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钱的事
2019-05-21罗基础
罗基础
1
夏至刚到,柳悦就燥热起来,心里有一大群知了在聒噪:知了,知了,知了……
她板着身子坐在会议室里,脑袋一片空白,看着郝队长一张一翕的大嘴发呆,感觉那嘴像骆驼反刍,说些什么听不清,乱糟糟的,仿佛聒噪声就来自那里。
她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是在通知唇齿,然后又狠狠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连同燥热一并慢慢咽下。许久,一团把燥热淋湿的气流从胃里缓缓上升,为了转移旁人的注意力,在压抑饱嗝的同时,她把水杯顿了一下,以制造一个声响掩盖,然后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窗外是另一种景象,门前两棵苹果树正沐浴着阳光,枝条似乎不堪重负,弯着腰向地上的影子述说着什么。树旁是一片花草,挤来挤去向上生长。一阵风从花朵上拂过,热浪一般掠过柳悦的前额,有细汗从那里沁出。在她擦拭前额时,一辆急躁的摩托车在不远处的小路上快速闪过,冲向正在修建的高楼旁,一个急刹车,仿佛给那个充斥着切割声、搅拌声的工地又增加了一声尖叫,她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耳朵,嘴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啊”。这时,旁边的小李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至此,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跑到了室外。
她把目光收回来,盯在了笔记本上,拿起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
柳悦的烦躁与季节无关,也与城市的喧嚣无关,是笔记本上一条内容让她心焦:上午11:40,一纯文化工作室,王一纯。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十点一刻。郝队长已絮絮叨叨了十五分钟,如果半个小时之内这个派工会还没有结束的话,今天的约定肯定要迟到了,因为十分钟是赶不到工作室的。若是迟到了,不会再一次被拒吧?
那天,她如约来到工作室,在门口被拦住了:“鄙人今天不爽,改天吧。”事后她知道了原委:王一纯心情的雾霾来自看见她的第一眼。那天她急匆匆赶来,把一副疲惫状态和一身没有抚平褶皱的着装甩在了王一纯面前。二十分钟前,她还在玛依拉家忙碌,与一群志愿者擦拭门窗。
她这才知道王一纯有洁癖,他的前两次婚姻都是终结于对“洁”字的解释中。她也大概了解了王一纯的一些背景资料。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他的父母亲在其他城市,与他没有来往。对他来说,父母就是档案上的一个记号。他爷爷奶奶都是市医院的老医生,退而不休,继续发挥余热。王一纯在儿时,有一次吃了不洁的食物,差点儿要了性命,从那以后他就养成了注重卫生的习惯,对“洁”的要求甚至超过了当医生的爷爷奶奶,最终演变为洁癖。
十分钟后,郝队长的婆婆嘴终于在“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中闭上了。
大家还能有什么意见?赶紧走吧,今日事今日毕,这里多占一分钟,完成任务就后拖一分钟。柳悦心里说。
正如柳悦所料,大家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停在了郝队长的脸上,那脸此刻像红太阳,发出了一道道光芒射向大家的目光。他挥了一下手:“散会。”大家便一个接一个走出了会议室,好似一群燕子从山洞里飞出。
在门口,她被郝队长叫住了:“小柳,有什么心思吗?”她羞涩地笑了一下:“没有。谢谢您!队长,我先忙去了。”说完,招手,转身,急匆匆向一辆小车走去,开门,上车,发动、观察四周,起步,打着方向盘驶出了大院。
2
柳悦是第七次参加社区“访惠聚”工作队派工会。这个会每天上午开一次,参加人员为工作队成员、社区部分负责人、民警等。一周前她还是某企业的人事科长,临时受命顶替了因病住院的萧副队长。
上任当天,郝队长交给她一份就业申请报告,报告人是特困户玛依拉·加吾达提。她丈夫中风偏瘫多年,三个孩子尚在中学读书,公公婆婆已近七十,还有个有听力障碍的小叔子在外地学手艺。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是丈夫的病退工资和她时有时无当家政的那几个钱,属于低保户。吃了几年低保的玛依拉突然提出来要自己创业开早餐店。
报告中说,现在大学生都在自主创业,我这个曾经的饭馆老板应该开早餐店,这样既可以有时间照顾偏瘫的丈夫和两个老人,也能减轻一部分国家负担。若能把早餐店开起来,她家的低保补助金可以降低一些或不要。她请社区协调一件事儿:租用一家仅开午餐的抓饭店经营早餐。
郝队长介绍道,玛依拉在丈夫中风前开有一家餐馆,丈夫病倒后歇业了,餐馆也换成了药片和药水。前几年公公婆婆身体尚好,她可以外出做家政,丈夫就交给了两位老人。去年冬天公公摔了一跤,大腿骨折了,她不得不留在了家里。这是典型的“因病致贫”户,对于这个重点脱贫对象,工作队已为她小叔子办妥了外出学习服装设计裁剪事宜,两年后基本可以脱贫。她现在又提出了这个要求,可见脱贫心切。
最后郝队长说,这个玛依拉家是老萧结的对子,认的亲戚,现在自然转给你了,这是你亲戚家的事。这事儿符合就业、就学、就医、救助的“四就(救)”精神,是件好事儿。虽然困难不少,但还是有希望,搞好了,就是一个亮点,有典型意义。说完,冲她扬了扬眉,竖了一下大拇指。
柳悦是个走出大学校门才五年的90后,一直在企业工作,对于这些社会问题很少接触,再说刚到工作队,一时没有主意,表示先了解一下情况。郝队长说,不急,先调查研究。
当天下午她提着一壶清油去了玛依拉家,问了一下大概情况。她家的困难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丈夫的所谓病退工资就是生活费,仅有一千多一点儿,自费药就要花去一半,家里的生活全依赖政府的救助金。这些钱一方面要维持家里的基本生活开支,还要付小叔子的学杂费和孩子的一些费用。“不怕你笑话,家里这几年基本没有买过一件新衣裳,孩子现在穿的不是校服就是別人送的。”玛依拉说。
柳悦的心被硌了一下:这个城市还有这么穷的家庭?她从包里翻出三张百元钞塞到玛依拉手里:“给孩子买几件衣服。”
“不,我不要钱,我要在你的帮助下挣钱。”玛依拉的手推了过来。
“我一定帮你。这点儿钱你要拿着,算我第一次走亲戚给孩子的。你收着。”她硬把钱塞进了玛依拉的口袋。
“你怎么突然想到开早餐店这件事?”她转了一个话题。
“孩子们的主意。孩子大了,要面子了。”后面的话玛依拉不说了,她脸上有一片红晕,头也低了下去。
柳悦明白了。
“哦。你一个人怎么开早餐店?”柳悦问。
“实际是我们一家子。公公婆婆可以帮着洗菜、和面、包包子,早上大女儿二女儿可以帮着端盘子、收钱,我和儿子蒸包子、炸油条和进货。”她好像早就计划好了。
“你们一个月能收入多少?我说的是利润。”
“三千块以上,每天赚一百块没问题。”玛依拉信心满满。
“你确定?”柳悦有点儿不信。
“当然,我开了多年饭馆了。”她的眼睛睁大了,右手也举了起来,一副“我心里有数”的样子。
“每天赚一百元,要卖多少包子和油条,多少人就餐?”
“素包子一块钱一个,油条一块五一根,利润有一半。因为我们没有人工成本。大概200个包子,五六十人就餐就够了,还有油条、豆浆、糊糊、茶叶蛋没算呢。不过现在吃油条的人不多。”她扳着指头说。
柳悦认为在家把早餐做好在路边摆摊卖即可,不一定要租房。玛依拉告诉她繁华地段在小区围墙南面的春天大道,从家里把包子拿过去已经不热了,早餐还是热乎乎的比较好。还有豆浆、糊糊、茶叶蛋的加热和油条的加工问题。
她说的那家抓饭店就在春天大道上。
看来,玛依拉是做过充分调研准备的。下来就是地点确定问题了。
临走前,柳悦把外套留在了那里,说,天越来越热,我用不着了,姐姐你留着吧,早晚有点儿凉。
从玛依拉家出来,她转到春天大道找到了那家抓饭店,名字叫“艺家抓饭”,门是关闭的,门上有一个纸牌。纸牌是告示牌。营业时间:周一至周六,时间12:30至14:30,周日休息。
在晚上的社区民意汇总分析会上,柳悦汇报了这件事,大家觉得可行,同时把这个店的一些情况汇集了一下,供她参考。
原来这个抓饭店是几个年轻人合伙开的,都是上班族,也是戏剧爱好者。他们轮流在此做抓饭卖抓饭,在这里吃过抓饭的人都知道,一三五是A套,即传统抓饭,二四六是B套,即抓饭里加有葡萄干、杏干等。素抓饭10元一份,加肉抓饭13元一份,小菜免费。服务员穿的都是戏服,有时脸上还画有京剧脸谱,餐厅电视播放的都是他们的演出片段,十五分钟一个循环,基本上是吃一盘抓饭的时间。刚开业的时候,还有服装秀。所以,生意超好,开饭时间店内仅有的十几张桌子满座,门外等待就餐的人排着长队。还有,抓饭每天限额100份。
他们的营业时间是中午两三个小时,平时不营业。但有人说看见晚上或节假日这里有人活动。有人回答就是这帮戏剧爱好者,他们在排练或讨论什么。
第二天十二点,柳悦带着小李来到了这个抓饭店。门还没有开,里面有几个人在忙碌,他们敲门进去了。一个素净的年轻姑娘对他们说还不到就餐时间,请坐会儿,然后给他们发号牌,倒茶水。
柳悦举了举胸前的工作牌:“我们是社区‘访惠聚工作队的,在吃饭前找你们老板谈点儿公事,请把老板叫一下。”
那个姑娘回答,他们都是老板,这店是大家合伙开的。
柳悦说:“那就问你,如果有人要租用这个店开早餐,可不可以?”
她摇摇头:“基本没有可能。”
柳悦说:“给你们付租金呢?”
她继续摇头:“不是钱的事儿。”
柳悦奇怪了:“那是什么事儿?”
那姑娘眼睛向上翻了一下,然后头一低,给了她一个微笑:“你还是去问王导吧。”
“王导?”柳悦问。
“对,我们百乐汇剧社的王导。我们都是剧社的成员。他现在不在这里。”她说。
这个剧社,柳悦以前听说过,是个业余剧团。她一下明白了,这个店是联系剧社成员、维系剧社生计的一个场所,也是排练场,是他们的艺术之家。
那姑娘接着说:“我要工作了,失陪。王导的电话在吧台,就是投诉电话。”
柳悦这才将这个小店仔细打量了一下,墙上挂着京剧脸谱和剧照,剧照没有见过,小李说这是他们自己的演出照片。她瞄了瞄那些剧照:还真有点儿戏剧的模样,“艺家”就是艺术之家吧。她想。
吃饭的时候,她以社区工作队的名义给王导打了一个电话,约定了面谈时间。
过了几天,她如约去了一纯文化工作室,结果是一鼻子灰。
3
今天,柳悦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深咖色的职业套装,清汤挂面式的披肩发也挽了上去,卷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别了一圈美丽发卡,显得脖颈细长,干净利落,配上她高挑的身材和大眼睛高鼻梁,越发显得美丽动人。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儿有利于办事效果,再说这也是尊重他人,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呢。
开着车出了大院之后,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想好了开头要说的几句话。
十二分钟,到了目的地。“一纯文化工作室”几个艺术字镶嵌在房门的左侧,在临近的保险公司、银行、商店、餐饮店、烟酒专卖店的招牌中十分醒目,有点儿另类。
“当当”,她轻轻敲了几下门。
“请进。”是一个带有磁性的男中音。
推门,她看见一道光打在墙上,墙上是一组剧照。光源处坐着一个人,应该是王一纯。他站了起来,拉开窗帘,说:“时间只有十分钟,我还有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沙发,那是“請坐”的意思。
柳悦这才看清室内的陈设:两个工作台、一大两小三个沙发、几个画架、一排书柜,靠墙整齐地排列着六七把椅子,墙上很规整地贴着几幅油画、京剧脸谱和剧照,朝北的墙角有个用红布苫起来的模特架子,像即将出嫁的新娘。出乎意料的是,在南面靠窗的墙角还有一架缝纫机。这个三四十平米的房间看上去整洁又不失艺术范儿,她第一感觉良好。
晚饭时,柳悦收到了王一纯的回复,他们已是微信好友了。
王一纯问她约谈戏剧的内容,她回复:最近社区有个“民族团结一家亲”的活动,能不能排个关于民族团结的小话剧或小品,不过这是公益活动,只有纪念品没有演出费。王一纯说:要有具体事迹,就是故事,越细越好。她回复:事迹很多,都有具体故事情节。如果可以,明天上午面谈吧。我等会儿把电子版给你发过去。
第二天在那个工作室,因为有前面的铺垫,他们的谈话比较轻松。约定五天后拿出剧本,十天后排练完毕,请工作隊审节目。
为了写好剧本,柳悦建议他到几户结对子的亲戚家走访一下。“细节很重要,细节就是台词要口语化,要有具体的细微动作和心理活动,哪怕是很幼稚的、不太成熟的。这些,坐在那里是想不好的。”柳悦说。
对此,王一纯很赞同:“细节是戏剧的生命,细节最具说服力。”
“细节是五感印象:耳朵听到的、鼻子嗅到的、眼睛看到的、口舌尝到的和手脚、皮肤触碰到的。不深入生活很难做到。”柳悦补充道。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细节心灵化,触到我们的内心,找到我们的真心。而这些的前提是被感动。”王一纯强调说。
他俩似乎进入了艺术讨论状态。
最后他俩商定了具体走访时间和地点。玛依拉·加吾达提家是其中之一。
柳悦看了看手机,还有时间。便聊起了他的公司。
“你的剧社有市场吗?有收入吗?”她问。
“基本没有市场,基本没有收入。”
“那为什么还要坚持?”
“热爱。有这就足够了。我们是一群热爱艺术、热爱戏剧的年轻人。除了我之外,都是一般的工薪阶层,满足温饱而已,不是很富有,但大家的精神是绝对富有的,这是我坚持把剧社办下去的动力。”他说这话时露出的坚毅目光直逼柳悦,让她本能地向后靠了一下。
“当然,我们的艺术服装和广告这两块是盈利的,服装业务量很大,昨天你也感觉到了。我相信有一天,剧社能成功举办商业演出,因为人们的精神需求在增长,文化产业将越来越成熟,而小剧场这一块业务做的人并不多,我们的演艺水平在不断提高,内容又这么接地气。我相信那一天会来。”他自信地说。自信让他透出一股英雄气概。
这英气让柳悦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发现这个颇有艺术气质的大叔级帅哥除了腿部有点儿残疾,其他地方几乎完美,尤其是轮廓清晰的面部,有点儿像电影演员项堃。想到这里,她脸上有些发热,前两任男友的面孔在她眼前晃,晃什么?是比较吗?她暗自发问。她觉得王一纯也有点儿不自在,于是目光开始游离,触到了那个模特衣架,她指着那儿问:“那是什么?新娘子的婚服?”
“哦,一个正在设计中的汉服文化衫,网上一个客户的定制。”说着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那个模特架前,掀开了红布,露出了一个长长的罩衫。质地应该是棉麻混纺,藕荷色,有点儿挺括,还有几分飘逸。前面衣襟是对开的,从领子一直到下摆垂直下来,胸部那里有一根暗红色的系带,飘逸的感觉就来自那里。他转了一下,背后有两个大字——“然而”。这字是缝制上去的,颜体,大红色,有巴掌大。
他解释说:“典型的汉服应该是交领右衽,在外观上呈Y型。这是罩衫,而且是根据客户要求做的文化衫。”
“‘然而是什么意思?”柳悦问。
“可能是转折,可能是否定,也可能是谦虚和勉励。这是客户的秘密。”他回答。“这样的文化衫很多,有的是字,有的是画,有的是京剧脸谱。有的在前面,有的在后面。”他进一步补充道。
“今天长知识了。我能做一件吗?”柳悦开玩笑问。
“完全可以,你这身材穿起来那就是城市一景。背后写什么字?”他问。
柳悦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这样吧,我说几个词,你来挑:暖、安、家、遇见。”他说。
柳悦偏着头略一沉思:“还是‘谢谢两个字吧。”她对他认真地笑了一下。
“好,对一切遇见说声谢谢。”王一纯顿了一下手杖说。
“字要篆体,前面再画一个脸谱,花旦的。月白色,领口袖口和裙边带点儿青花瓷的蓝。”她比划着说。
“嗯,传统而不失前卫。好!飘带必须有,颜色不能太跳。我今晚画出来你看看。”他一脸兴奋。
柳悦看了看手机,有走的意思。但王一纯似乎兴头正浓,他知道柳悦还有话没说,那是正事。便主动提了出来:“等一会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那房子的事。这样吧,开早餐挣的利润我来出,算我献爱心,一个月三千元。租借房子就算了。”
柳悦盯着他的眼睛说:“不是钱的事儿。你听明白,这就不是钱的事儿!”她用右手食指用力敲了一下茶几。
“那还折腾什么?”他不解。
“你说呢,换位思考,将心比心。”柳悦用右手食指在太阳穴处比划着说。
临走时,柳悦提醒他明天下午三点半在“艺家抓饭”门口集合。
送走柳悦,王一纯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喷壶,而是坐在那里长长吸了一口气。
6
玛依拉·加吾达提是个勤劳的哈萨克族妇女,丈夫到此工作后,她带着三个孩子从牧区小镇来到了这个城市,后来公公婆婆和小叔子也来了,她开了个饭馆。公公婆婆和小叔子帮忙,一时间生意红火,开启了她的幸福时代。她也是个命运不济的人,丈夫在远亲开办的一家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是洽谈生意,吃吃喝喝,在吃喝中就把合同签了,但常年的吃喝让身体器官超载了,开始抗议罢工了,终于在某一天清晨冲突爆发了,爆发点儿在脑血管,要不是抢救及时,可能就成了植物人。工作不能干了,工资当然不能拿了,老板看在亲戚的面上,按病退处理,每月替他交五金,发一千一百元生活费。
昨天柳悦告诉她,明天有个艺术家来采访,准备一下。她问准备什么?柳悦说,也不必刻意准备,到时如实回答一些问题就行了。今天上午她将家里又打扫了一遍,将丈夫的床单和衣服全部都换了,公公婆婆也一身整洁。
下午,柳悦和小李带着王一纯和剧社一个小年轻先是去了热孜万古丽家。她的孩子曾经被骗到东北当小偷,去年才解救回来。野惯了的孩子不愿上学,想外出打工,差点儿被坏人利用。是工作队和社区帮教小组一次又一次的劝告和心理疏导才回归家庭,背起了书包。热孜万古丽说:“以前嘛,我的心到处跑着呢,找不到自己的房子。现在嘛,一颗钉子把心固定住了。工作队比我这个当妈妈的还像妈妈,对我们家的阿尔肯说过来说过去,嘴皮子都磨破了几层,还送了那么多穿的用的,真正的好人。”王一纯感到这话新鲜生动,急忙掏出手机录了下来。
第二个是玛依拉家。他们来的时候,孩子尚在学校。王一纯说如果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听听他们的想法。柳悦告诉他,就是要避开孩子们。他问为什么。柳悦反问:你说呢?王一纯一愣,少倾,他自言自语:自尊。
玛依拉家的洁净是王一纯没有料到的,她家的贫困程度也是他没有想到的。小李介绍说,三个孩子最好的衣服是校服,最好的体育用品是老师给的一副羽毛球拍。三个人只有一部手机,那还是一个高三的大姐姐给的,可用了半年后一直处于欠费停机状态。爷爷骨折了需要钱买营养品补钙,他们便放学后偷偷到小公司发广告,去饭馆后堂洗菜洗碗刷盘子。听到这里,王一纯的鼻子一酸:小小的年纪,不应该啊。当两位老人说曾经想自我了断,减轻家里的负担时,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社会的背面竟然如此沉重!这时玛依拉说:“要这样,我这个媳妇还有啥脸活呢?”她丈夫在床上侧着身子说:“原来希望把两位老人接过来安度晚年,没想到我突然得了这个病。唉!”两位老人表示,他们有手有脚坐着吃低保,不好意思呢。前几天想了个挣钱的办法,人家不同意。玛依拉接着说:“我们全家开了几次会研究过了,认为开早餐最实际,一个是我以前就是开饭馆的,有经验;再一个是全家基本上都可以帮上忙,而且又不影响照顾孩子他爸。”
王一纯这才明白,要租用“艺家抓饭”的就是这家。他看了看柳悦:“听说那个店主要用途是做会议室和排练场,也是剧社年轻人的午餐食堂,十一点就要开始准备,卖抓饭只是副业。”这话是说给柳悦听的。
柳悦点点头:“一点儿不矛盾,早餐十点钟就撤了,不影响他们。”
王一纯笑了一下:“条条大道通罗马,不一定瞄准这一家,比如……”
“比如做服装!”剧社那个小青年冒出来一句。
“对!这个大嫂可以做服装,我包设计、包销售。”王一纯说。
“服装有人做,孩子的叔叔在轻工职业技术学院就学这个呢。说起这事,还得感谢萧组长。又是联系学校,又是申请政策,人都累得住院了。”玛依拉说。
“不过,还有一年半才毕业。”小李补充道。
玛依拉接着说:“做服装当然好,可是我不大会,我最擅长的还是做饭,玩儿一样。公公婆婆和娃娃们都可以帮上忙。最关键的是娃娃们高兴,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家里出力做事了。”其实,她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他们家的早餐可以一并省下了。
柳悦接过了话:“这样,孩子们看着自己的劳动所得,有成就感。王导,你说是吧?”王一纯点了点头。
柳悦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向下一家走去。
下班前,柳悦收到王一纯一条微信:“柳副队长好!晚上请你喝咖啡,如何?”
她回复:“晚饭后要开社区民意汇总会,散会时间没准。”
“那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对方说。
她回复:“我现在就在吃晚饭。”
“你这么早就下班了?早退啊,队长同志!”
她回复:“我就没有下班,正在办公室加班呢。叫的外卖。”
“以后不要叫了,我就是你的外卖。”对方调侃道。
“呵呵,你这个艺术家外卖,用不起啊。”她也调侃起来。
7
两天后,低血糖又一次造访了小李,被强制送回家休息。柳悦先把自己的工作干完,然后把小李留下的活挨个检查了一遍,逐一落实,最后对当天的工作进行小结汇总,等一切完毕已过了晚饭时间。在晚上汇报工作时,她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人歪在了一边。
王一纯是第二天知道柳悦晕厥这件事的。那天晚上他给柳悦发了几条微信,均没有回复,他以为是工作忙,没往深处想,今天早上小李告诉了他这一消息。他要来看望柳悦,被谢绝:“一个在岗上班的人还需要别人看望吗?”柳悦回复道。原来她昨天晚上在医院留观了几个小时就回家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疲劳过度。今天她要坚持上班。王一纯告知有好消息要说。她回复:“微信吧。”晨会前,柳悦收到了王一纯的一篇微信短文,是三幕话剧的提纲。话剧的名字叫《小城故事》。
在开晨会的時候,柳悦瞄了几眼,王一纯将那天采访的几家组合了一下,演绎成了一个家庭的故事。小孩从流浪到回归,家庭从贫困到就业脱贫,社区从脏乱差到被评为综合治理示范社区。
她发了一条微信:“那个抓饭店考虑好了?在她家你也听到了,那真不是钱的事儿。”
王一纯回复:“话剧里已有回答,是脱贫手段之一。而且剧社的人可以在早上帮忙,免费。”
她眼睛一亮:太好了。写道:“谢谢你!”
“谢剧社成员吧,大家的一致意见。”
“我马上告诉玛依拉。”
“不过,那个炸油条就算了。你懂的。”王一纯写道。
她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收起手机,她转过头看看窗外,那两棵树上的苹果像笑脸一样看着她乐,花圃里的红花绿叶也在向她招手,一摇一摆的,好可爱。不远处,一辆摩托车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停在了正在修建的大楼旁。这构图,让她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蓬勃,嗅到了一缕淡淡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笑了。
“嘟嘟”,手机有微信来。她看了一眼,是小李:“刚才美团送来一份外卖。”
“早餐?玛依拉的?”
“想什么呢,你也太急了吧,那个明天才试营业。是王导送来的一个剧本和一束花,康乃馨。”
“知道了,你先看剧本吧。”
回复完,关机。
她在笔记本上记下:明天玛依拉的早餐店试营业,今天完成工商税务登记和卫生防疫站的相关手续及店名招牌制作。另:小李通知部分成员明晨去早餐店帮忙。
然后,她看了看和善的郝队长,在笔记本上喜滋滋地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