铭事后接受采访说,告记者是为了求真相,用了创新的方法,也许招数严厉,但打赢官司会将赔偿捐出来,“这虽然是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两年后,同样的招数在翁宝和他的同事身上重演。

郭台铭对待媒体向来强硬,早期他有“三不”原则,不接受采访、不参加公开活动、不任意拍照。设在深圳龙华的富士康工厂,因为庞大且从来不对外开放,曾被人称为“紫禁城”,而郭台铭就是里面说一不二的人。

台湾电视主持人萧裔芬曾在2004年采访到郭台铭,当时坊间的关注点都是“萧裔芬如何访问到了郭台铭”。 萧裔芬后来也回忆,采访郭台铭比她约访前日本首相还要艰难。她用了八个月时间联系郭台铭,其间还经历临时改时间、鸿海高级幕僚投票表示“对此事不看好”等波折。

郭台铭也曾经半真半假地对记者说过,“如果不改报道方向,我就把你们报社买下来”——霸道总裁画风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一些“不听话”的记者,他早期经常采用的方式是不允许他们参加公司股东大会或年末的尾牙盛宴,这是当时郭台铭难得参加的两大公开活动,他用这种方式直接断绝了记者接触自己的机会。

2012 年5月18日,江西丰城,富士康新海洋精密组件(江西丰城)有限公司生产车间,一名年轻管理人员正在巡视流水线(IC 图)

“独裁为公”

富士康起诉后的近两个月,事情被一财压下,没有大规模报道。翁宝回忆说,当时他们还是希望能私下协调和解,而不是走上法庭,开始没完没了的官司大战。一财还找了很多人协调,包括某省台办相关领导、联想创始人柳传志调解,都没有结果;他们也通过不同渠道传话、写信转达对话意愿,皆毫无音信。到8月底,一财最终公开报道了此次诉讼案件,“到最后决定把事情公开,也是因为时间这么久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公开”。

报道第二天,翁宝和记者还在各大平台上设立博客,详细述说经过。“当天博客的关注量就达到100万”,翁宝说。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支持翁宝和记者,批评郭台铭和富士康的做法是大鲸鱼对小虾米,损害媒体报道自由等等。

公开报道后的第二天晚上,“富士康高管就打电话给我,第三天他们就改变了诉讼策略”。翁宝说,富士康的新策略是,将赔偿金额从3000万元下调到1元,但依旧没有撤诉。后来结识的一些富士康高管告诉翁宝,当时他们开会都不赞同对媒体提起诉讼,最后还是郭台铭执意拍板起诉。

这不难想象。富士康流传出的郭台铭故事大部分都是“独裁、专断”。郭台铭语录里有一条是,“领导者须有独裁为公的决断勇气”,他公开说道,“民主是最不效率的方式,和大家讲完了为什么这么做,讲完后就做决定,在快速成长的企业,领袖应该要多一点霸气”。

对一家企业来说,老板最终拍板无可厚非,只是郭台铭的风格要更明显一些。据《天下》杂志报道,早期的富士康元老级主管如总工程师陈一飞、连接器事业群总经理游象富等,都曾经因为受不了郭台铭的强势领导“二进二出”。鸿海内部也有个不成文的说法:三个月是一关、一年是一关。其中三个月关卡是要习惯郭式领导,一年关卡则是要学会做事方法、组织架构、高度纪律。如果磨合不好,就算郭台铭不叫你走路,自己也会受不了,乖乖递出辞呈。

翁宝的官司最后又持续了一个多星期,随着舆论的支持声援,富士康态度也有所软化,主动寻求对话和解,最终双方在上海浦东一家酒店会议室内签订了和解条约。

我是总导演!

官司和解后的很长时间,一财再没有报道过富士康的加班问题,其他媒体也只是有一些零星报道。但高强度的工作问题并未因此就消失,一贯强悍的郭台铭在2010年遭遇了罕见的危机。

那年从1月23日到5月26日,短短四个月时间内,富士康深圳工厂接连发生十二起工人跳楼事件。虽然员工跳楼原因比较复杂,但曾经被一财报道的员工工作时间过长,成为当时媒体关注的焦点。一时间,“血汗工厂”的报道四处可见,台湾民众甚至指责郭台铭是“台湾之耻”。

从来不对外开放的深圳龙华园区向记者敞开了,郭台铭亲自领着近百名记者,分乘六辆大巴浩浩荡荡地进入园區。《中国企业家》当时记录道,上午11点,郭台铭就在园区召开几位中高层开会,安排记者的参观路线。有人向他建议另一条路线,郭颇为不屑,大声呵斥:“就听我的,我是总导演!”

翁宝认为,当年的那场危机“跟富士康管理有关系,但更多的是跟整个时代发生变化了有关系”,“当时他60岁了,对年轻人的理解还是很有限”。

自杀事件发生的前一年,郭台铭在重庆考察时就表示不理解年轻人的想法,觉得他们把太多时间放在了游戏、交友网站上,而自己当年“找到了一份理想和兴趣相符合的工作,工作15个小时都不会累”。

郭台铭喜欢说鸡蛋和鸡腿的故事,那时八九十年代富士康刚到大陆设厂,一切百废待兴,遍地是渴求工作的廉价劳动力。他为了让员工保持营养健康,每天都给员工加一个鸡蛋,每周加一次鸡腿,花在员工身上的营养费都快超出他们的加班工资,这对上一代劳动力来说是可行的激励方式。

然而整个大背景已经悄然变化,2008年全球爆发金融危机,中国依赖对外出口的制造业受到很大影响,面临转型压力,广东在这一年提出了“腾笼换鸟”的政策。此外,新一代工人也相继成年,登场成为流水线上主力。

对于年轻世代,“你不要觉得你一个鸡蛋,或者加班工资提升多少就能摆平,他们要的可能是一种相互尊重、幸福宽松的环境。”翁宝说。

郭台铭的偶像是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军队以行军迅速闻名,每个人带三匹马,轮流背负,日夜兼程,常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给予沉重的打击。在郭台铭管理下的富士康,曾经能做到美国旧金山接到一个手机订单,48小时内就开出完整模具,而对手往往要花上一个多星期。48小时的速度需要的是工人24小时接力不停歇地工作。

工人跳楼事件连续出现后,郭台铭表示,“第5跳后,我重新思考,发现90年代的员工要的是更有尊严、更有希望的工作。在想通这件事后,鸿海决定由从前的‘跟随者转型成为‘破坏性的创新者。”

转变并不容易。2010年的股东大会上,郭台铭面对媒体记者,不止一次表露出自己的愤怒,大喊闪光灯太密集影响其看报告,怒斥媒体丑化他,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煽风点火,还表示都有录像留存,要向相关单位提告。

一天工作15个小时,忙到几乎没时间去理发的郭台铭在2018年接受采访,对年轻人的工作观念还是极不认同,他再度回忆起自己刚创业时的经历:“白天跟白班干,晚上跟夜班干,夜班散场还要连轴转,实在撑不住,才把电话簿当枕头,睡不了多久,大清早就又爬起来接着干。现在有句话是钱多事少离家近,如果我的孩子面对工作存这种心态,我隔天就打断他的腿。”

听到郭台铭要参加2020年台湾地区领导人的选举之后,翁宝有些意外。“有些人喜欢把他和特朗普相提并论,但特朗普在参政前,有多年的大众媒体参与经验,还参加很多真人秀节目。郭台铭是缺乏和大众媒体交往的经验的,他一直都是很僵硬,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一样。郭台铭现在面临的挑战和13年前遭遇的媒体挑战有些相似。”翁宝评说,“面对新时代的年轻人,郭台铭(能不能)开个抖音号?让他抖一抖,挺难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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