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疍家咸水歌称谓与曲调类型辨析

2019-05-22冯建章

中国音乐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咸水歌木鱼曲调

□冯建章

对于疍民与咸水歌的研究,在20世纪以来,包括钟敬文、陈序经、冯明洋、莫日芬等学者都有深入的研究。从目前的研究来看,一般多以广东地区为主,尤其是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中的“广东卷”专门有章节论述咸水歌。但是,咸水歌以疍民群体为承载群体,从20世纪以来人类学、社会学对于疍家人的考察,至少在广东、广西、福建、海南,都有疍家人,相应地也有咸水歌的存在。本文结合笔者对海南地区的实地考察以及相关地区的既有成果,对咸水歌的命名、类型等做一些辨析,就教于方家。

一、疍民与“咸水歌”之称谓

音乐界提到疍家咸水歌,一般多以广东地区为主,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广东卷》中,莫日芬认为咸水歌是“水上人家唱的歌”的统称。①《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广东卷》,中国ISBN中心,2005年,第99—100页。这一概括代表学术界的主流认识,即咸水,代指海水。咸水歌即指以海为生的疍民的歌曲,“疍家人的历史就是咸水歌的历史”,俗谣曰“摇橹唱歌桨过滘”,疍家为“歌者之国”。②参见陈序经《疍民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187页。钟敬文《中国疍民文学的一脔》,《民间文艺丛话》,“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印行,1928年,第3页。这些认识确有其道理,笔者认为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是,咸水歌之“咸水”的由来,这可能与对疍民的称谓有关,在广东坦洲、阳江、海南三亚等地,疍家人被陆上人称为“咸水佬”,与“疍民”之称同属于蔑称,背后是历史上对疍民群体长期不公正的阶层歧视。

疍民,在古代中国属于被放逐的“漂泊”于水上的流民,属于“贱民”群体。尤其在明代法律中,疍民、乐户、惰民、娼妓等属于一类,皆为贱民阶层,倍受社会歧视。③参见曲金良主编《中国海洋文化史长编(明清卷)》,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2年;参见项阳《山西乐户研究》,文物出版社,2001年。《广东通志》载:“疍户其种不可考,以舟为家,捕鱼为业,晋时不宾服者五万户。自唐以来,计丁,输粮。明洪武初,编户立里长,属河泊所,岁收鱼课……迨雍正七年,始奉谕旨听其登岸居住,一律编入甲户……久之,遂与齐民同化,有以功名科甲起家者”。④《广东通志》,道光二年(1822)刻本。

关于疍家人的称谓,历史上很多,比如蜑、蜒、蛋、但等。疍家人上街时多为裸足,路上人俗称之为“赤脚”,福建还有“曲蹄”的称谓。清朝雍正七年(1729)革除了不许疍民登岸居住的旧俗,疍民才获得上岸居住和谋生的权利。①参见吴水田《话说疍民文化》,广东经济出版社,2013年,第15页。但其“低贱”的社会地位和贫困处境,直到1949年仍未有较大改变。

历史上,疍家人主要生活在沿海一带,从广东、海南等地的史志中可以看出疍家人大概的生活境况:其一,疍家在海南岛沿海生活,“不居黄土”,多以渔业为生,“漂泊不定”,“一户一船”,“缉麻为网罟”,“子孙世守其业”;其二,有的疍家“税办渔课”,偶有“置产耕种者”,可以当兵,女性有的“兼织纺为业”;其三,疍家人多说讲粤语(白话),海南地区的疍家人也多“从广东省雷州半岛和广西等地”迁来。其四,疍人也时有“作乱”,为政府所征伐;其五,疍家人为海盗所苦,“海寇犯境,杀掳疍户”,在政府“申严海禁”之时,“滨海疍户资生无术,日就死亡”。其六,清代疍家有钱人,“亦有读书列庠士者”,可以看出一旦有机会疍家人也会力争摆脱“贱民”的身份。②参见《儋县志》卷二,新华出版社,1996年,第86页;《崖州志》卷二,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8页;《昌江县志》,新华出版社,1998年,第837页;《光绪临高县志》卷十六,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159页。总之,历史上的疍民乃为“没有寸土”的贱民。

从20世纪初期人类学者对疍民考察来看,咸水歌是疍民群体重要的音乐形式之一。从疍民历史生存状态看,咸水歌是疍家人表达生命活动的形式语言,是一种源自生命而又再现生命的具有原生性的听觉符号。由于历史上的疍民,四海为家,他们很少有读书的机会,整体文化水平严重低于社会平均水准,歌唱成为具有纾解大海暴虐、陆上势力压迫、物质极度匮乏、生活困顿等“他者”造成的心理压抑重要方式。“咸水”一定意义上代表“苦涩”。在咸水歌词中,有大量的关于海水比喻苦楚人生的词句,如:“苦水咸潮浮烂艇,茫茫大海葬尸骸”“世上最苦黄连树,人间最苦海上人”“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生无立足所,死无葬身地”“天高地大无立足,破棚烂艇难栖身。世上最苦黄连树,人间最苦水上人”等。③参见杨艳《东莞沙田疍民咸水歌探究》,《音乐探索》2014年第1期;陈希、陶一权《广州咸水歌艺术形态及保护初探》,《文化遗产》2014年第5期;周榕《阳江东平咸水歌艺术特征及演唱探究》,星海音乐学院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好比陕北人方言中底层劳动者自称“受苦人”类似,咸水歌一定程度上也有“苦楚之歌”的意思。

检索《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咸水歌主要集中于“广东卷”“广西卷”“福建卷”。其中,“广东卷”中将其列入汉族民歌“号子”类。但是从咸水歌所包含的内容看,并非是“号子”所能涵盖的。在“广西卷”中则将咸水歌列入“小调”类。在“福建卷”中没有咸水歌,但是有“疍民诗歌”,列入“渔歌”类下。造成这一类属的差异,问题在于对疍民与咸水歌的认识不足。一方面,雍正禁除疍民旧俗后,疍民转变为平民身份的渔民。当代学者在民间音乐调查时,有的因其打渔劳动的特征将其承载的歌曲形式称之为“号子”“渔歌”;有的则根据其表达内容称其为“小调”。从疍民历史及其承载看,咸水歌是一个综合性的称谓,在咸水歌类下根据功能、场合划分不同的归属可能更为合理。

二、咸水歌的曲调类型

按照莫日芬的分类,咸水歌的曲调有:古腔咸水歌、长句咸水歌、短句咸水歌、姑妹歌(姑妹调)、大缯歌、担伞调、高堂歌等。④《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广东卷》,第99—100页。这一分类是基于岭南地区咸水歌的考察而得出的基本统计。但是,这些曲调还有待进一步辨析。从曲调比对上来看,古腔咸水歌、长句咸水歌、短句咸水歌此三种应该属于同一曲调的变体;姑妹歌是因曲调衬词“姑妹”而得名并成为一类;大缯歌是因“大缯”地名而得名;担伞调、高堂调两类分别因不同的演出场合(娱乐、婚俗)而分为两类。

海南地区的疍家历史久远,自唐代就有大批移民进入,至宋已成为当地重要的水上交通枢纽。《诸蕃志》中明确记载海南当时的琼山、澄迈、临高、文昌、乐会等地“皆有市舶”,且分为三种:“上等为舶,中等为包头,下等名疍舶。”疍舶,即是由疍民所承担的船舶。⑤[宋]赵汝适:《諸蕃志》卷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下等”一词足见当时海南疍民的身份定位。历史上疍家广布海南各地,其中海口、三亚两地居核心区域。近代以来,随着陆地开发和疍民身份的变化,大部分地区疍家遗存已不可考。现主要集中于三亚和陵水两个地区。据笔者采访的海南三亚疍家文化陈列馆馆长郑石喜介绍,当地疍家人多来自广东,以粤语为主,咸水歌也是用粤语演唱。

陵水新村疍家人与三亚疍家人多有往来,但二者对咸水歌声调理解差别很大。陵水疍家人郭世荣认为,咸水歌有六个曲调,即叹家姐、水仙花、古人头字目尾、白啰调、默耳诗调(即“木鱼诗调”)、咸水歌等。①参见刘锋《海南疍家调的音乐形态与演唱特点——以陵水县新村港疍民聚居区为例》,《音乐创作》2016年第9期,第140页。据本课题组对郭亚清的采访,他小时候是新村人,在三亚居住42年,应属于三亚人。他认为咸水歌有五个调:白啰调、咕哩美调、木耳诗调、叹家姐喜调和叹家姐哀调。这一观点基本属于三亚疍民对咸水歌声调的理解。早年,三亚疍家认为自己的咸水歌原来有“五大调声”和“六种用法”。“五大声调”即水仙花调、木鱼诗调、叹家姐调、咕哩梅调和白啰调;“六种用法”则是将叹家姐又分为喜事用的“生调”和丧事用的“死调”。

自2009年三亚疍家咸水歌入选第三批海南省级非遗名录,经过对传承人多年演唱实践的研究,郑石喜认为“水仙花调”与木鱼诗调基本一致,就把水仙花调归入了木鱼诗调。也即现在三亚疍家认为他们的咸水歌有“四大调声”“五种用法”。“四大声调”,即木鱼诗调、叹家姐调、咕哩梅调和白啰调;“五种用法”,即叹家姐再分为“生调”和“死调”。

三亚疍家与陵水疍家对咸水歌的理解有几处不同:其一,三亚疍家认为咸水歌是所有调声的统称,而陵水疍家认为咸水歌只是调声之一;其二,三亚疍家有“木鱼诗调”,陵水疍家人有“默耳诗调”,其实二者指一种声调;其三,三亚疍家认为“水仙花”应该属于“木鱼诗调”,而陵水疍家认为“水仙花”与“木鱼诗调”属于两个不同的调;其四,三亚咸水歌没有“古人头字目尾调”,而陵水有。

三亚海棠湾藤桥、后海疍家离陵水新村疍家不过几十公里路的距离,咸水歌的调声已经有区别,海南全岛各地疍家与东南沿海疍家关于咸水歌的调声区别更大。咸水歌基本都是粤语演唱,之所以声调各有千秋,是由于长久的隔离,疍家人受所在地居民的影响,他们又形成了小的方言区,方言“律韵”进一步分化,结果就是各自建构了属于自己对咸水歌调声的诠释。

《中国民间歌曲集成》“福建卷”记载的疍民歌曲有4首,分别为“疍民盘诗”(《也没长诗对哥盘(一)》《也没长诗对哥盘(二)》)、《疍民讨海歌》、“疍民唱诗”(《新船落水喜连连》)。“广西卷”记载的疍民歌曲有4首,分别为《朋友阿哥板艇开》《天上有星千万颗》《叹家姐》。②谱例详见《中国民间歌曲集成·福建卷》,中国ISBN中心,1996年,第289—291、300、301—302页;《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广西卷》,中国ISBN中心,1995年,第500、509、511—513页。笔者通过上述咸水歌曲调类型的比较,基本可以将这些歌曲分别归入“木鱼诗调”“叹家姐”两类中。

通过对广东、广西、福建、海南的相关咸水歌资料及其乐谱分析,笔者认为咸水歌的曲调类型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通用层面,一是区域层面。通用层面即指在历史上疍民活动范围内共知的曲调类型,基本包括木鱼诗调、叹家姐调、咕哩梅调和白啰调等四个方面;区域层面即指疍民在各地生存,尤其是雍正禁除旧俗之后,疍民逐渐放弃打渔转为陆地,随着生活方式的转变包括音乐在内的各种形式都发生了变化,由此出现了地方性、区域化的音乐特征曲调。例如大缯歌、担伞调、高堂歌等即是如此。

三、咸水歌、木鱼歌与木鱼诗调

疍家咸水歌在各地流传的曲调类型中,有一组同名曲调,即木鱼歌与木鱼诗调。据考察资料显示,“木鱼歌”主要流传于广东地区,“木鱼诗调”的称谓则出现在海南地区。莫日芬在对广东地区的咸水歌研究中,将咸水歌与木鱼歌并列,认为:“木鱼歌,古称沐浴歌、摸鱼歌。它的古称与咸水歌的古称是相同的,由此可见,它与咸水歌是同源异流的关系。咸水歌在水上居民中发展,木鱼歌则在陆上居民中流传。”③《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广东卷》,第152页。

考索“木鱼歌”源流,改词早载于南宋时期禅僧赜藏主持编辑的《古尊宿语录》,文载:“木鱼歌,木鱼歌,横身三界卧。摆头掉尾瞬金鳞,凡圣纵横不奈何。”①[宋]颐藏:《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94年,第445页。从“三界”和“凡圣”二词可以看出,这首木鱼歌明显具有佛教意味(《古尊宿语录》本来记载的就主要是中唐至南宋六祖慧能及其弟子的言行语录)。该《木鱼歌》句首是典型的“三三七七”句式,而“宣卷”与木鱼歌的主体部分都是“七言句式”。莫日芬认为“木鱼歌”是一种很古老的歌调。“自从佛教‘宝卷’(一种说唱文学形式)传入广东,著名的《花笺记》脱颖而出,即陆续以各种故事和传说,编写为长篇的唱本而传唱。这些唱本套唱木鱼歌的歌调,因而称为木鱼书,成为一种说唱形式。但是,木鱼歌仍以其短小的民歌形式在民间流行。在民间,尤其是妇女,在日常生活中多随口而出,抒发感情。”②《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广东卷》,第152页。但是,从木鱼歌流传情况看,以明清广东、广西一带最为盛行,早期木鱼歌都是即兴唱诵,后来才有了固定的曲词,先是传抄,后来发展到刻印传唱。木鱼歌的脚本被称为“木鱼书”,可见木鱼歌应该还有长篇幅叙述的特点。木鱼歌,另有“摸鱼歌”“沐浴歌”之称。前者因疍家人多唱而得名,后者则显然与其早期的佛教渊源有关。广东人唱木鱼歌主要在每年的二月十九观音圣诞、四月初八释迦牟尼圣诞、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佛教经典记载佛陀“圣诞”有九龙为之喷水沐浴的传说,故木鱼歌称为沐浴歌,当与此有关。

由上可见,木鱼歌正如莫日芬所论,其在陆地流传,有相对明确的源流关系。但是,木鱼歌应当是被疍家吸收进入咸水歌,并且最终成为咸水歌主要歌调类型,如清代王士祯有诗云“两岸画栏红水照,疍船争唱木鱼歌。”③欧阳子:《广州历代竹枝词(选刊之一)》,《羊城古今》,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编印,1985年,第23页。

木鱼诗调,在海南疍家咸水歌中被列为主要类型之一。木鱼歌与木鱼诗调,从称谓上有明显的联系,将两者进行比较,有以下相同特点:(1)词格句式上七言两句题、七言四句体。(2)徵调式。(3)调式音阶为5—6—7—1—2—3的六声音阶。不同之处在于,广东木鱼歌有短篇、长篇两类,曲调有多种且旋法差别较大。海南木鱼诗调为短篇(笔者考察目前尚未见有长篇),曲调基本可以归为两句体、四句体两种旋律。其中,四句体以《水仙花》为代表,笔者称之为“水仙花”类;二句体以《十花赞》为代表,可称为“十花赞”类。

通过上述分析,基本可对咸水歌、木鱼歌、木鱼诗调的关系做一梳理。木鱼诗调是咸水歌曲调类型之一,其源自于佛教宣卷形式木鱼歌。从广东地区木鱼歌流传情况看,木鱼歌的称谓并没有被归入疍家咸水歌曲调类型中,但研究者也承认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以及疍民演唱木鱼歌的事实。而在海南咸水歌中,“木鱼诗调”则作为主要曲调类型。结合海南地区疍民来源于广东地区的移民历史来看,从木鱼歌到木鱼诗调的发展,是咸水歌吸收外来曲调并最终类型化的一个典型例证。此外,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福建卷”中记载有“疍民盘诗”“疍民唱诗”,“盘诗”“唱诗”“诗调”说明了疍民咸水歌的演唱形式中有“歌诗”的传统,也从侧面佐证了木鱼歌到木鱼诗调发展脉络。

通过木鱼歌到木鱼诗调的发展,可知疍家咸水歌具有开放性和复杂性的特点。因此,不能简单的将其笼统归为汉族民歌的“号子”“小调”中,也不能简单地将其划归为“渔歌”。冯明洋先生认为“咸水歌的文化历程,犹如整个岭南音乐的一个缩影,蕴涵着百越文化积淀”④冯明洋:《越歌:岭南本土歌乐文化论》,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4页。。笔者认为,不仅是“整个岭南音乐”,咸水歌是疍家人表达生命活动的形式语言,是一种源自生命而又再现生命的具有原生性的听觉符号。由于历史上的疍民,四海为家,他们很少有读书的机会,整体文化水平严重低于社会平均水准,所谓“愚蠢不谙文字,不记岁年”“受小学教育者,百无一焉”等⑤[清]黄家番:《北海水上人家》,《北海史稿汇纂》,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536—540页。。从咸水歌的曲调风格与歌词反映的内容看,其应该是疍家人的生活记录,不同的类型和内容勾勒出疍家人历史面貌。因此,咸水歌应是由疍家这一历史上被放逐的“贱民”群体传承的一种重要的歌曲种类,其不仅记录的疍家人社会历史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中国音乐文化发展的另一种传承。

附言:本文为海南省社科联项目“海南疍家咸水歌之文学人类学研究”(HNSK〈YB〉17—73,项目负责人:申素样)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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