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我是跟着命运走的人,命运带我去哪儿就去哪儿
2019-05-23罗婷编辑金焰
文|罗婷 编辑|金焰
认识宋佳,从她的笑声开始。《人物》采访的那个晚上,她已经拍摄了一整天。现场灯熄了,她蹬着高跟鞋像一阵风一样闯进化妆间。没一会儿,一阵接一阵的大笑从里头飘出来,那笑声爽脆、豪放、旁若无人。
做采访时也特别。她不是那种温良恭俭让的女明星。说话不留余地,底气十足,尤其聊起拍戏。原来在电视访谈里她敢直接讲,“我是我自己的影迷。”这点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聊新戏《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她说自己是个每场戏都给导演惊喜的人。“我第一天跟娄烨拍戏,他们全组就都傻了。”在现场她放开了演,娄烨说,她把整个广州十三行变成了她一个人的。
从2006年的《好奇害死猫》到2008年的《闯关东》,再到徐浩峰的《师父》、娄烨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宋佳一步步走到舞台最前头。最近两年又旁逸斜出,做街拍、唱歌、上综艺。在别的地方看见她多了,有时候也有人说,怀念那个闷头演戏的宋佳。但其实她骨子里没变,她还是最爱,也最经常生活在片场,聊演戏的时候她最畅快。
她在很多采访里都回忆过职业生涯的那个“决定性瞬间”。拍《好奇害死猫》,她演的洗头女被恋人嫌弃手糙,两人吵,她被泼了一盆水,哭得特别委屈:“第一次有那个感觉,好像通了那个角色的气儿了,就觉得那个女孩怎么那么可怜。”她爱上这种感觉,从上海到了北京。但是她不是愿意争取的人,等了整整一年,等到了《闯关东》。
那时都是大组,大家认认真真拍戏。入行之初的这些教育也使她成了一个挺老派的演员,年纪不大,但老爱说“我们那个时代”。“我们那个时代的戏,是真正让观众喜欢那个作品和那个角色。好的演员就应该藏在角色后面。” “现在我拍戏,必须提前写人物小传,要围读剧本,要提早进组,起码两到三次以上的试妆。你不能昨天还在这儿干嘛,今天就进组,这都是那时候剧组教给我们的。”
这几年她拍了些戏,上映的少,都压着没播。有些没片酬,义务出演。甚至有的片子,导演是第一次知道剧组什么样儿。但她想一个戏有一个戏的命。这不是她能控制的事儿,爽最重要,她享受了就行。那里头她积极,卖力,自足。
口述=宋佳
2016年我接到娄烨导演的电话,说有个戏要找我。因为剧本还没成熟到给演员看,他说想当面给我讲故事。我们见了面,他大概用几个身份去形容林慧,很短。听完之后我就觉得,哇,这么厉害的角色。我没演过像林慧这样的女性,很痛快地答应了。
这个角色的迷人之处吧,我觉得是很极致、很复杂。她的身份有很多转变,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的年龄跨度。首先她是一个女人,后来又成为母亲,她有家庭,也有情人,每个身份都不同。她后来失控了,是因为她想掩盖秘密,结果越来越失控,整个崩盘,她最后想用她的崩溃掩盖秘密。我觉得她犯的错误可以被原谅。好的导演一定是这样的,一定要试图去挖掘人性最远的、最深的部分。
我特别喜欢在车上,我抱住他俩的那个画面。作为观众看到的时候觉得,哇!满满的信息量。有信息量的表演是我喜欢的,因为影片里每个阶段的时间都非常短,但那个动作,3个人的关系一下就建立起来了,就觉得这3个人干了好多坏事,可以给观众很大的想象空间。
我试妆的时候感觉特别好。最开始整个人是没化妆的,有的阶段是涂了口红,但基本上脸上是什么都没弄。当时我皮肤过敏,长着小痘痘去的,结果导演特别喜欢,说这个好。
导演想要一个真实的人,不想要一个演员。他试图把我身上的文艺气全给破掉。在我肚子上加了好多棉片,也垫了一个屁股。垫上之后整个人的姿态就变了,走路的姿态都变了。整个造型非常怪异,给我接了个大长头发,歪向一边,就很奇怪。穿的衣服呢,里面是蕾丝,外面是一个男士西装,穿一个蕾丝露腿的裙子,底下居然穿一双白色的球鞋,戴一块男士大手表,然后拿一个特别大的皮包,就是肉眼看起来非常非常奇怪的一个人。但是后来影片出来的整个气质,是非常符合这个人的。
娄烨是一个营造氛围的高手。他的现场是没有人讲话的,因为要尽可能给演员一个好的表演氛围。当你进到那个房间,你就会有感受。我记得拍林慧跟唐奕杰的家暴戏,我就不想进那个房间。那是很痛苦的经历。拍的时候是噩梦,尤其是他又当着孩子的面。他拉着我头发的时候孩子突然冲出来,喊妈妈。我让她赶快回房间,别看了。
当时我特别崩溃,特别揪心。我觉得可能那是女人的本能吧,你可以承受这一切,但不要让孩子去面对。每次他打完,我就把那个无线一扯,我就到房间,因为有一个房间是我们的卧室,我就躲在里面哭一通,然后出来,没事儿,接着拍。
那段日子都是压抑、黑暗的,因为这个片子气质比较压抑。不可能演员每天乐呵得要命,吃着烤串,去现场穿上衣服就演,你也不是机器,肯定做不到。而且剧组也很压抑,因为要给演员创造一个有利于塑造角色的环境。但是我又是一个特别需要爱的人,一个特别阳光的人,我觉得这个戏里没人爱我,你说谁爱?没有一个人爱我。
后来拍完了,我和娄烨是一样的感受。我说你知道吗导演,我拍完这戏,我现在一听见“广州”两个字我就(难受)。娄烨说我跟你是一样的。
拍完那个戏,我休息了挺长时间。我本来之后要跟一个导演合作的,我都答应人家了,结果我说导演真对不起,我实在拍不动了,我没完成我的承诺。就觉得被掏空了。掏空情感是一部分,还有体力,像这种导演都是要榨干你最后一滴血的,对,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我真正爱上演戏是什么时候。2006年,拍《好奇害死猫》,我26岁。
那部戏里我和胡军演一对婚外恋的情侣。有场戏在天台上,我给他洗头,他说我手糙,我说我天天给人洗头,手能不糙吗?胡军“啪”泼了一桶水,我站在那儿特别委屈,你看我台词都记得。我就特别委屈,就在那儿哭。导演喊停,大家在那儿看回放,我裹个浴巾还在哭,整个就失控了。旁边很多人,但是我完全顾不上别人怎么看我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拍戏第一次有那个感觉,好像通了那个角色的气儿了,就觉得那个女孩怎么那么可怜,特别特别难过,也不知道是自己为她感动,还是心疼她,反正就很复杂,特别特别爽,然后就爱上了那个感觉,上瘾了。
我告诉自己我要好好拍戏了,我要当一个职业演员了。所以拍完那个戏,我就来了北京,之前我一直在上海。
在上海就是有戏就拍,无所谓,每天喝喝咖啡啊。上海那么小资,和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拍戏就是有钱赚就行。而且刚出学校的女孩拿到的角色都是花瓶,你没啥可演的,很轻松。所以那部戏对我的改变是非常大的。如果不是因为那部戏,我不会来北京,不会成为一个把拍戏放在第一位的职业演员。
在北京最开始其实没那么顺利。我等了一年多。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就不太见人,状态不好。因为你会怀疑,你来北京,你是为了拍戏的,可是怎么到这儿没戏拍了呢?有一些戏找你,你又不要,因为这都是曾经拍过的角色,那我还到北京来干啥,我说算了算了,就不拍。想要拍更好的角色,那你需要等待的呀,你需要付出的呀,所以那就等着呗。
我不是一个会争取的人。人家不找我,我不会去争取任何(东西)。第一我个性中就没有这个;第二我觉得这种东西是缘分。其实演员就是一个被动的职业啊,人家不找你,你上哪儿找人家。
一年之后,有个剧本到我这儿,就是《闯关东》。那个剧本很好,整个制作特别大气,朱亚文啊、李幼斌老师啊,都是非常好的演员。但那个戏也拍得很辛苦,而且我演的鲜儿后期当女土匪,跳河,各种折腾。我觉得也挺好,现在想想看,小时候你经历过那个之后,给你垫个底儿,以后什么戏你都不怕了,你都能扛下来。
这部戏后来火了。我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鲜儿”、“鲜儿”,叔叔阿姨都这样叫我,见我跟见到他家闺女一样,那时候就意识到好像自己的戏、自己的作品得到关注了。其实我也每天看,因为我觉得非常好看,很骄傲。
而且我高兴不是因为大家认识我,而是因为观众真正喜欢那个作品和那个角色,就像那时候没人叫我的名字,而叫我“鲜儿”,我特别骄傲,特别开心。因为我觉得演员就是应该让观众记住你的角色,而不是你。好的演员就应该藏在角色后面。我们那个时代的戏就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情。你入行就跟这些很专业、很优秀的人在一起,而且在你是新人的时候,他们愿意给你机会、信任你。比如说现在我拍戏,必须提前写人物小传,要围读剧本,要提早进组,起码两到三次以上的试妆,要准备角色。你不能昨天还在干别的,今天就进组,这都是那时候剧组教给我们的。
演完《闯关东》,我其实也没做什么规划。事业上没有,生活上也没有。我是那种跟着命运走的人,命运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喜欢什么就去做,投入全部,不留遗憾。
所以这些年我挑剧本一直都挺主观的,就是靠个人感受。小时候还不会看剧本,但看到《闯关东》,就会觉得它是个好剧本。因为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说,演员要演那种跌宕起伏的角色。我一看,哇!这个鲜儿,这样这样这样,嗯,好剧本,好角色。就是基本的判断。
到后来,无非通过自己不同的阶段、需求、感受,去选择不同的剧本。比如说我现在拿到一个剧本,我知道会很热门,可是这个角色我演过了,就不想再重复了;有时候这个题材没尝试过,愿意去尝试一个新鲜的题材,这也无可厚非;也可能这个角色就是一个艺术片,小成本,没什么钱,但我喜欢,我觉得应该去做。
我觉得演员不要排斥任何影片类型。商业片找我我也演,商业片多好,那么多票房,那么多人看。只不过艺术电影会给演员更大的空间、更多的表达。可能商业电影需要更准确、更抓人,更要考虑观众的心理,但是从演员表演来说没有不同,你要想的都是怎么把这些角色演好。
演员不是商人,生意人要考虑我的商品是不是能卖给更多的人,或者卖给什么样的群体。演员没有那么大的掌控力,我唯一能负责的就是我自己的感受,这事我是不是嗨,我是不是爽,我是不是来劲,过程我是不是享受,其他一切跟我都没有关系。
但是有时候你又不能太自私,不能光为自己想。其实我拍好多戏都没有钱。不是所有事情都用钱去衡量,再加上我是一个对物质没那么高要求的人,不是要天天背爱马仕,买什么大名牌。尤其拍戏就更不是这样了,拍戏是你喜欢做的事情,是你热爱的事情。
当一个年轻导演非常需要我的时候,我可能也会去(拍)。我去年拍的电影,导演是第一次拍戏,跟我说他第一次见到剧组什么样。我觉得这个没问题,当一个人很需要我,而且他非常想把这件事情做好,我就去帮他一把。我小时候也有很多人帮我呀。
而且如果我是导演,肯定不会轻易把一个角色交给谁,那都是我的命根子。所以所有愿意信任你的导演,对你来说,当然都是非常重要的人。
最近也老有人问,为啥这几年我拍的戏一个都没上。终于上了一个《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还是2016年拍的。其实对我而言过程是最重要的,想在大银幕看到自己的戏,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儿。每个戏都有每个戏的命。作为演员,你只能跟自己说,那个过程你享受它。
我特别喜欢在剧组,喜欢在片场。我喜欢拍戏,喜欢唱歌,这两件事是我自己给我自己的,其他的可能都是别人给我的。我的精气神儿,我的力气,几乎90%都在演戏上面。
我一直都是那种出名的受虐狂,如果不虐,都会把自己弄得挺虐的。因为这是创作的快感嘛,创作的愉悦,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你搞它有啥劲啊?
所以生活中我就是那种,别折腾,大家最简单,怎么都行。有时候回家就特别累,我老说,我们这行其实最对不起的就是家里人,回到家整个人就是往床上一瘫,跟烂泥一样,人家凭什么看到你这样子。所以家人要非常理解,非常知道我们在干嘛。
前段时间我去度假,我们经过海边,突然看到片场,哎呀,我特兴奋,我自己没意识到。然后我朋友说:你看,你就是喜欢剧组,一见着剧组就兴奋。对,你还是得真诚地面对自己嘛。到了这个年纪,到了这个阶段,你得自己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真的喜欢什么。不然我觉得就(笑)……有点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