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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迁移与本土再造
——近代中国“教育小说”的发生与辨义

2019-05-22马勤勤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教员小说教育

马勤勤

内容提要:作为由域外引入的新型文类,“教育小说”在近代中国一共出现了四种形态。其中有三类均系从明治日本译介引入,即辅助家庭教育、作为学生读物、关注教员群体。另有一种作家自著,旨在揭露教育弊端、描写学界“浮世绘”的“教育问题小说”,标志着教育小说的本土化开启。民初之后,辅助家庭教育的教育小说逐渐式微。“五四”之后,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被“儿童文学”收编。同时,关注教员群体与描写学界“浮世绘”的“教育问题小说”发生合流,最终生成了《倪焕之》式的中国教育小说。

一 引言

在晚清“西学东渐”的风潮中和“小说界革命”的鼓吹下,各种类型的西方小说竞相涌入,不仅为国人带来风格迥异的阅读视界,同时也将一些不同于传统说部的新型“文类”成功引入。其中最具特色者,当属政治小说、侦探小说和科学小说,因其关乎政治、法律与科学常识的普及,被时人视为“小说全体之关键”。然而,政治小说因“专欲发表区区政见”,故“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连篇累牍、枯燥无味,很快便退出历史舞台;侦探小说本就扎根于大众文化消费市场,因此尽管“五四”之后一直流行,并在1940年代中期达到高峰,但其创作主将一直是通俗文学作家,并未进入主流文坛视野;至于科学小说,由于我国科学教育缺失,其从诞生之日起就“先天不良”,作品大多译自外国,缺少本土创作实绩。与之相比,同为域外引入的教育小说却格外引人注目,这不仅因为它的数量可观,更重要的是其在“五四”之后经由叶圣陶的系列作品特别是《倪焕之》,逐渐演变为新文学的重要一支,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环。

关于近代教育小说的研究,根据“教育”与“小说”两个关键词,主要集中于两个领域:其一,教育学方面,研究者大多将其视为“教育史文献”,如赵娟《中国近现代教育小说研究》开篇提到,“在中国教育史的视野下对近现代教育小说展开研究,是因为教育小说中的教育素材可以作为文献来看待”,“所以教育小说中只有作为教育素材的部分,才是此处讨论的对象”;其二,文学史方面,大多集中于个别作家的具体作品——例如包天笑,考察其教育小说的转译历史和文本内蕴,对这一文类还缺乏总体把握,更遑论去关注其生成与流衍了。与此同时,学界目前对“教育小说”的界定也存在很大误区,多与西方语境中的Bildungsroman纠缠不清。Bildungsroman发端于18世纪下半叶的德国,与19世纪德国的统一进程和民族国家意识的崛起密切相关,最具代表性的文本是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它的基本特征是以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为线索,描述其性格与世界观的发展与定型。因包含“教育”与“成长”两个维度,所以也经常与“教育小说”(educational novel)和“成长小说”(initiation novel)交替使用。目前学界关于中国教育小说的研究,基本都会与Bildungsroman直接对接,甚至宣称在中国古代就已经出现了教育小说,如李海观的《歧路灯》。

笔者以为,无论是“以西律中”还是“以今律古”的研究方式都不可取。事实上,中国第一次出现“教育小说”这个术语,是在1903年《教育世界》上的《爱美耳钞》(今译《爱弥儿》);而对于“教育小说”的首次定义,则出自1904年的《申报》。不仅如此,在近代中国,“教育小说”一直有着不同于西方Bildungsroman的意义指涉。直到1923年,吴宓才隐约注意到“教育小说”的中西之别。他指出,我国“教育小说”都是《馨儿就学记》《埋石弃石记》一类“关于学校生活,意在说明教育原理、教授方法而晓示品格修养”;而在西方,教育小说“指小说之一种,内述一人自幼而少而壮而老之思想、感情、见闻、境遇之变迁,而国家社会种种之变迁,即由此一人之所见所感者而代表”。沿此思路,再来反观被视为现代教育小说的重要代表——叶圣陶的系列作品,特别是《倪焕之》,其描写对象“一是教育界黑暗的暴露,二是教师的生活,三是学生一方面的事件”,明显不是在西方Bildungsroman的脉络之下产生的,而更接近于吴宓所说的我国“教育小说”的内容范畴。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近代中国的教育小说并非直接译自西方,而大多通过明治日本转译。例如,首部教育小说《爱美耳钞》,译自日本山口小太郎、岛崎恒五郎的『エミール抄』;日文版也不是直接译自法文,而是抄录了美国人威廉彼因的英译本。再如,晚清另一部重要的教育小说《馨儿就学记》(今译《爱的教育》)的底本是杉谷代水『学童日誌』,同样借助了美国译者哈普古德的英译本转译。显而易见,在经过“法—美(英)—日—中”或“意—美(英)—日—中”之类的“过滤”,以及本土译者的创造性发挥,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的必然是一个“改头换面”的全新文本。

基于此,本文先将“教育小说”视为一个边界未明的开放性文类,重返其生成的历史现场——清末民初时期,以搜集到的近二百部“教育小说”文本作为研究对象。其中,对翻译小说逐一考察底本,揭示在这一多重转译的“知识”迁移过程中,经过有意或无意的“提取”“误读”之后,“教育小说”究竟以何种面貌现身于近代中国的历史场域;对创作小说逐一文本细读,还原在作家心中“教育小说”的文类概念与功能指向,及其在多大程度上借鉴了西方/日本的概念。换言之,本文不仅致力于厘清“教育小说”在近代中国的发生与流变、勾勒《倪焕之》式的中国教育小说如何生成;同时也将重新辨析何为中国的“教育小说”,并揭示在这个跨越多文化、多语际的“实践”中,明治日本所扮演的角色和功能。

二 新译新词:辅助家庭教育的教育小说

1903年7、8月之间,一篇标为“教育小说”的《爱美耳钞》,出现在《教育世界》杂志第53号至第57号,署“法国约罕若克卢骚著,日本山口小太郎、岛崎恒五郎译,日本中岛端重译”,是为教育小说在近代中国的首次出现,亦即西方教育小说的译介之始。随后,《教育世界》一发不可收,自1904年到1907年四年间,先后刊出《姊妹花》《醉人妻》《迷津筏》等“教育小说”,以及《造物秘诀》《吾家千里驹》等“教育寓言”。作为晚清出版时间最长、发行量最大、影响最巨的教育期刊,《教育世界》对“癸卯学制”的制定发挥了重要作用,与明治日本的关系也十分密切。与本文意旨相关的是上述6部早期教育小说,基本均从日本译入。换句话说,教育小说这一新型文类在中国登陆之始,便具有极强的“日本血统”。

据日本学者和田敦彦的研究,“教育小说”这一名词最早在日本的出现,始于1886年新井周吉口述、岡野宇太郎笔记的『教育小说』。查其「凡例」,曰:

一、本书乃新井君昔日为小学生徒而作的演讲,考虑到可以“教育小说”命名之,故笔而记之,公之于世。

一、在我国,此前以“教育小说”为名的书籍并不存在……此书不仅对学校生徒大有裨益,亦家庭教育之绝佳材料。

一、与其说本书之目的在于学校教育,勿宁说是辅助家庭教育。故而文字浅显易解,其间俗语交汇。

日本教育体制的现代化进程,始于1868年开始的“明治维新”。其中,学制建立作为核心任务,其过程颇为波折,直至1890年才宣告定型。可是,随着学制的日臻完善,时人发现仅靠学校教育还无法造就完全之人才,正如『家庭教育法』所说:“社会之源,家庭是也,家庭不清,则社会之污浊,讵得除乎?换言之,探振兴教育之根本,舍家庭教育之改良无策也。”如此,重视家庭教育,并将其视为学校教育的重要延长线,正是新井周吉出版『教育小说』的原初动意。这段「凡例」虽然篇幅不长,但却清晰地交代了明治日本教育小说的兴起背景与着眼家庭教育的最初定位,以及“文字浅显易解,其间俗语交汇”的文体特征。

在『教育小说』问世之后,自明治20年代起,出版市场上冠以“教育小说”之名的文本开始增多。如『稚兒櫻』,文部省视学官中川元在「序」中明确指出“人子之教,直接责任端在父母”,认为“学校教育”应与“家庭教育”在内的诸种教育相互调和,方能生产出合格人才。又如,日本近代文学的开创者坪内逍遥以“春舍主人”的笔名发表了教育小说『未来之军人』,明确将教育一分为二,认为“家庭教育”应与“学校教育”并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前者的重要性大于后者。

那么,一个关键的问题出现了,当“教育小说”的缔造者新井周吉计划创建一种辅助家庭教育的文本时,为何选择小说文类?以及为何要特别强调“浅显易解”“俗语交汇”的语体特征?其实,这与家庭教育施教者的身份有关。古川花子在《二十世纪之家庭》之“家庭教育”一节中明确指出:“夫女子者,国民之母也,家庭教育之所系。”也就是说,女性(母亲)作为家庭教育的承担者,亦即教育小说的拟想受众。而当时女性的文化层次普遍偏低,因此,选择通俗性和趣味性兼备的小说文体,无疑是上佳之策。可见,教育小说这一文类在明治日本诞生之初,明显是看重其教育性而非文学性,“小说”不过是为了更好发挥其“教育”的属性与功能。

最早出现于晚清《教育世界》的教育小说《爱美耳钞》,直接译自山口小太郎、岛崎恒五郎的『エミール抄』。译者中岛端从小受家学影响,汉学素养深厚。1902年,他受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之邀来到中国,后经由汪康年介绍与罗振玉结识,开始为《教育世界》和《农学报》翻译东文。事实上,『エミール抄』也并非直接译自法文,而是参照了美国人威廉彼因的英译本。对照『エミール抄』可以发现,《爱美耳钞》的翻译亦步亦趋,但不知为何只保留了英译本序,却舍弃了日译本「緒言」。此则材料非常重要,因其清晰揭示了该小说在日本语境中的教育思想:

我国学校教育盛行期间,尽管学校组织所需之教育书籍或自著、或译介,频频现于世,但家庭教育所需之书寥如晓星……当此国家道义废弛之际,尤宜于社会中推行家庭教育——尽管至今成果并不显著,但终有一日会盛行于世。

《爱弥儿》是18世纪启蒙思想家、教育家卢梭的经典著作,贯穿其核心的是自然主义的教育思想,而这又涉及政治教育、美学教育、家庭教育、女子教育等诸多面向,十分庞杂。事实上,致力于辅助家庭教育的『エミール钞』也并非全译而是节译,换句话说,这已是日本语境对该书内容的一次创造性的“提取”。的确,书中细致入微地描绘了“爱弥儿”的成长轨迹,无疑是演示家庭教育的绝佳范例,而这一点恰被关心教育的日译者发挥,将其包装成具有本国教育问题意识的文本进而“落地”。

在《爱美耳钞》刊出之后,《教育世界》很快便发表了《姊妹花》。这部小说自第69期刊出,至第89期刊完,历时十个月。此篇不仅直接冠以“家庭教育小说”之名,更在开篇就阐明了小说主人公“深明家庭教育之理”,“工于烹调,一时罕匹。实里中不多得之贤妇”。之后,《教育世界》自第97期至第116期之间又刊出被誉为“与卢骚之《爱弥尔》齐名”的“千古不朽之作”《醉人妻》。此据日本久保天随的『酔人の妻』转译而成。小说的思想主旨在“译者识”中交代得非常清楚:“全篇宗旨首在改良社会,借一村落为世界之缩影,而谓改良之道,必由家庭以推及学校。”为了表达这一教育思想,小说设置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主角形象——额特德。正如日译者久保天随的评价:

贝斯达禄奇于本书中设置一理想的女性——额特德,她是良妻、是贤母,是亲切的邻人;作者不仅将她描写成一位勤俭的家政管理者,而且具有高尚的道义、慧敏的才智,以及显著的实行能力。

细观《醉人妻》,女主人公也确实承担得起如上赞誉。额特德非常善于家庭教育,与孩子们日常相处的细节非常温馨,她能寓教育于日常之中,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仅教子有方,额特德也能使沉溺于酒肆的丈夫改过迁善,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她还乐于助人,慷慨资助邻人,并将自己的治家之法悉数传授。正因如此,当波痕奈村计划建立学校时,主持者特意上门请教额特德,称其家为“学校之缩影”“其实效昭昭在人耳目”(第二十二章)。后来,波痕奈村的学校在她的帮助下取得成功,作为范本推广至全国。

除“教育小说”之外,《教育世界》还发布了《家庭心得》《二十世纪之家庭》等教育文献,在“辅助家庭教育”这一层面上与小说文本隔空呼应。1906年6月,《教育世界》开始设置“家庭教育”专栏,交替刊出“教育寓言”《吾家千里驹》和《造恶秘诀》。《造恶秘诀》就“平昔所见闻,参以理想,演为此书”,“凡何种恶习,由何术养成,无不备举”,主旨在于晓喻世人“家庭教育之不良,过由父母”。而《吾家千里驹》则“就一忠实纯朴之农民家庭,与一热心卓识之教师,委叙其教育之法”,“读者绎其要领,玩其精义,则于家庭教育之道,思过半矣”。可见,这两部小说是从一正一反来阐明家庭教育之理,“一则举所当行,一则抉所当戒”,“譬犹治疾,既攻其邪,更培其本”。

在《教育世界》之后,小说界承此余绪,也出现了一些类似主旨的教育小说,如1907年《月月小说》的《含冤花》,1909年《女报》的《侬薄命》和《白牡丹》等。总的来说,这一类型的教育小说数量不多,且直接继承《教育世界》的主旨立意,大多以女性为受众,重视“家庭教育”特别是“母教”的作用。甚至,《女报》直接将之标为“女子教育小说”。笔者以为,辅助家庭教育的教育小说之所以能流行一时,是因为它恰好与晚清流行的“国民之母”的思想一拍即合——同样强调女性担负着生产和培育国民的天然之责,担负着国家富强和民族崛起的大任。然而很快,特别是民国建立以后,“女国民”话语兴起并取而代之,舆论的焦点从“国民之母”作为生育工具的“主体间性”转移至女性作为国民的“主体性”。随着这样一种话语模式的转变,辅助家庭教育的教育小说也就失去生长的土壤,进而式微。偶有出现的,也大多是《教育世界》的衍生文本,如1913年《教育部编纂处月刊》的《慈父情》,就与《教育世界》所载《吾家千里驹》为同一底本的翻译小说;而《教育公报》1916年的《醉人妻》、1917年的《爱美儿》,以及1919年《时事新报》的《奄密儿》等,也与《教育世界》上的《爱美耳钞》和《醉人妻》同源。客观地说,《教育世界》的最大贡献在于它首次将“教育小说”引入中国。很快,这一新型文类就在中国扎下根来,并在20世纪之初的“教育热”与“小说热”中迅速发酵、扩散、变形,生成出一种崭新的本土“教育小说”,并对此后文坛影响甚大。

三 本土再造:作为“学界浮世绘”的教育小说

1896年,汪康年曾说,“今日振兴之策,首在育人才,育人才则必新学术,新学术则必改科举设学堂”;1902年,梁启超又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于是,“教育”与“小说”由于共同的“新民”属性,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一方面,知识界开始重视以小说为工具,来教化和启蒙大众;另一方面,晚清教育改革作为清末新政的重要内容,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新小说的题中之义。早在1903年1月,《新小说》第3号就刊出了小说《老学究叩阍记》,对一位“教授其业,八股其性命”的老学究进行了辛辣讽刺。但是,直到1904年《申报》刊登的《上海商务印书馆征文》启事,才首次使用“教育小说”这一名词。文中提到征集包括教育、社会、历史、实业在内的四类小说,其中,对“教育小说”有非常明确的定义,曰:

可见,此时商务印书馆对“教育小说”的文类界定,已与《教育世界》有了明显偏差。究其原因,大概是随着晚清教育改革的深入,各种问题已层出不穷。例如,废科举等于传统仕途断绝,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如何解决衣食温饱,出路何在?兴学堂意味着需要大量具有现代知识的教员,而这在当时显然是极度匮乏的,那么新式教育如何落到实处?又如,当时各种形式的留学教育方兴未艾,可这些致力于“速成”的留学教育,真的能培养出合格的人才吗?面对教育改革中的诸多好处,贪腐之风盛行的晚清官场如何能视而不见?这些彷徨、困惑以及由此而生的学界乱象,自然成为小说家笔下的绝好素材。而经由《教育世界》引入的新型文类“教育小说”,刚好可以完成对“小说”与“教育”的双重指涉。因此,知识界在定义《老学究叩阍记》一类的小说类型时,便自然而然地取“拿来主义”,同时赋予它新的意涵。于是,本土再造的“教育小说”宣告生成。从其概念本身而言,也可称之为“教育问题小说”。

再回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征文》。对于此次征文,《申报》未有后续,但结果却刊于1905年4月的《中外日报》,且商务印书馆旗下的著名杂志《绣像小说》所载的17部小说,与本次征文关系密切。详考《绣像小说》,应此征文进行小说实践的,最明显的是吴蒙的《学究新谈》。这部小说自1905年4月开始刊出,连载了一年,共二十五回,因《绣像小说》停刊而未刊完全文。1908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又出版了《学究新谈》单行本两册,总计三十六回。随后,晚清几种重要小说杂志的征文启事,也表现出了对“教育小说”的浓厚兴趣,如1906年《月月小说》第1号的《本社征文广告》、第20号的《〈月月小说〉编辑部告白》,1907年《小说林》第1号的《募集小说启事》等。这些征文都是在“教育问题小说”的延长线上立意,带动了清末民初一批类似主旨的小说创作。

这些小说作品或对传统的科举考试和教育方法予以辛辣讽刺,或直指教育改革的诸种弊端,正是当时教育改革诸种“怪现状”的现实投射。例如,在清末私塾改学堂过程中,有塾师直接将私塾“包装”成新式学堂,如《学究教育谈》中的冬烘村陆姓塾师。《未来教育史》中的蒙师陈由章凭着对家长心理的揣摩,在学生管理上采用“狱吏待囚徒的手段”,居然深受家长信赖,赢得“认真教育的大名”。也有借兴学之名行讹诈之实,如《学堂笑话》就讲到有人利用朝廷《奏定初等小学章程》“初等小学堂现甫创办,可借公所寺观等处为之”的公文,来瓜分一处富足的庙产。更有讽刺所谓的新学群体的愚昧可笑,如《新孽镜》中的日本留学生沈某,译书得了些钱,竟携妓出游,出尽洋相。此外,小说还写到不同人兴办的不同学堂,如《学究新谈》中,有妓女出资兴办的“移风学堂”,将女工和乐理作为主要的教学内容;有戏子出资开办的“优立公学学堂”,主要招收优伶子弟,学生整日唱戏、豁拳、玩耍,考试时就把戏本抄写在卷子上;还有老八股开办的“复古学堂”,只是将旧时四书五经的教法略微变通,如《绘图百家姓》《改良千字文》等。可以说,这类小说倾注了极大篇幅揭示彼时的学界乱象,诸如在学堂中安插亲故闲职,教师聘任时徇情请托,糜费公款、吸食鸦片、赌博、算卦、逛堂子等比比皆是。对此,作者只能将苦闷、彷徨与愤懑借小说之笔倾诉,有时甚至付诸乌托邦式的想象,如包罗了东西古今最优秀人物的《理想之模范小学》。

直到民国之后,这类小说依然势头未减,例如塑造可怕塾师形象的《私塾》,以及对新旧教育均有所反思的《玙儿求学记》等。可以说,这一脉的教育小说是在“新教育”与“新小说”的双重感召之下,创造性地借用了《教育世界》上经由明治日本引入的“教育小说”一词,使之变幻出全新的本土意涵。有趣的是,相较于前种“辅助家庭教育”的教育小说多刊载于教育期刊,这一类“本土再造”的教育小说则更多出现在小说杂志上。换句话说,前者重点在于“教育”,欲以“小说”之名来行“教育”之实,并且设定了非常明确的读者群体;而后者则看重“小说”,旨在以小说笔法来刻写学界“浮世绘”。这样的定位不仅使两类教育小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功能,也直接促成它们不同的结局。可以看到,后者因数量多、辐射范围广,不仅为近代中国教育史留下生动鲜活的“教育素材”,也直接影响了以《倪焕之》为代表的“现代教育小说”。叶圣陶曾自言,他写作教育小说的动机是“做过将近十年的小学教员”,因对教育界“满意的事情实在太少”,“于是自然而然走到用文字来讽他一下的路上去”。更有意味的是,叶圣陶的文学活动开始得很早,“五四”以前,他已发表文言小说二十多篇。其中,“针砭教育之弊端”便是这批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如《某教师》和《戕性》。可见,长期浸润于民初文学场域的叶圣陶,对于彼时流行于各大报刊的描写“学界浮世绘”的教育小说并不陌生,并且开始尝试这类主题的写作,初步奠定了其后以《倪焕之》为代表的现代教育小说的内容与底色。

四 新词新义: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

在近代中国,辅助“家庭教育”的教育小说影响十分有限。事实上,日本的情况同样如此。由于当时学界的中心议题依然是“学校教育”,故在1887年——也就是日本“教育小说”文类诞生的第二年,东京成美堂出版了教育小说『稚兒櫻』,已经开始强调小说对于学校教育的作用,表示要向欧美学习,“使旁读小说以助教育”。随后,1903年问世的教育小说『青葉若葉』阐释得更加清楚。作者批评当时日本学校禁止学生阅读小说的做法,直指“文坛不完备”,缺少适合学生阅读的小说,明确表明『青葉若葉』就是为学生而作的一次尝试。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同期略早的『学童日誌』。此书底本为意大利名著Cuore,译者杉谷代水在翻译的过程中使用了“在地化”的“翻案”策略,使小说的内容与风格充分“日本化”。他改写了原书中与日本风土人情的相异之处,省略了国人并不熟悉的书信体文字,同时去掉了宗教训诲与伦理思想的不合之处。小说以名为“远藤文雄”的少年为中心,将其与家人、学友、教师之间的日常生活细腻、活泼地展现出来,深谙儿童心理,充满天真无邪的笔致,可谓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之典范。作为东京春阳堂“初刊”的教育小说,『学童日誌』甫经出版,立即在日本引起强烈反响,『帝國文學』『大阪朝日新聞』『東京朝日新聞』等十余家报刊,纷纷对它进行报道,不断强调“作为最好的课外读本,学生们应该阅读”“可作为高等小学上级生和中学初级生的伴侣”。至此,明治日本的“教育小说”也就生出了新的含义与功能——辅助学校教育、作为“学生读物”。

再来反观近代中国。早在维新变法时期,就有人注意到以小说“通俗易懂”的特点作为童蒙教材,如康有为的《日本书目志》与梁启超的《变法通议》。此后,晚清士人对此多有阐发,最有力者即黄伯耀、黄世仲兄弟,《学校教育当以小说为钥智之利导》《学堂宜推广以小说为教书》等几篇重要文章均申明小说之于学堂学生的开智作用。而徐念慈《余之小说观》更是直接提出“宜专出一种小说,足备学生之观摹”,并对形式、体裁、文字、旨趣、价格等一一规划。事实上,随着晚清科举制度的废除、新式学堂的长足发展,一个分布全国、拥有一定数量质量的近代中国学生群初步形成。以1902年的南洋公学风潮、1903年的拒俄运动为开端,晚清“学生社会”正式崛起。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不少报刊将目光投向最新兴起的学生群体,如《时报》便对此做过相当的努力。可惜的是,尽管时人多有鼓吹并积极实践,成果却相当有限,正如徐念慈所抱怨的当时小说“无一足供学生之观览”。而当时充斥小说市场的“教育小说”大多是揭露教育界黑暗与弊端的“教育问题小说”,其中蕴含着新与旧、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和矛盾,显然不适合儿童阅读。加之中国古代并无专门为儿童而作的小说,也没有传统资源可供借鉴。所以,当商务印书馆希望包天笑能够“写一种教育小说,或是儿童小说,要长篇的,可以在《教育杂志》上连期登载”时,包的做法便是经由日本既有的翻译“乞灵于西方文化界”。而包天笑选择的,正是日本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的典范——杉谷代水的『学童日誌』。

1909年,包天笑以『学童日誌』为底本译出《馨儿就学记》,标志着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在近代中国就此生成。该书刊于1909年《教育杂志》创刊号,续载止于1910年第1卷第13期,除第1卷第2期缺载外,实际连载了12期。《馨儿就学记》与后来刊出的《苦儿流浪记》《埋石弃石记》合称“教育三记”,曾获教育部嘉奖,在此后数十年中流行甚广,其中尤以《馨儿就学记》为最。与杉谷代水一样,包天笑同样选择了“在地化”的翻译策略,将日本风物“中国化”,有益于少年学生的接受,如故事的发生地改为江浙一带,人名也都变为中国式,并将原来的“日记体”改为“回忆录”。从内容上看,全书传达了强烈的教育意义,从校长的每月故事到学校发生的种种事件,都旨在教育少年爱国爱民、敬爱长辈、团结友爱;对于父子、师生、朋友之间如何待人接物,都做了详细的描述与示范。不仅如此,《馨儿就学记》从文体风格到思想内容,也与当时学校教育的意旨相符,如小说宣扬的“孝”正是晚清学堂修身课程的题中之义;其体裁、文字还有风格,也十分符合时人对辅助“国文”教育的小说想象,故《扫墓》《侍疾童子》两节,被商务印书馆高小国文教科书收录。

《馨儿就学记》问世之后,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渐多。根据其内容,又可细分为两类:其一,以小学生的学校生活和日常生活为主,如《教育杂志》的《童子侦探队》,《中华教育界》的《儿童历》《儿童裁判》《优胜旗》等;其二,是“苦儿”系列的成长奋斗小说,如《教育杂志》的《苦儿流浪记》《孤雏感遇记》《双雏泪》,《礼拜六》的《卖菜儿》等。有趣的是,这类小说大多刊载于教育期刊,并明确设定了以中、小学生为读者对象。换句话说,它所看重的仍是“教育小说”的“教育性”。也许是着眼于少年儿童,所以这些小说大多趣味盎然,符合儿童心理,因此也具有了较强的文学性,在清末民初流行甚广。“五四”之后,伴随着“人的觉醒”,“儿童的发现”成为重要的时代主题。1920年代,文学研究会专门发起“儿童文学运动”,其中就包括为儿童书写专门的文学作品。与晚清相比,此时“发现”儿童的目标已由救亡图存变为对个体价值的尊重,也就与梁启超“少年中国说”式的成人本位的实用主义儿童观念拉开了距离。于是,一个新型文类由此催生,即“儿童文学”。无论是将之定义为“小学校里的文学”,还是“专为儿童用的文学”,都可以看到,教育小说中写给少年儿童、作为“学生读物”的层面已经融入新兴的“儿童文学”概念。1924年,夏丏尊重译Cuore为《爱的教育》,感慨虽然自己务求忠实,“但以儿童读物而论,殊愧未能流利生动”。至此,在近代中国被视为学生读物一类的“教育小说”已经被“儿童文学”收编,别创为一种新文类。

五 “教育小说”之第四种:关注教员群体

与『エミール抄』和『学童日誌』译自西方相比,明治日本同样出现了一种本土自著的“教育小说”,其虽然着眼于学校教育,但关注的中心由“学生”转向“教员”。1906年,东京育成会出版了石川栄司的『理想の小学教師』,指出“小学教师担负着教育一般国民的任务”,故而“研究显得极为必要”。这也就使得该篇脱离纯粹意义上的文学之作,很像一篇教育文献。1907年,东京同文馆出版了小泉又一的『棄石』,塑造了一位名为“小西诚一”的理想教员。与『理想の小学教師』相比,该小说具有了更加独立的文类意识,作者不仅明确冠以“教育小说”之名,而且还希望本书作为“教师读物”来慰藉、鼓舞教育工作者。1908年,东京育成会又出版了蓮實珂川的『村夫子』,亦循前例,强调理想的教师形象不仅是学习典范,也可给伪善“教育家”以沉重打击。至此,关注教师群体的明治日本“教育小说”之第三种正式诞生,其背景正是学界对小学教育之弊端的切肤之痛。

另外,随着晚清教育改革的深入,在学生层面之外,师资话题也被热议。作为国民教育的基础,小学教育尤为重要,“入中学大学而不守法律,必其入小学而不受训诲者也”。有鉴于此,时人极力鼓吹小学教员的价值,将小学教员比作“养成小学生徒之主人翁”,关乎“文明之进退”与“国家之隆替”。此种论调,因其切中要旨,故绵延不息。不仅有识之士大力鼓吹,官方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还在1909年颁布了“优待小学教员章程”。然而,现实情况与舆论倡导往往是脱节的。在晚清大规模的兴学热潮中,恰恰是小学教员群体成为突出问题。学部奏拟《小学教员章程》指出,“师范学堂设立无几,毕业者更属寥寥”,因而小学教员“至为急切”,加之待遇不好,愿意任之者大多“学术浅陋”,无法吸引真正的人才。当时,多的是两类教师:其一是思想保守、知识陈旧、言行迂腐的教习,对新思想一味拒绝和排斥;其二是腐化堕落、品行恶劣的教习。前者如汉口某学堂,因学生有“中国将来之主人翁”等语,即遭教习斥革,引起全校反对;后者如高淳县小学教员陈濯包娼庇赌,无所不为,曾率领学生在洪寡妇家淫赌无忌。至此,不难理解晚清士人对于教育的无力感。于是,现实中小学教员存在的问题,催逼出虚拟层面的解决方案,即借助小说之力召唤理想教员的出场,并试图在想象层面解决现实困境。于是,日本『棄石』一类的教育小说,再一次成为中国知识界吸取灵感的来源。

1911年2月至1912年3月,包天笑以『棄石』为底本译出《埋石弃石记》,断断续续连载于《教育杂志》第3卷第1~12期之间,可谓近代中国教育语境对理想小学教员的召唤,以及明治日本“教育小说”概念的扩容,共同催生出的小说文本。《埋石弃石记》塑造了一位完美的青年教师沈宝铨,比『棄石』中的小西诚一更臻完美。他无怨无悔献身于贫穷落后的农村儿童教育,甚至放弃升学和转调大城市的机会。在《埋石弃石记》结尾,包天笑这样评价道:

沈宝铨者……随遇而安,知足不辱,加以和蔼之气溢于家庭……在学校中,则天真烂熳之儿童、切磋勤勉之友朋,皆具一片至诚,无伪之心。呜呼,读者诸君,我著是书,未敢以豪杰魁硕望我国民,特描摹此小学教师之模范,以贡献于青年,脱人人能以弃石埋石为心,则国家之基础,乌有不坚者乎?

《埋石弃石记》问世之后,也陆续出现一些关注小学教员群体的教育小说,如《中华教育界》的《蔷薇花》、《沪江月》的《储蓄》等。总体来说,这种类型的教育小说在近代中国出现最晚,数量也不多。究其原因,大概这类作品致力于传达正向的教育理想,导致小说的故事情节平淡,远不如他种小说引人入胜。小泉又一曾在『棄石』前言中自承此书写成之后得到了一些批评,称“此书构思浅薄”,质疑“作者原本就不是以小说家立世”;包天笑在回忆《埋石弃石记》时也说,“其中关于理论很多,是日本人对于教育的看法”。然而,“五四”以后,在新文学的脉络里,关注教员群体的教育小说与本土化的“教育问题小说”在叶圣陶手中实现了创造性的叠加。在长篇小说《倪焕之》诞生之前,叶圣陶已有多篇短篇小说取材于“中小学教员生活和当时教育界存在的问题”,如《饭》《前途》《校长》《搭班子》等。至《倪焕之》,叶圣陶将以往多部短篇小说对教育界问题的揭露集中在一起,同时对教员群体的现实处境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使得原本分流的两类教育小说的题材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小说主人公倪焕之初始对待教育事业充满热忱,进行了一系列的教育创想与实践,如强调“开源式”的教育方式、顺应儿童天性、对待学生要“诚意感化”等。然而,与包天笑《埋石弃石记》等单纯塑造理想教员的乐观相比,《倪焕之》的深刻之处在于其将“教育问题小说”引入对“理想教员”命运的思考。可以看到,“理想教员”已付出全部,却仍然解决不了教育问题,那么只能最终走向幻灭。小说最后,倪焕之在绝望中抱病死去,“教育问题小说”与描写理想教员的合流促成了教育小说的思想深化。

“教育小说”这一文类,在1903年经由《教育世界》首次译介进入中国。它的最初含义,移植了明治日本作为家庭教育之助的教育小说。1904年,《申报》刊出商务印书馆广告,表示征求描写学界“怪现状”、发明改良方法的教育小说,这标志着“教育小说”的本土化。与此同时,明治日本教育小说的概念也接连发生两次迁变,出现了作为学生读物和描写学校教员为主的文本。这两种概念分别出现在1909年和1911年,经由包天笑翻译的《馨儿就学记》和《埋石弃石记》一举定型。可见,近代中国一共出现了四种形态的“教育小说”。其中,辅助家庭教育一脉在民初之后式微;而随着五四时期“儿童的发现”,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又被新兴而起的“儿童文学”收编。同时,描写理想教员的教育小说与描写“学界浮世绘”的“教育问题小说”发生合流,最终生成了《倪焕之》式的中国教育小说。

综上,“教育小说”作为一种文类,并不是一个逻辑上的分类,而是一个“群体”(groups)或者“历史系谱”(historical families);把握这一文类,需要在文类的形成过程中来理解它,而不能先以同质化的规范去定义。通过重返历史现场,可以发现近代中国“教育小说”的文类从诞生到发展、定型,都具备着强大的“日本基因”,从而与西方语境中的强调主人公的人格与世界观成长的教育小说、或者说成长小说有着明显的分殊。研究作为类型的“教育小说”,不仅要关注这一概念的输入,还必须在作品生成的历史语境中考量实际的文学发展所带来的概念内涵的流变;“以今律古”或“以西度中”的研究方式看似清晰实则制造混乱,应将文类演化与社会史结合起来,才能实现“以汉还汉”,得其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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