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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文人与音乐

2019-05-22马良怀

中国音乐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嵇康士人教化

马良怀

编者按:魏晋南北朝音乐文化上承秦汉、下启隋唐,是中古音乐多元发展格局中的重要一环。它一方面接续中原传统礼乐文明,另一方面又与周边各族音乐文化在广阔的时空中激荡交融。其间,乐制、乐器、乐曲、乐律、乐人等皆呈现鲜明的时代特征。近年,历史学、考古学、文学、人类学等学科在魏晋南北朝研究领域涌现大量成果。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可以攻玉,我们需要向诸学科广泛学习,汲取营养,以之推进音乐史的研究。2018年12月21日,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云冈石窟研究院、《中国音乐学》杂志社在京联合举办魏晋南北朝音乐文化研讨会,邀请相关领域专家进行专题研讨。本刊择取部分与会专家发言,以飨读者,以为鼓呼。

各位专家好!参加这个会我有两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会邀请我,因为我的专业是历史,对音乐是一个外行。第二个没想到的是,竟然会让我这个外行来第一个发言。好在有一成语叫做“抛砖引玉”,所以也就坦然了。

我讲的内容是魏晋文人与音乐的关系。中国的音乐走进艺术的殿堂,与魏晋文人关系巨大。因此,我们首先就要弄清楚什么是文人?它和士人、知识分子有何区别?

在我国的历史上,士人出现较早,而作为一个群体走上历史舞台发挥作用,则应该是西周时期,属于贵族阶层的一部分,只是较其他贵族,地位较低而已。

我国文人是战国时期从士人中分离出来的,二者同属于知识群体,所以,文人与士人之间,关系十分紧密。但是,自从文人从士人之中分离出来之后,二者之间也就有了重大的区别。具体说来,士人把道德追求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具有一种积极入世,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对整个社会予以深切关怀的精神;同时,他们又是注重社会秩序、注重外在规范、注重群体利益、注重人格气节、注重对儒家经典的学习和实践的一群人。范仲淹于其《岳阳楼记》中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用来概括士人的基本特征,倒是比较适合的。而文人则不然,他们重个体,重性情,重自我的主体感受,重理想人格和精神意境的塑造、开拓,重文学艺术的全面发展;同时,他们喜好庄子的思想,反对社会对人的约束和异化,追求个体生命的真实存在和一种自由、浪漫的生存方式。

虽说文人出现于战国,但作为一个阶层而活跃于历史的舞台,却是到汉魏之际。在这个阶段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人的觉醒。

人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出现过两次飞跃:第一阶段,春秋战国时期,区分人与禽兽之别,从哲学的高度将人从万物之中独立出来。第二阶段,汉魏之际,个体从群体之中独立出来,意识到我的存在是纯个体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与他人无关。而人的觉醒,则促进了艺术的发展和进步。

就艺术的发展而言,在魏晋之前曾经历过两个阶段,一个是功用阶段,另一个是教化阶段。功用比较好理解,就是后来称之为艺术的内容,当初主要体现在用的层面,如岩画、文字,等等。第二个阶段是教化阶段,即艺术本身没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只是为政治和社会服务,是一种移风易俗教化百姓的工具,这在儒家的思想体系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我们知道,儒家思想中有两个最主要的内容,一个是礼,另一个是乐。礼是维护社会等级秩序的行为规范,乐则管理教化。无论是《礼记·乐记》,还是司马迁的《史记·乐书》,都主张乐的本质便是移风易俗教化百姓(这个直到当今社会,依然在强调艺术于这一方面的作用)。在这一阶段里,音乐艺术自身是没有生命的,只是一种为教化服务的工具。但是,到了魏晋时期,艺术迈进第三阶段,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存。而艺术之所以能够走进殿堂,成为一种有生命的存在,则与文人是大有关系的。我以为,文人作为一个阶层的出现,其标记是曹魏之时邺下集团的形成。文人在这里开启了全新的生存方式,即文人的生活方式。所谓“全新”,指的是建安时期的文人同他们的先辈,特别是和两汉时期的知识分子相比较,呈现出不一样的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

根据曹丕的《与吴质书》等作品可以得知,邺下文人展开的是一种轻松浪漫且具有艺术色彩的生活方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则成了他们人生里的重要内容。自此以后,这种有别于士人的生活方式,便与文人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成了文人的一个重要特征。于是,中国的历史上也就有了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群体。

曹植有一观点:“夫君子而不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因此,音乐在魏晋时期是所有的文化人都愿意甚至可以说是必须去亲近,去学习,去把握的一个内容。也就是说,音乐成了魏晋文人生命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翻开历史的典籍,无论是《世说新语》,还是《三国志》《晋书》,都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那些著名的文化人,无不与音乐有着密切的关系。仅以陈留阮氏家族为例,从阮瑀经阮籍、阮咸到阮瞻,数代人都是著名的音乐家。阮瑀“善解音,能鼓琴,抚弦而歌”。其子阮籍则创作了著名古琴曲《酒狂》。阮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传统乐器中的“阮”据说便因阮咸而得名。其子阮瞻亦是抚琴高手。

就乐器的出场而言,汉魏之间有一个重大的变化。从先秦到两汉,盛行的主要是能够反映等级秩序的钟、鼓、罄一类的敲打乐器。音乐的出场是一种非常宏大的场面,彰显出来的是一种等级的豪华和威风。而时至魏晋,作为代表身份等级的音乐逐渐隐退了,走进文人笔下的主要是那些可携可带的乐器,如古琴、长笛、筝、琵琶、箜篌等。因为,这些乐器更便于觉醒之后的文人随时抒发自己的情感。

醉心艺术且将艺术视为独立、神圣之存在,是文人与士人的重大区别之一,而这一区别便是从魏晋开始的。

说到魏晋文人与音乐的密切关系,必然要想到一个绕不开的人物,这便是嵇康。在音乐理论上,嵇康具有划时代的贡献,其标记是《声无哀乐论》的横空出世。在这一著作里,嵇康突出音乐的独立性质,强调个体的主观感受,努力借用道家的思想予以创造性的发展,将《庄》学中的“道”寂寞无为、“乐”恬淡平和的思想发展成为音乐以和为本体的系统理论,从而使音乐摆脱政治的束缚而走进艺术的天地,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存。

当嵇康把音乐从政治工具中分离出来,予以它一个独立而丰满的生命之后,便从艺术的角度了开始了对音乐的思考。而嵇康于刑场之上的一曲《广陵散》,则最好地诠释了魏晋文人和音乐的关系:即把生命和艺术同时切入美的意境,使其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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