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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里那个声音

2019-05-21季栋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童

季栋梁

1

“叮咚,叮咚”,深山幽谷,一滴水落入石潭,当然是微信提示音,“傻小子”请求添加微信好友。倘若不表明是谁,我是从不点“接受”的,因为轻易点“接受”我已上过几回当。看是“傻小子”,我立时戳了“接受”。然而大失所望,竟是个卖“铁观音”的。现在的微信群,啥样的名字都有人重,我立马拉黑了他。是啊,倘若不是记忆中深藏着一个傻小子,我怎么会如此轻率地戳“接受”?何况傻小子蒸发好几年了,音信杳无,可就在昨天,他忽然给我打了电话,我正要讲述他的故事哩。

我们初到落雁坪,傻小子是来知青点最勤的。呃,你该明白了,我在落雁坪插过队。起初傻小子不进知青院落,就蹴在崖头仿佛瞭远——落雁坪人闲时常蹴在崖头眯着眼睛远望,他们叫瞭远。我们抬头看他,他就迅速将目光闪走,投向远方。我们对他没有好感,甚至鄙夷、厌恶,背后叫他傻小子,当然是十二分的贬义。不是他脑子有问题,也不是城乡陋见,而是因为他爹。他爹柳大牛是大队支书,且兼着落雁坪生产队队长,很霸道。柳大牛人高马大,壮如铁塔,一个砍脖子能将人打趴下。更可恶的是,他是个老流氓,色胆包天,直接把干活的女人从庄稼地叫到沟壑里去“谈话”,因此落雁坪村人说起“谈话”时表情暧昧。我们觉得傻小子鬼祟,似乎在打什么主意,甚至怀疑他是探子,要向他爹报告我们的情况。当然当面我们挺客气,谁也不想找苦头吃。傻小子是个独子,我们一度对他的身世产生怀疑,一个女人既然能生娃,怎么会只生一个?落雁坪绝大多数人家都是五六个娃,最多的有十三个娃。

傻小子官名叫柳卫红。经历那段岁月的人,一听这名字就知含义。后来傻小子告诉我,他是受了报纸上的影响自己改的名,报纸报道过人们改名的热潮。这很有些叛逆,因为落雁坪柳、陈两大家族,都有完好的家谱。柳家家谱上傻小子属于第三十二代“永”字辈,原名叫柳永旺,小名平安。

在知青点我年纪最小,十五岁,傻小子与我同岁(后来我才知道他实际年龄大我一岁),跟我套近乎。来知青点大大咧咧进院来,借口找我。他常带些吃食偷偷塞给我。当时他还在上小学五年级,倒不是留级,而是因为落雁坪小学办得迟。落雁坪以前属于前川大队,娃娃上学得去前川小学,要翻两架大梁三道深沟,路远不说,山野沟壑里狐狸、野猪、狼、豺狗子多,豹子也时有闪现,曾经发生过孩子路上被狐狸惑走,被狼、野猪、豹子追撵吃了的事,因此娃娃多不上学。傻小子是独子,一家人心尖尖上的肉,当然不会让他冒险。后来落雁坪成立了大队,办起了小学,傻小子才上了学,他是落雁坪小学第一届学生。

与傻小子交好为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福祉。

傻小子问我劳动苦不苦?我让他看我手脚上的老死皮和新血泡。他说那就给你换个轻省活计。虽然他爹柳大牛是大队支书,我也并未抱幻想,他还是个娃娃么。然而很快落雁坪十一个生产队专门写标语的活计就落到了我头上。当然附加条件是我要教傻小子写字。傻小子的前途已设定好了,当兵,转业,成公家人。当时在落雁坪,当兵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因为上大学改为推荐制,落雁坪没推荐出去一个大学生,从我们到落雁坪招工未见招走一人,倒是年年能走几个兵,而落雁坪几个成为公家人的都是当兵转业的。自然当兵也就成了队干家的事。柳大牛对我说,字是一个人的门面,能写一手好字,到了部队首长会高看一眼。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县上药铺的一个伙计没进过学堂,一字不识,可抄写中药名称练出一手好字,解放的时候被一个大官看上了,后来官做得老大,都进中央了。我字写得不赖,我爷是个书法家,我从小就练书法。傻小子对练字并不感兴趣。我求他好好练字,我怕他的字没有变化,柳大牛对我有意见,把这份轻省活计弄丢了。他这才三心二意地跟着写。柳大牛交代我要让落雁坪大队所有标语常年如新,我就很上心,一月描一回。

说实话即使傻小子对我有这么大恩惠,从内心里我依然是鄙视他的,因为他是柳大牛的儿子。

那天下午,社员在大沟滩锄糜子,柳大牛叫叶小童去大队部。叶小童佯装没听见,继续锄地。柳大牛说你不想回城了?说完高背双手走了。

叶小童留在落雁坪生产队,当然是因为柳大牛。叶小童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已发育成熟,显山露水的,柳大牛早就盯上了。柳大牛已几次叫叶小童“谈话”了,但叶小童高度警惕,不进支书办公室,不下沟壑,或倚门而立,或站在沟沿。她知道柳大牛这样的土皇帝,强奸的事是干得出来的。柳大牛很暴露地对她说:“防我像防阶级敌人,我看你这插队啊,还插得不深哩。”

“他把‘插字说得很重,很下作,咬牙切齿的。”叶小童讲述时在颤抖,泪水喷涌。

我们插队时,插队大潮已接近尾声了,知青返城已悄然拉开序幕。要回城当然要过大队这一关,说穿了就是柳大牛这一关,柳大牛是主宰我们命运的上帝。

柳大牛对叶小童说,你咋不想想,就你家里的情况,你在这世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看你啊,这辈子怕是要落在咱落雁坪了。

叶小童拄着锄咬着嘴唇半晌,掮锄走向大队部,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这时间社员都在地里干活,大队部不会有别人,出事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了大队部,柳大牛的办公室门开着,叶小童倚门而立,柳大牛提桶出来说去打桶水来。叶小童去窖上打了一桶水提到门口,往里探探头,柳大牛不在办公室,便提了进去,门却咯吱一声关上了,柳大牛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叶小童喊叫起来。柳大牛说:“不要说人都在地里干活,就是有人听到都会装听不到的,你吃那力作甚?”叶小童被从后面抱着,抠不上,咬不到,她哀求说:“支书,你可怜可怜我,饶过我吧。”柳大牛说:“你像画张子上走下来的,嫩得跟水萝卜一样,把你放脱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你可憐可怜我吧。”叶小童哭着说:“我才十六岁,你都可以做我爹了。”柳大牛说:“十六岁还小啊,咱落雁坪十三岁嫁人十四岁生娃的女人多了。”叶小童一看哀求没有用,说:“你这是强奸,强奸知青是死罪,你不怕被枪毙?”柳大牛说:“你说强奸谁会信呢?谁给你作证呢?你是跟着我到大队部来的,我是给你做思想工作,你思想上存在很大问题哩。”柳大牛大嘴压过来,叶小童拼命挣扎,可柳大牛一双胳膊像铁箍箍死了她,她气都喘不出来。柳大牛赤裸裸地说:“迟早就这么回事,谁先用不一样,把你矜贵的,你喊叫啥,传出去以后还咋活人呢?”叶小童声嘶力竭地吼叫,柳大牛说:“两人都受活的事么,是抢了你的钱还是割了你的肉,你咋是个铁脑壳呢?我能看上你就是你的福气、你的出路,你好好配合。我用了你,对你只有好处,上大学,当工人,回城,所有机会都是你的。”

柳大牛掬她上炕,她绝望了,就在这时,门被“咚咚咚”敲响。柳大牛不理会,像山一样压着她,疯狂扒她的裤子。咚!咚!咚!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柳大牛怒吼,哪个驴日下的?回应的是更重的砸门声。叶小童说公社来干部了。柳大牛气冲冲跳下炕打开门,门外站着傻小子,手里提着两块砖。柳大牛甩了傻小子一个耳光,吼道:“个驴日下的,你娘挺尸了!”叶小童趁机逃出了魔窟。

2

一连几日,傻小子像个幽灵时隐时现于叶小童的视野,叶小童疯狂地诅咒着。

这天,叶小童中午吃过饭上了山梁,又看到傻小子背着手在山梁上晃荡,背影那么像柳大牛。她依旧诅咒着、呸着,然而有何用呢?她忽然想到一句话,“愤怒会降低你的智商。”她冷静下来,心想柳大牛这样的土皇帝一旦有了想法,必然要得手的,迟早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她生出个主意,只要和傻小子搞上对象,柳大牛再是头大牲口,也不会对她下手,而她要回城,不跟柳大牛睡觉,傻小子将是她唯一的路径。

叶小童问鲍婶傻小子的年纪,鲍婶说十六岁,年纪合适。在落雁坪十五六岁占下媳妇很平常,结婚也不鲜见,摆过宴席入洞房,到法定结婚年龄再去领结婚证。傻小子个头已蹿起来,该过一米七了,完全像个小伙子,而傻小子家几代单传,早早结婚更符合情理,在落雁坪不鲜见。

主意拿定,第二日中午散了工,叶小童扒了一碗飯,就去“约会”傻小子。上了杏树峁,穿过杏林时她看到傻小子坐在杏树下,攥着一把蒲公英,一朵一朵吹着,洁白的小伞浮浮沉沉。她断定傻小子是想找她的,但毕竟年龄还小,不像他爹那么无耻,就在杏树峁晃荡。

看到她,傻小子有些慌乱,起身就走。她叫住了傻小子,问他正午在这里干啥?傻小子目光凌乱,说不做啥。她说:“不做啥你做啥呢?”傻小子结巴说:“等、等、等人。”她强忍憎恶笑着说:“等我吧?”傻小子脸红如烙铁,说:“谁等你了?我、我、我走了。”她故意说:“多和我待一阵都不愿意?”傻小子脸越发红了,她咯咯咯地笑了。

傻小子背着一圈绳。落雁坪的娃娃出门,小的背个背篼,大点背圈绳索,手提镰刀或小镢头,割草、找柴火、挖药材。山谷间草药很多,秦艽、朱蒡子、甘草、地骨皮、刺五加、车前子……代销店收购。她故意说:“你爹是支书,你就是公子、少爷,你背绳子能有啥活?”傻小子说:“出门背根绳,万事不难人;出门背背篼,万事不发愁。”她笑着说:“没看出来,你嘴头子还挺麻利的。”

杏树峁长满了杏树,杏子有核桃大,树梢上的杏子已有了红脸蛋。她说:“杏子该能吃了吧?”傻小子说:“没熟透,正酸着哩。”她说:“树梢上的红丢丢的了。”傻小子说:“只是皮皮红了,你要不怕酸,我给你摘几个。”她戳了傻小子脑门一下说:“女人不怕酸,男人不怕咸,这不懂?”傻小子蹬掉鞋,双手抱树干,双脚蹬着树干像走平路般上了树。她说:“小心压折了树,摔下来。”但心里恨不得他摔下来。傻小子说:“小看人,我要摘到最高树尖上那个杏子。”他果真摘到了那个杏子。傻小子像猴子,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摘下一堆杏子。正如傻小子所说,杏子的皮红了,里面还绿着,又酸又涩,她吃得直吸溜。傻小子说,不能吸溜,倒牙。为表示不怕酸,她强撑着吃了一大半。傻小子说,女人为啥不怕酸呢?她说,因为是女人。

高音喇叭唱歌了,这是上工的号角。她说,我得上工了,明儿你捎我去趟公社。傻小子捎着她去公社最能表明他们在搞对象了。傻小子说我明早过来叫你。她说,你就在家等我,我去找你。她想既然要表明搞对象,就该大明大白去找他。傻小子背着手走了,还哼着小曲儿,背影越看越像柳大牛。她连呸几口,恶恶地骂蠢货、猪猡。第二天到了公社,她想给傻小子买身运动衣和球鞋,可供销社没有。她就给姨拍了电报,让姨买了快速寄来。

从公社回来,她一天两趟去傻小子家找傻小子,招摇撞骗似的穿过村巷,走向山野,爬上山头。几天后,傻小子送她一瓶蜂蜜,说:“不是给你吃的。”她说:“那你给我干啥?”傻小子说:“润脸抹手,抗晒,比雪花膏好,伏天里阳光带锈哩,几天就把你的白脸脸晒成锅底了。”“白脸脸”这个词很暧昧。“干妹子好来实在好,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打碗碗花儿就地开,你把你的那个白脸脸掉过来。”这样的曲子落雁坪人叫骚曲子。她内心充满了鄙视和愤怒,但只能强颜欢笑。傻小子又说:“不过蜂蜜蘸馍吃,涮水喝,解馋痨,美得很,想吃就吃,吃了我再弄。”

不久,叶小童就不用下地干活了,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生产队的牲口集中喂养。落雁坪草天草地,一日割三百斤草,是一份轻省活计。叶小童已会使镰刀,割草没问题,她把任务分解成六次,一次五十斤,反正一出村的沟坡就有草。

割了一堆草,她捆了背着往回走,可没走多远草就散落了一地。牲口吃的草主要是硬草,冰草、白草、箭蒿、苁草,经过一夜休憩,叶秆精神抖擞,箭杆一样坚挺,极为滑溜,要用绳子捆成背上走起来不散的整体,手臂要有劲的。她重新捆草,勒绳子把手背的皮都搓破了,可背上走了几步又散了。如是往复折腾了几次,她哭了,硕大的泪滴在风中飘落。

这时傻小子赶着驴车来了,说:“一大早就出来割草,露水最容易伤筋骨,坐下病可是一辈子的事。”她哭着说:“你管我?要你管?”傻小子嘎嘎嘎地笑着说:“哭得稀里哗啦的,你还是个急性子。急啥么,三百斤草,多大的事,赶个驴车,割一车就够了。”她说:“你说得容易。”她明白驴车是生产队的,不是谁想赶就能赶出来。谁家要用驴推磨拉碾,还要找队长给驴请假,再说赶驴拉车她是不会的。傻小子说:“上车,去天河谷,草浪得人都走不动,割一车草就像耍一样。”

她采了野花编织成两顶花帽,自己戴一顶,一顶扣到傻小子头上,说:“照相机要在,咱们拍照多好。”傻小子大张着嘴说:“你、你、你家有照相机?”她说:“有,我爹从苏联带回来的。”傻小子更惊讶了,说:“你、你、你爹去过苏联?”她说:“我爹是苏联留学生哩,我妈也是,他们在苏联结的婚。”傻小子痴愣了半天说:“我的妈呀,苏联留学生?”

第二日,傻小子赶着驴车载着叶小童穿过村巷,身后跟了一群的娃娃,我当然也跟着。进入河谷,一人几把,一车草就够了。然后大家就进河谷的沟岔里打野味了。

叶小童的“搞对象战略”很快就奏效了。因为柳大牛常住大队部,她大大方方地搬进了傻小子家。她装模作样地跟柳大牛老婆银婶学针线,还说,婶,我可啥都不会,你要好好指教哩。银婶说,咱们家口又小,你公公穿皮鞋了,衣服也买着穿,又不做活,不费,没多少针线活儿。再说你们将来是城里人,城里人谁做针线,公家给你们发钱,啥都买哩。她在心里呸了三口,恶恶地说还真把我当你儿媳了。运动衣和球鞋寄来了,她拉拉扯扯给傻小子穿上说:“我给你打扮穿上,你可别到学校勾引女同学。”银婶笑着说:“你长得心疼得(漂亮得)像画儿上下来的,他眼里还能进去别的人?”

开学了,傻小子去草鞋镇上初中,叶小童割草也不用发愁,因为大学不考,念书看不到任何前途,落雁坪没几个上中学的,十几岁的娃娃二三十个,还不到挣工分的年纪,为猪羊割草、挖草药、打柴是日常活计,三百斤草你一把我一把跟玩儿一样。傻小子打了招呼,娃娃群中他有绝对的号召力。

傻小子也安顿我帮叶小童割草。我笑了:“这还用你安顿?我天天都能帮她割草。”叶小童总是说,你忙你的,有他们就行了。我说我有啥可忙的。有天,她对我说:“他疑心可重了,对城里人充满警惕,动不动你们城里人长城里人短的。”我脸唰的就红了。她又说:“我也没办法,你知道的,别怨我,我走了。”听到她啜泣,我没喊她,不是不敢,是不忍。她怕傻小子疑心,更怕傻小子的爹娘疑心,怕整个落雁坪人疑心,她草木皆兵,如履薄冰。不过傻小子怎么会疑心我呢,要疑心他就不会对我那么好了,更不会安顿我帮她割草。

落雁坪的学生去草鞋镇上中学是要住校的,星期天傍晚进校,星期六下午回来。可傻小子三天两头回来,有时一周都不去学校。

过年,叶小童带着傻小子回了趟上海。她在上海给柳大牛和银婶各买了一件衣服。银婶给了她一百块钱,说是见面礼。这就意味着银婶已认下她这个准儿媳妇了。落雁坪人也把她看成傻小子的准媳妇了。但她明白柳大牛是不信的,叶小童说,他看我的眼神、说话的口气明白地告诉了我。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她觉得傻小子也充满了怀疑。我们轻看了他,他并不傻。

又有一位有背景的知青回城了,叶小童心急如焚,傻小子只字不提。她想跟傻小子提说,又怕一提说傻小子就更疑心了。她问我要不要提说。我哪有经验,但我鼓励她一定要找机会提说,要是他装傻呢。

一天,傻小子告诉她不打算念书了。她问:“不念书?那你将来干什么?你不想成为公家人?”想想,又说:“我们结婚后要在落雁坪生活一辈子?我可不想。”

“说这话,我是又羞又恨啊。”叶小童恨恨地说。

傻小子缄默着,盯着她看,看得她不好意思,把头扭向别处。

那目光充满了疑问,甚至是不屑。叶小童说,他真的不傻。

许久傻小子才说:“读书能有啥出息?上大学推荐哩,可落雁坪推荐出去一个了。我当了兵转业就成公家人,不用你操心。”

3

暑假是落雁坪的雨季,常下暴雨。暴雨对庄稼有害无益,却在河谷沟湾积下水潭,落雁坪人常在那里洗澡。一个雨后的正午,女子们吆喝着去洗澡,叶小童没一块儿去。女子们洗澡陆续回来,她让傻小子陪她去。

进了鸡肠谷,在一个小水潭前她停下来。傻小子说:“这是个沙底坑,淤泥太深,水一搅动就浑了,再说下去会陷住,往里走,有石潭哩。”一片茂盛的芨芨草丛里有个石潭,不大,像个浴缸。傻小子说:“这个潭石头底,不深,你洗吧。”水面漂满了各色花瓣,她说:“这可是天然花瓣浴。”傻小子说:“花瓣浴?”她说:“贵族常洗花瓣浴、牛奶浴。”傻小子问:“你洗过?”她说:“洗过。”傻小子往远处走,她说:“你去哪儿?你给我把风。”傻小子说:“三伏天正午谷里少有人来。”她说:“要有狼虫虎豹咋办?”傻小子说:“那就让狼虫虎豹把你背了去。”

她想让他看到她的身子,甚至激发他对她做什么,让他糟蹋了总比让他爹糟蹋了好。那样她就跟他开口,要挟他给她办回城。然而,傻小子远远地走了,上了一道山梁。

潭水温吞,泡着真是舒坦,几十种花瓣漂在水面,香乎乎的,然而她却感受不到洗澡的舒爽。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呀,

不要割呀,你叫它绿绿地长着。

嗨哟,不要割呀,你叫它绿绿地长着。

我的尕妹呀,你不要割呀,你叫它绿绿

地长着。

哥是阳沟尕妹是水呀,

不要断呀,你叫它慢慢地淌着。

哎,不要断呀,你叫它慢慢地淌着。

我的尕妹呀,你不要断呀,你叫它慢慢

地淌着。

一首曲子传来。这是一首花儿,回族歌谣。落雁坪一带有许多回族,回汉雜居,人们既唱信天游,也唱花儿。

她从潭中上来,吆喝了几声,傻小子过来。她说:“你唱的?”他说:“放羊的唱的。”她说:“放羊的在哪里?”他说:“进壕沟里去了。”她笑笑说:“你去洗吧,水好热的。”他说:“我不洗,洗了还得脏。”她说:“饭吃了还会饿,那就不吃饭了?”想想,又说,“我们结婚了,必须勤洗澡,不洗澡就不准上炕!记下不?”她脸红了,用一块荷叶遮着脸。他笑着说:“你当老天爷天天下雨?天天都有这样的水潭?”她说:“你当了兵,转业到城里,我也回城了,我们就是城里人。”他不说话,头垂在两腿间。她说:“卫红,你想在落雁坪生活一辈子?那你为啥要当兵?你当了兵转业到城里,把我丢在落雁坪?我得先回城,工作落实了,你当兵转业时就转业到上海。就是不能转业复员,咱们结婚后就是夫妻,户口也能随我落户上海,安排工作。”他高昂着头看着远方。她说:“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他忽然嘎嘎嘎地笑起来说:“你说这样的话也不害臊!”他这一说她真的害臊了,她向草地深处走去,扑通一声,她回头一看,傻小子连衣服都没脱就扎进水潭中。

回去的路上,傻小子说,今晚咱们去老鹰嘴看月亮。她说:“月亮有啥好看的。”说完她笑了,傻小子也笑了。她第一次约他看月亮,他就是这样说的。傻小子说:“今儿是十五。”吃过晚饭他们出村穿过山坡向老鹰嘴而来。老鹰嘴长满了灌木和些许的树,一棵老榆树四五个大人合抱才能搂过来,落雁坪人叫树王。满月之夜,从村里看去,月亮架在树杈间,像一面镜子照着落雁坪。到了大榆树下,傻小子说上树。她说我上不去。傻小子弓下身子说上来吧。她趴上他的背,傻小子就像猿人驮着她上了树。

山里的夜晚总是有风的,山上的风就更大了,树梢摇摆得厉害,她觉得是坐在船上。她说我冷。夏夜,山上有秋夜一样的寒意,但她穿着长袖,她只是希望傻小子能抱着她。傻小子说,冷了我们就回去。说着就溜下树去。

草地上穴居着兔子、黄鼠狼、瞎瞎、獾、土行孙(穿山甲)之类的小兽,月光下可就显得怪异诡魅,脚下忽然蹿出一只小兽,足让人魂飞九天。傻小子像一只兽在草地奔跃,她惊叫连连,可傻小子在草地上蹿跃飞奔,远她而去。他们的奔跑惊动了更多小兽,披着月光奔逃。她号叫着,没命地奔跑着,越过一个塄坎时,傻小子冷不丁像一只野兽冒出来,大叫一聲,快跑啊,狼来了!又奔跃而去。她两条腿就像拌蒜,觉得心肝都冒烟了。到了村口,傻小子抽着一根烟,嘎嘎嘎地笑着。她狠狠地踢了傻小子一脚,吼道:“你狗日的神经病呀。”傻小子说:“我就想吓吓你,好好吓吓你。”她呜呜地哭起来,傻小子仰天怪啸一声,径直走了。

进了箍窑,她“哐”地关上门,扑在被子上哭起来。“咣咣咣”的敲门声响起,她怒吼:“滚,有多远滚多远!”门缝里塞进几页纸,傻小子说:“抓紧把表填了吧。”她跳下炕,拿起一看是回城要填的表,拉开门,傻小子已不见了。

第二天吃午饭前,傻小子对她说:“我们得演场戏。”她说:“演啥戏?”傻小子说:“到时候你配合就行了。”傻小子一直鬼鬼祟祟在大门口张望,忽然跑进来说来了,一把把她拉到墙旮旯搂着亲起来。他并不是亲吻她,而是嘴巴搭在她的鼻梁上。这时柳大牛进门,她紧紧搂住傻小子,柳大牛干咳两声骂了句:“驴日的。”

晚上吃饭时,柳大牛盯着她说:“我不管你们是真是假,必须领了结婚证,办了婚宴。”傻小子说:“我们年龄不到,能领上结婚证?”柳大牛说:“这不用你操心,没有老子办不了的事,年龄老子随便改。”傻小子说:“先给她办回城手续!她回城,我当兵,翻年我们就结婚。”柳大牛说:“她进了城那就是鹞子归了山,老鹰上了天,你能抓住她?”又盯着她说:“给我玩这一套,哼,我眼里揉不进沙子去,也没人能在我眼里揉沙子。”傻小子说:“当兵人家要未婚青年,结了婚小童回城有多难,这些你不知道?你想让我们在落雁坪活一辈子?”银婶接话茬说:“就一个儿,能落在外面就让落在外面。你能把支书当到死,能传给儿子?你得罪下的人会把账算到儿子身上。”柳大牛一拍桌子说:“日你娘,有你说话的份儿,你咋不给老子多生几个?”傻小子也一拍桌子说:“少凶我娘,我娘把话说错了?”傻小子一把扯了她说:“走,明天我们就离开万恶的落雁坪,像喜儿逃到深山老林中生活。”柳大牛拍着桌子说:“好了,个驴日的,把你能得不行了。”抓过表,从裤带上解下公章在表上盖了章。傻小子抓起表格,柳大牛说:“拿去你能办得了?看把你驴日的能的, 着杵子打月亮不知天高地厚,公社里想回城的知青像蚂蚁扎堆堆哩。”傻小子说:“那你明天就去办,小童她舅把单位联系好了,那边催得急,现在知青回城潮水一样,在上海找个单位容易?”

接下来的几天,柳大牛并没有去公社,叶小童度日如年。傻小子说:“没办法,戏还得演。”

4

柳大牛去了趟公社就把回城手续办妥了。柳大牛从信封里掏出回城手续让他们看,当傻小子去接时,柳大牛却扇了傻小子一个耳光,把手续又装进信封,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小童一眼,掉头走了。叶小童的心又悬了起来。

隔日晚上,银婶做了一桌子菜,柳大牛呷着酒说:“小童啊,为你的事我可是破费钱财又搭了脸皮,我现在是你公公,你和卫红的婚事在公社县里都摇了铃了,尽人皆知,但是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信不过,总觉得你在给我们耍阴谋诡计哩。今晚你就跟卫红把房圆了,明天你拿着手续走。”傻小子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说:“你说啥话哩……”柳大牛抓起酒杯泼了儿子一脸说:“你驴日的才过了几个闰腊月?”又冲她说:“别说我们这些人做事过分,我柳大牛在公社也是个有头脸的人,丢不起这个人。”银婶说:“说这话做啥,真真的事么。”柳大牛翻了一眼说:“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个锤子。”傻小子抹着脸上的酒说:“不说了,先喝酒,爹,我敬你,小童,给爹敬酒。”柳大牛一拍桌子说:“个驴日的,给老子来这手,想把老子灌醉?墙面上挂门帘,门儿都没有。”他拍着表说:“小童,话我已经说明了,回城不回城在你,这东西对我是一张纸,我一根火柴它就烧成灰了,对你就是命。”

回到屋里,她趴在炕上就哭了,这是莫大的侮辱。月光从窗格间照进来,地上一片斑驳。她听到傻小子和柳大牛的争吵声、摔盘声。许久之后,她听到敲门声,她几乎是吼着说:“门没上闩!”傻小子进来把门闩上了,走到她跟前悄声说:“戏还得继续演。”她浑身抖起来,咬咬嘴唇,上了炕,展展躺成个大字形,说:“来吧,来吧。”傻小子忽然恼了吼道:“你他妈的把我当驴吗?你就这样看不起我?”她看着傻小子。傻小子咬着一根烟,手抖得火都点不着。她拿火柴给他点烟,他一把打落了,往外就走,她扑通跪下了。傻小子慌乱了,一把扯起她说:“你这做啥,我的奶奶,你要折死我?”她铺好炕,一口把灯吹灭了。傻小子躺在一边,她往他身边挪挪,他说:“别挨得太近,侮辱你哩。”她说:“我有千言万语……”他打断说:“别说,啥也别说,你别怕,我不是牲口……”她啜泣着说:“我没那意思。”他说:“有那意思没那意思你心里明白,你别哭,我会把你送走的。我告诉你他们会在外面听墙根,外面有动静,你要笑,开心地笑。”她说:“我笑不出来。”他说:“哭得出来就能笑得出来,想开心的事。”他长叹一口气说:“唉,估计你也没啥开心的事,不过我要把你从落雁坪送走,说话算话。柳大牛不办,我会死给他看。你回城百分百的事,这不是最开心的事?”她感动了,啜泣着说:“谢谢你。”他说:“这样,我们讲笑话,不就能笑出来了?我先讲一个,我们班上有个结巴,唱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唱成了鱼儿离不开开开开开水,鱼儿离不开开水,那鱼儿还能活?”他讲完笑起来,她也笑了。他说:“革命歌曲给他唱成那样,老师还不倒霉?老师就不敢让他上音乐课。”她又笑。他说:“该你讲了。”她说:“我没笑话。”他说:“咋没有笑话呢?这世上好笑的事多了,你讲你们背后是如何笑话我的,肯定是又说又笑吧。”她说:“没有。”他说:“你们背后叫我傻小子,不知咋笑话我呢!唉,不讲也罢。”

门外有动静了,傻小子悄声讲:“一个放羊老汉,被一场暴雨浇透了,得了感冒,就到卫生院去看病。护士给老汉打针,老汉穿的大裆裤,解裤子时手一哆嗦,裤子直掉到脚梁背上。我们哪像你们城里人穿裤头,都不知道裤头,啥都露出来了,护士骂畜生。老汉听成出身,现在不是干啥都要问出身吗?以为问他出身,忙说贫农。护士更气愤了,狠狠地把针扎进老汉屁股。老汉说我的娘呀,你还不把我一针戳死。”她笑出声来,悄声骂流氓。傻小子笑着说:“骂得好,他们听到了还当我跟你耍流氓哩。”她又骂声流氓,说:“我这回是真骂。”傻小子说:“这笑话是有些流氓,你们是城里人,文明么。”她说:“你爹不会破门而入吧?”他说:“我爹再驴也没驴到那份上。”

只要门外有动静,傻小子就讲,可门外动静一直不停。哪有那么多笑话呢,傻小子连颠倒歌都说上了:说你诌,你就诌,东西路,南北走,顶头碰上人咬狗,拾起狗来砸砖头,又被砖头咬了手。最后傻小子说:“门外只要有动静,你就笑,笑不出来哭也行,有时候哭声听起来也像笑哩。”门外有了动静,傻小子就叽叽咕咕咯咯哇哇,她就咯咯咯嘎嘎嘎地笑。其间,傻小子出去几趟,侦查动静,回来说,第二瓶酒快喝光了,喝光就晕乎了。

直折腾到二更天,门外才没了动静,傻小子长吁一口气说,总算消停了,睡吧。她闭上眼睛,可哪有睡意,激动啊,她就要离开万恶的落雁坪了。傻小子翻来覆去的,她担心傻小子忽然扑过来。她知道那方面的事农村孩子比城里孩子懂得更早,启蒙是交配的动物,在山野、圈中常见驴马牛羊猪狗交配,娃娃们围着打闹哄笑。

许久后,听不到傻小子翻腾的声音了,她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傻小子举着双手在玩手技。箍窑不是借山坡挖出来的,而是打胡基在当院箍起来的,窑顶有天窗。月亮升到半天,从天窗投进光明,傻小子的手影打在背墙上,龙腾虎跃,鸡鸣狗盗,牛歌羊唱,生动而逼真。傻小子做得专心专意,她明白他是以此来抑制自己的心绪与欲望,消磨这尴尬难耐的时光。她再次感动了,想他真要扑过来,就来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天已大亮。傻小子不在窑里,去崖窑探头看看,柳大牛也不在了。她院里院外找了几圈,也不见傻小子。她不知道傻小子有没有从柳大牛手里拿到回城手续,心乱如麻,手足无措。银婶端饭进来,红豆稀饭、油涮饼、猪肉炒鸡蛋。她哪里吃得下去呢?她端着碗在地上转磨,银婶笑着说:“吃吧,别看平安是个独子,指事哩,不会误事的。”她勉强喝掉一碗稀饭,傻小子回来了,满头大汗,衫子都湿透了。他提着两大罐蜂蜜,说:“狗日的放蜂子的,追赶花季,连夜走路,害得我追到了野猪梁。”她感动了,他们去上海的时候带了一罐蜂蜜,大姨喜欢得直抱怨上海的蜂蜜如何掺假,他竟记下了。

傻小子开始扒饭,说你吃过了?她说吃过了。她想问却又不好开口。傻小子喝了两碗稀饭,吃了五个油涮饼,一盘猪肉炒鸡蛋,抹一下嘴,又出门去了。她追出来问,你去哪里?他没回答。她如坐针毡,进进出出。一会儿傻小子回来了,拉着一头驴。他进了箍窑,从毡下取出了信封,说:“他去县上开会了。他要压几天,让我们再洞房几日,我一直纠缠到长虫坡,硬逼着要来的。”她打开信封看了一遍,猛掐傻小子一把,傻小子大叫一声说:“你干啥?”她拉着他的手说:“我试试是不是做梦。”傻小子长吁一口气。她說:“你嘴里啥味道?”她知道那是野薄荷的味道,山里生长着野薄荷,从谈恋爱以来,傻小子嘴里就一直有野薄荷的味道。傻小子甩开她的手说:“不是蒜味、葱味,更不是屎臭味。”她本意是要表达对傻小子这一举措的赞赏,傻小子却着实生气了,说:“我嚼着野薄荷,这不是要演戏么,怕把你熏着了。”她说:“不对,自我们谈恋爱就有这味道,不是今儿才有的。”

恋爱,谈恋爱,傻小子嘎嘎嘎地笑起来,笑了半晌才说:“你们把我叫傻小子,真的把我当瓜子、苕子、二百五?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她瞪着傻小子,傻小子狂拍自己的头,嘿嘿一笑说:“脑子转了,都要分手了,说这做啥,快收拾吧。”她说:“今天就走?”他盯着她说:“你说呢?”她没有说话。他说:“走吧走吧,省得夜长梦多,这社会谁知道会出啥事哩。”

收拾时她才知道,银婶一夜没睡给她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傻小子备好驴,驮了她的行李就上路了。银婶说:“叫你爹你娘来浪来。”傻小子说:“回去回去,说啥呢。”又冲她说:“我娘这是给你宽心哩,我娘这人看事入木三分。”

我在村口等着,傻小子让我跟他一起去送叶小童。

叶小童对我说:“有卫红送就行了,你忙去。”

傻小子说:“他有啥忙的,过的少爷的日子。”

叶小童依旧对我说:“忙去,忙去,有卫红送就行了。”

我掉头走了。我坐在一座山头上,看着他们在山谷小路上时隐时现。

铁路从马兰河湾穿过,在半湾设了站。在离火车站很近的一个山弯,她产生了吻他的欲望。她说:“亲下我吧。”傻小子脸红了,像鸡啄米似的啄了她的脸。她笑了,说:“再来一下。”他又啄了一下。他的嘴唇润润的,口里依然是野薄荷的味道。她一把把傻小子揽在怀里,狠狠地吻起来。傻小子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吻罢,她说:“你怎么连老虎都不会吃?”落雁坪人把接吻叫吃老虎。傻小子说:“你怎么会吃老虎的?你不学好。”她说:“书里有,谁让你不读书。”傻小子忽然搂住她,深深地吻起她。他很聪明,接吻学得很快很到位,她感到他雄赳赳勃起的下身。

忽然一声汽笛,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而他也慌乱地推开她。

坐在火车站候车的草棚下,傻小子说:“那晚吓着你了吧?”她拧了傻小子一把说:“你还说。”他说:“我就是想吓吓你,好好吓你一回,你忘记我会慢一些……”她看着他,他看着远方。她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说:“谢谢你。”他说:“你别这样想,一是我是帮自己,我怕他出事,他弄出事来,毁了自己,我就完了,不要说当兵,啥前程都没了。二是我也想帮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看着可怜,被他盯上了,你是躲不脱的,那就是灾难。”他停顿了许久,说:“你是城里娃,长得漂亮又洋气,跟你搞回对象挺享福的,值了,你不亏欠我啥。”她说:“你一定要当兵。”傻小子说:“今年我就会当兵的。”

她捏着他的手说:“书一定要好好读。”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说:“人要不读书,就像一辈子生活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读书就是在黑屋子的墙壁上开一扇窗户。”他站起来说:“上车,走吧,走吧。”她上了车趴在窗口上,傻小子嘴里叼着一根烟,踢着一块石头,小黄挎包一甩一甩的,冲她挥着手,那么潇洒,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她忽然很迷恋,想要大声说我爱你,傻小子,可说出口的只是当了兵到城里来找我。傻小子说,我当了兵,一定努力表现,争取立功提干,转业就是公家人,那时候你逃都逃不掉!火车开了,她对傻小子说,唱首曲儿送我,他就吼起来:

走咧走咧走远了,

眼里的花儿飘满了,

哎嗨的哟,

眼里的花儿把心淹下了。

走咧走咧走远了,

褡裢的锅盔轻下了,

哎嗨的哟,

心里的苦痛种下了。

她的泪水宣泄而下。

许多人把头从车窗伸出来,高喊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忽然傻小子追着火车跑起来,像飞一样,火车越跑越快,傻小子越跑越小,她的泪水飘飞起来……

5

叶小童走了,傻小子失魂落魄了些时日,之后就全身心为验兵做准备了。我们每天进山谷,掏鸟蛋,打鸟,捉呱呱鸡,捉兔子。“我要吃得壮壮的,首长一看,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鬼,你还用验?这身体,跟我走!”说罢他嘎嘎嘎地笑。

我说:“等上完高中再去验兵,你有高中毕业证,年龄也大些,人情世故懂得多,会有好的发展。”

他看看我说:“不能等了,我爹当支书霸道张狂,作风这么烂,不要说陈家,就我们柳家好多人也恨他,想把他弄下来,迟早会出事的。他出了事,我就啥前途都没了,一切就都完了,天上的老鹰不如到手的鸡。”

然而,傻小子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他爹出事了,倒不是毁在作风问题上,而是县委书记被打倒,罪名是拉帮结派搞团伙,从县到公社、大队牵连了一批人。柳大牛就地接受劳动改造,被押上批斗台。傻小子说:“日他娘,我爹要是跟县委书记一伙,早都成公家人去县上了。”

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正如傻小子所说,不要说陈家人,就是柳家人也是指鸡骂狗,指桑骂槐,含着挑衅,连女人娃娃都是這样。柳大牛从生产队会计到队长、民兵营长、大队长、支书,一直做着队干,哪里受得了这些气,就跟人打架。一打架人家几个一起上,他弟兄一个,没人帮他。他得罪的人又多,人人都下重手,一次批斗会上,他的一条胳膊都给撅折了。

不久,柳大牛又把自己送进了监狱。他去找一个相好的,结果被捉奸打了个半死。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女的是军属,她一口咬定是强奸。要说他们两个的事在落雁坪是摇了铃的,人人皆知。柳大牛被押走那天,我和傻小子上了灯盏山。

灯盏山是落雁坪村方圆最高的山,形像一盏灯,山尖的石头草丛远看就像灯芯,最后一抹阳光从灯芯上消灭,落雁坪的夜就降临了。山顶原有一座庙,建于明朝,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

我们头朝下倒躺在坡上,点了根烟,他长吁一口气说:“你记着,戏子无义,婊子无情,那婊子跟我爹是两相情愿的,她男人和他弟当兵都是我爹给办的,现在你看她咬我爹强奸。日他娘,她说强奸上面也信。”又说:“狗改不了吃屎,还当自己是大队支书,受罪受难活该。可恨的是他不但没挣来名声,还把我爷的名声全辱没了,把我们柳家先人也玷污了。”

他坐起来眯着眼睛瞭着远山说:“你们肯定以为我崇拜我爹,以我爹为荣是吧?我恶心他、鄙夷他,不要说别人,我都想把他从台上赶下来哩。”

“走一步看一步么。”

我家里的状况不比叶小童家好,母亲自杀,父亲一直在农场改造,虽然已回到城里了,但一个街道文化馆的小干部,没有任何关系可用,只能交付命运。

“你倒想得开。”

“不想开又能咋样呢?”

柳大牛被判了刑。我住进了傻小子家,与他同铺共枕。从此银婶给我缝缝补补,吃吃喝喝,待我像儿子一样。落雁坪有几处地方传说鬼多,常附体害人,银婶常剪纸钱给我装上,遇鬼了就撒纸钱。还给我装上火柴,让我遇到野东西就放火。此处不多啰唆,我会单独讲述她老人家。

柳大牛倒了,傻小子在娃娃群里也没了号召力,像个失宠的人。娃娃们不再跟随他,听他吆喝,而他也不再吆喝他们,远远地躲开他们,深陷于自己的孤独,独来独往,更多的时候跟我在一起。

一天,我在灯盏山废墟上遇到柳、朱两姓的几个小家伙歃血结拜。傻小子从学校回来,我提出结拜兄弟,他摇摇头说:“结拜啥,都是起哄哩,这种友谊长久不了。”

“只要咱们互相心中有就行了。”

傻小子对当兵依然抱有幻想。这年征兵,他去报名,当然一报名就给毙了。他年年报名。他原本打算念完初中就去当兵,后来当兵没指望,倒念完了高中。

6

晴天霹雳,高考恢复了。

“你说国家做个事也跟娃娃耍一样,高考不考了你就一直不要考了,你说这把人谎得,”傻小子拍着炕沿说,“说是念到高中毕业了,也只是应了个名声,光图玩了,啥都没学下,考啥考,跟人家好好读书的能争个啥高低。”

我说:“大家都一样,我们好好补习,一定能考上。”

不要说复习资料,连课本都没有,我的课本早就烧了,傻小子的课本上完学就卖废纸了。课本很紧张,父亲费了老大劲才搞到一套。考理科是没希望的,理科是一环扣一环,一级扣一级,只能学文科,拼记忆力。傻小子叫我老师,很严肃,我苦笑了。我不比他学得好,上中学一直处在运动中,还有一年多没上过课,在学校一点底子没积下,所以尽管我们学得很苦,一天只睡几个小时,干娘也想方设法滋补我们,可麻袋绣花,底子太差,一九七七年高考落榜,分数差得老远。

一九七八年,草鞋镇中学办了复读班,消息传来我发愁了。按规定我必须劳动,在落雁坪天天劳动都吃不饱,不劳动挣不上工分,就啥都分不上。干娘摸摸我的头说,你们一起去复读,饿不下你们。草鞋镇中学高中是普及教育时办的,老师多是推荐上的大学,有的连高中都没上过,一些难题学生解得出来,老师解不出来。我们又落榜了。

傻小子扳下鞋拍着自己的头说:“我想过了,复读是白费功夫,我想重读高中,你也重读,边上班边复读。”这无疑是聪明之举。而且他决定改学理科,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不行。即将开学,我招工到轴承厂,他送我去车站,对我说:“咱们年年参加高考,就当临场演习。”

轴承厂建设于三线时期,教育已很成熟,学校在当地很有名气。一个老师在家办补习班,从高一开始补起,我报了名。然而一九七九年我们还是双双落榜了,傻小子差了三分,我差了十三分。我说明年你一定能考上,他也很有信心,老师也把他当苗子。然而他却当了兵。拿上入伍通知书,他很激动。我说你差三分,应该考大学。“我和你不一样,你已抓了一手了,考大学是为了更好,我得先抓一手。”他说,“能当上兵比考上大学更让我激动哩,我一定要参加战争,真枪实弹地打一回仗。看了那么多电影,那些英雄多么感人,王成站在山顶上高喊,向我开炮!让人热血沸腾啊。”

一九八○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不过,傻小子在部队运气也不错,当兵第一年就拿到了驾照,接着就给首长开车了。可是有一次他拉首长去基层连部,遇上沙尘暴,沙尘打得眼睛都睁不开,首长尿憋,下去尿尿,他听得车门响了,开了车就走。跑出了几十里,才发现首长不在车上。他回头找到首长,被甩了几个耳光,发配到了基层。说起这段经历,他说:“都是命,不然怎么这么倒霉呢?”

“你追叶小童吧。”这是他复员后来大学看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说:“你们咋样了?”

他捣我一拳说:“你们真把我当傻小子二百五?她跟我搞对象那是为了回城,我不信你看不明白!瞎子都看得明白。她没告诉你?”他端起酒杯,跟我撞了一下,一饮而尽说:“去追她吧,一个人伪装得再好,眼睛都会出卖他的。你喜欢她,爱她。”

我说:“她跟我说你长得很英俊的。”

他笑了笑说:“英俊顶个锤子用,她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定要读书。我当了兵,她写信还让我读书。落雁坪人活得个啥日子她不知道?读上几马车书有个屁用?你想想,这话是什么含义?她的意中人是读书人,我和她现在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了。你跟她现在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能过到一起,合套哩。”

我没想到叶小童让他读书他会这样想。

我说:“其實我也不是个读书人。”

他盯着我说:“我真想呸你一口,你都是大学生了,不是读书人?侮辱我呀。”

我说:“我侮辱你有意义吗?我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的意思是你要知道,叶小童读的书比我们见过的都多,因为她父母都是学者。”

他呃了一声,把一口烟深深吸进去说:“给你说实话,我以前咋没让你追?我是抱着希望的,我知道她或许看不起我,但我会纠缠她。咱落雁坪有老话:瘸桌子怕的三拧,好女人怕的三缠。你看瘸桌子你摁在地上拧三拧,就稳当;女人经不起你三缠,就跟你了。我只要好好表现,会打动她的。高考恢复了,我看到了希望,把希望寄托在了读书上。要是考上大学,她飞不出我的掌心;可就是考不上,抓住机会当上了兵,一直努力表现,当兵转干,她也飞不出我的掌心,谁知道妈的阴差阳错,当兵的前程也毁了。没办法么,谋啥啥不成,这就是命,人改不了命的。”

他看看我说:“你不愿意追她,不会是怀疑我们那啥了吧?我给你说实话,”他跳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接着说:“我给你赌咒,我要和她那啥了,今春的第一声雷就劈了我。我们就吃了个老虎,就是你们说的接了个吻,这在你们城里不算啥事。你得抓紧,她长得多心疼,追的人肯定不少,我要是你就不会放过她,咱弟兄俩总得有一个把她抓到手,她真是个好女人哩。”

寒假我回上海,跟叶小童见了一面,她跟我谈起那段时间的痛苦。从落雁坪回城后,她时不时想到傻小子,她喜欢上了傻小子。可一想到柳大牛,乌云淹没了她的心。跟傻小子结婚就意味着要天天面对柳大牛,那将是一生醒不了的梦魇。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把傻小子从心里抹去,他们依旧通信。高考恢复后她考上了复旦大学,父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报名回来他们就要她着手准备毕业考研究生,出国留学,留在国外。大三她就发奋读书,准备考研,这期间她遇到了老赵——老赵插队长达八年。老赵以才子佳人的梦想和共同的知青经历俘虏了她,傻小子再联系,她害怕了,他真找来她该怎么办?心里矛盾痛苦,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傻小子就像与她心有灵犀似的,竟然中断了给她写信,也没来找过她。

翻年的五一,我回了趟落雁坪,傻小子问我追叶小童追得咋样了,我摇摇头。

他说:“你咋这么囊。”

在落雁坪“囊”有软弱、窝囊的意思。

“囊!”他骂我。

这个词的意思就更重了。“”在落雁坪是语气助词。

我没告诉他叶小童已经在恋爱中了。

临近放假的一天,傻小子打电话到学校,说要来趟省城,让我等着。我问有啥事,他说,我要结婚了,给我好好把把关。我说,这么快,跟谁呀?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见了面,我惊得大张着嘴说:“傻……”我把后半截咬住了。他笑着说:“没吓着你吧?”

他要娶的人竟然是杏巧,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杏巧人高马大,身体壮实,走路腾腾有声,而且脸毛茸茸的,上唇绒毛很重,像长了胡子,一副男人模样,他叫她傻大个儿。

他说:“她连个县城都没去过,跟我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带她去趟县城。我说县城算个屁,我带你去省城。她提出去省城不见你,我说你怕个屁,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那是我兄弟,钢刀割不断,以后来家里你难道去跳崖?”

我附在他耳朵上说:“你不要这么说话,伤自尊。”

他说:“没事,这么说了多少年了,她早习惯了,要在乎早活不下去了。”

转完街,吃过饭,晚上回到宿舍,我把另一间宿舍的钥匙给他,他笑笑说:“日子长着哩,回去睡她,我现在想跟你睡。”

我说:“已经睡过了吧,干柴烈火的,你先去跟她睡了再过来跟我睡。”

他捣我一拳说:“她很正经的,说结婚前就那啥了不吉利,以后不能白头偕老。傻女人么,老天爷能知道?那些神神鬼鬼的闲得没事干,来听你的墙根。”

我买了瓶酒和煮花生、炸蚕豆,我们碰着酒。他说:“是娘的主意,娘说杏巧臀部宽大,能生,而且她姐生过双胞胎。我家这一支啊,我爷弟兄一个,我爹单传,到我还是单传,三代嫡亲没人。在落雁坪独户难活,落雁坪柳、陈两大户族,陈家自不用说了,就是柳家的气也够受的。大家族门户间日积月累的冤仇比外姓人还深重,弄起事来比外人还恶哩。我爹要是有弟兄几个,也出不了那么大的事。我从小受柳家人的气比陈家人多,得娶个能生的。杏巧是陈家姑娘,五个哥哥两个弟弟,势力重哩,要长得漂亮不会嫁我的。娘这人别看啥事不出头,心里明得跟镜儿似的。”

这年冬天,他就结婚了。

7

杏巧还真是能生,一岁半生一胎,头胎生了个儿子,二胎生了双棒棒(双胞胎儿子),傻小子兴奋地说:“娘真没看错,这婆娘长得像个男人,连生娃也像个男人。我说你就天生是生娃的机器,那我们就造娃。”

我说:“别再生了,三个儿,传宗接代大业已经完成了,生多了咋养活?”

他说:“一个马儿一把草,咱落雁坪也没见谁家人多就饿死了。日他娘,我这一辈子豁出去了,造一个生产队出来,谁他娘跟我闹事,我带一个生产队跟狗日的干!”

然而哪能由着他生,上面追得紧,翻墙撬门摁到炕上就结扎。杏巧到处躲藏,又生下一个女儿。

娃生不了了,傻小子想起发家致富,做起贩羊绒生意。

羊绒有软黄金之称,欧美对中国敞开羊绒进口大门,羊绒价格飞涨。落雁坪为丘陵地带,自古是匈奴、突厥、吐谷浑、吐蕃、党项、鞑靼等游牧民族的天然牧场,养殖历史悠久,种地吃肚子,养羊过日子,土地瘠薄,养羊才是一个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可羊绒贩子太多了,男人无论老小皆贩绒。有经济实力的向外延伸,跑新疆、青海、内蒙古、西藏、辽宁,甚至蒙古、阿富汗、哈萨克斯坦。贩卖这种生意一分钱一分利,他资金少,路途远了利润就很薄了,所以,一直跑短途。

我毕业后进入省报,借助省报这个平台有了些人脉关系,找到一位银行朋友给他担保贷了五万元,他开始长途贩绒,做得风生水起。阿尔巴斯白绒、二郎山白绒、阿拉善白绒……他俨然是一个专家了。他感慨地说,兄弟,比你上班强啊。几年下来,他盖起了五间砖瓦房,成了落雁坪第一个起新房的人。

羊绒巨大的利润催生了各种造假手段,原绒中掺兔毛、牛毛、狗毛、羊毛、棉花、油、杂土、碎石渣、滑石粉、重油等都是常事。他给我讲过许多掺假的诀窍,比如烧一锅开水,泼到砖地上,然后把羊绒抛撒其上,羊绒吸水蒸气,吸一斤水就是两百多块;把羊毛剪下来,放进石磨里推,然后用抓绒的抓子抓,推出来的绒“雪白”,许多绒贩子不识货,硬要推出来的绒也不要真绒。我提醒他,羊绒生意就像海市蜃楼,这样造假终有一天会坍塌。他说:“没事,现在好多当官的都参与其中,他们把资金集合起来交给生意人去贩,而且国家各行各业的公司都在贩卖,有这么多有权有钱人,与他们相比,我这样的也就算根毛,他们会让大厦坍塌?他们都不怕,我怕啥?”他抽红塔山、阿诗玛香烟,我说,你这也太奢侈了。他说:“你得有派头,人才信你。”那年,他被列为万元户的苗子。“乡长说带头人,县长说排头兵。”他嘎嘎嘎地笑着。

一九八八年羊绒下来,他连赊带欠弄了一卡车羊绒准备去广州,还没动身,羊绒掺假被强烈曝光,占据了大小媒体,羊绒价格连日大跌。他还是去了广州,羊绒价格跌得更低。他压着不出手,想等羊绒价格回升,然而越等越跌,跌到冰谷,比股票崩盘还惨烈,加之掺假,羊绒受潮变质,最终连五分之一价都没卖上。他不但把几年挣的利润全亏了进去,还欠下了老大的债务。他家被债主彻底清洗了,房子顶了账,牛羊驴骡被人拉走,连土地都让人抢去种了。一家人住回老窑洞。年底快还款时,我愁得茶饭不思。这两年他原本想贷十万甚至更多,可朋友放款权限只有五万元。但他按时按点来还款,我问他哪来的钱?他笑着说:“借的,咱还是有威信的。你就不说了,总不能把你的朋友害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拿了高利贷。

之后,为了还钱,他一头扎到南山小煤窑,不见天日不卜生死地挖煤。小煤窑安全隐患大,出事故死人是常态。我阻拦他,他说:“下井挖煤是挣阎王的钱哩,可还有别的路走?我命大,死不了。有三个儿了,死了也不怕断后,老先人那里能交代了。”我想通过关系给他在国家集体矿找活,毕竟国家集体矿相对安全,事故少,可想挣钱的人太多,指标很難搞到,且没有私人矿能挣。一直干到还清欠债,他才告诉我出过一回事故,在井下被埋了五天,幸运的是命大,硬给挖出来了。他说:“哎呀,你不知道,我们三个躲在一个旮旯,把尿都喝了,最后互相都害怕——人饿急了会吃人的。那两个都没扛过来,一个年纪不大,可有心脏病;一个五十多了,我是看着他们死的。人不吃不喝能活七天,如果活过七天,还没有被救出来,我就得吃他们了,人饿急了,看到死人不是害怕,而是觉得香。”

第二年,他想办石灰厂。那时改革开放已经几年了,人们有了点钱,拆旧屋盖新房,石灰紧俏。这是个好项目,跟银行朋友一说,朋友说,这人我信,贷款贩羊绒的害了多少银行人。朋友放款权限上升到了十万,就给办了十万。

石灰厂烧制没问题,问题在于怎么往外运输。路在山坡、沟沿斗折蛇行,石头滚落坡底、沟底,许久才听到回声。傻小子买了两辆手扶,出了好几次事故,一辆还翻到沟里去了,只能组织了几十辆驴车往外送石灰。驴往外拉石灰,很艰难,也很危险,但比手扶要安全实用。几十辆驴车蔚为壮观,我写了报道,拍了照片,获得国内外好些大奖。他说:“我要当了官,首先要干的事就是把路修宽了、修平了。不敢渴望柏油路,修条石子路也行。有条路,咱落雁坪就活了。”

石灰厂开得不错,他又盖起了五间砖瓦房,收拾出一处更阔绰的院落。

大儿子要上初中了,我让他转到省城来念。他说:“县中也是全省重点中学,升学率老高的,再说不是一个的事,要是都转到省城,也负担不起,去学校东一个西一个的谁送?”他在县城租了一间房,让干娘在县城专门伺候孩子上学。

我有两个同学在县中,我去跟他们交代了,一起吃了个饭。酒席散了,我们走在街头,他说:“我这辈子是读书无望了,总得把儿女培养成个读书人,你说是不?”

我告诉他叶小童和老赵离了婚,去了美国留学。老赵大学毕业留了校,修足了势利这门功课,混得如鱼得水。叶小童曾希望他走学术之路,两个人为此有过辩论。后老赵又调入政府,步入仕途,她也懒得理会。然而,老赵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怀疑她插队不到三年就能返城,完全是凭借姿色。她给他讲过和傻小子假装谈恋爱的事,老赵却大谈乡下扒灰(公公与儿媳通奸)是多么常见。老赵说我们都经历过那样的生活,我能理解,我不在乎那些事。她说,我在乎。她知道一起生活下去,这将成为一个永久性的话柄,难醒的梦魇,于是提出了离婚。这当口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找到家里。倘若不是女人希望孩子能在城里上学,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被蒙蔽多久。让她震惊的是,老赵不但不承认这个孩子,而且骂这个女人是婊子,骂孩子是野种,威胁要让公安抓了母子。那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瘦弱而胆怯。从见面到告别一直对她说对不起,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娃能够把书读成,可在老家上不上高中。那女人把孩子丢在她家不见了。老赵依然不认孩子,而且骂她留下孩子,要她把孩子送回乡下,并以此要挟不跟她离婚。叶小童火了,说:“你驴日的是不是把别人都当白痴,把老娘当书呆子了?明天老娘就写一封信,把孩子带到你们单位去。”老赵扑通跪下了,然而接下来她再见不到老赵的面。她没找老赵,全力以赴备战赴美考试。考完试她去找老赵,才知老赵已经提拔为处长。她想老赵这个样子,孩子跟着也不会有幸福,带着这孩子去老赵下乡插队的村庄,才知道那女人没回村庄。村上人告诉她,女人带孩子走的时候把整个家都卖了。有个老人追到村口说,别找了,当尼姑了。叶小童带着孩子回来,找到了老赵,说离婚吧,孩子是我的儿子。老赵跟她离了婚。她给孩子办了入学,由父母抚养孩子,她去美国留学。经过几年含辛茹苦的奋斗,她终于在美国扎了根,就把孩子接到了美国。这是后话。

我讲完,停顿了半晌说:“老赵真是个驴日的。”

8

村主任实行选举制,傻小子参与了竞选,承诺当选就把石灰厂捐给村上,集体分红。他当选了,兑现了承诺。“钱就是好啊,谁有钱听谁的。”他扬眉吐气,“老子会把失去的一点一点夺回来。”

第二年的一天,傻小子打电话让我去接他。我到车站没接到他。打电话一问,才知道他在中山公园。我找到他,他躺在长条椅上,烂醉如泥。我说:“跟谁喝的,喝成这样也不送送你?”

傻小子嘎嘎地笑说:“人家送我?在人家眼里我算个锤子。”

我带他去泡澡喝茶醒酒,他大张着嘴向我吹气,说:“你闻,茅台,醒了多可惜,让我好好醉一阵。”

我还是要带他去醒酒,他说:“这么好的风,这么好的月光,最能醒酒,坐、坐。”

风真是好风,月光如水。我说:“你跟谁喝的酒?”

他嘿嘿说:“都是大官,级别最低的都是处长。”

我说:“咋跟他们喝酒,找他们要救济什么的?”

他摇摇头说:“是咱落雁坪要通柏油路了。”

我笑笑说:“酒还没醒,好多乡镇都还没通柏油路哩。”

落雁坪那么偏僻,又不属于交通要道,而且落雁坪山相峙而沟相通,通柏油路可不是小工程。

他掏出文件拍在我面前说:“好好看看。”

我借着月光一看,是交通厅的文件,落雁坪通柏油路与国道相连。

我说:“你本事不小哩,怎么搞下来这个项目的?”

“我有个屁本事,”他长叹一声说,“咱们草鞋镇自古就是茶盐古道,你看来往车辆有多少,多少次争取修路,都没争取下来,现在咱落雁坪要先修柏油路了。”

他掏出两包烟塞给我说:“装上,装个面子,席上有两个不抽,都塞到我口袋里了。”

我给他装回去,他说:“现在上面要占地不用补偿,要落雁坪人出义务工,我答应了。”

我说:“你这是不是太武断了,义务工不说,占地不补偿,人们是不是答应?”

他说:“没事,占的基本上都是荒地,耕地极少,到时大队划荒地补偿,只多不少。”

我提醒他还是要考虑周全,他摆摆手说:“没麻达,我现在威信高哩,一声能喊到底,小时候咱们一起耍的都当家做主了。再说他们都傻呀,谁不想改变,你说石灰厂卖个石灰多难,等路修成了石灰还愁销路?就说卖五谷杂粮、牛羊骡马,路修通了也能卖个好价钱。到时贩子到村上来买,价格合适卖,價格不合适不卖。原先翻山越岭的驮着赶着到集上去,贩子不给你好好出价,知道你不想再驮回去赶回去找麻烦。你说该不该支持?我给你说这都是小情况。”他站起来,激动地狠拍我几巴掌,说:“路通了,咱落雁坪的石头就值钱了,造水泥、烧石灰、铺路、做道牙石,都是上等货。我再悄悄告诉你个大秘密,灯盏山周围压的全是煤,勘探明了的,现在悄悄捂着不说。若要富,先修路,路一通,村上就可以开矿,建水泥厂、石料厂、石灰厂、道牙石厂。你想想,那时候落雁坪可真是换了人间。你说该不该支持?”

我说:“到时候我给你好好写几篇报道。”

他说:“那当然要写哩,你就写支持地方经济发展啥的,这吃饭时人家安顿我知道就行了,不能乱说。”

我笑笑说:“这我懂。”

他呕吐起来,吐后说:“饿了,狗日的只灌老子喝酒,鲍鱼、螃蟹、鱼翅都没吃就醉了。”

路从落雁坪穿了个过儿,三十多公里,还是有人阻挡,要占地补偿,他硬往下拿也拿不了,最后惊动了警察。从地基到铺路道石都是落雁坪人承担。虽说村民有出义务工的义务,但包产到户以后再没出过义务工,而且年轻力壮的都出外打工,村里就剩下老弱病残。他按人口摊路段,从收税费交地租、承包地上下手拿人,拿得很硬,可以说是搞得鸡犬不宁的。有十来户确实有困难的,他让亲戚来完成,一点都不通融,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说:“不能手软,只要一户扛住了,全村就都扛住了。以后这样的事多哩,都扛都闹咋行?人的坏习惯最容易养成了,不能惯这毛病。”最终都完成了义务工,没一户躲过。当然他也得罪了不少人,街巷里冲着他家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家里窗户玻璃被砸,他还被弟兄几个围揍。

我陆续写了几篇稿子,他拍着报纸嘎嘎嘎笑着说:“你写得我都有些脸红了。”

我说:“我还没放开写哩。”

他说:“你们记者就是能胡宣,报道陈家庄办了多少企业,观摩时我去一看,我操,一台拖拉机就算一个企业。”

通车搞了个庆典,省、地、县都来了领导,很是隆重。我找了辆车,拉着他来回跑了几趟。他说:“你说风光不?百年后,人们说起这条路来,至少会提到我,会说这路是在我手里修成的吧。”

我笑笑說:“这是大功劳,千秋伟业。”

他说:“老先人留下话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得有荣誉感、历史感。尤其是当官的,有了荣誉感、历史感,就会好好想着干事。”这话让我对他另眼相看。

他得了县、地、省上的许多荣誉,当上了支书。

路通了,人们享受到的便利是实实在在的,五谷杂粮、鸡猪牛羊买卖在门上就做了,比翻山越岭赶集卖价还高,而且在月牙谷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外来商户在那里搭简易棚、活动板房,卖衣服鞋袜、锅碗瓢盆等。我写了系列报道,反响不错。他激动地说:“将来我还要修一条铁道,我胃口大吧,咱落雁坪前途大着哩。”

9

然而,当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规划时,才发现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以村集体去注册公司注册不下来,开办这矿那厂的更没戏。人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付他,这条件那条件的,他竟然办不成一件事。“日他娘,想跟人干一架都不知道找谁去干。”他去求那些修路时请吃饭的领导,“都是些白眼狼,过河拆桥的主儿呀,不要说帮忙,都装不认识我,而且有两个卡我的家伙就是跟我一起吃饭的,翻脸无情啊。”

村上什么都办不成,手持各种批复证件来开矿建厂的却络绎不绝。“我就不明白了,这是我落雁坪的地盘,我们村办不下来,为什么他们能办下来?你们跟我不讲理,我跟你们也不讲理。”他卡住不给人家办手续,人家不跟他纠缠,直接去找乡上,乡上把一切手续都办齐了,厂矿企业直接进驻开采。他组织村人阻挡,县、乡相关领导找他谈话,他跟人家讲理,可人家不跟他讲理,要他无条件服从。他说:“那我得开村民大会,你们不是讲一切都是由村民大会说了算么。”但他还没回到落雁坪,职务就给撤了。他手下的随从陈家光接替了他。

他找乡长,还没说几句话,乡长就说:“你到底是看不清形势,还是他娘的把我们不当回事?”他跟乡长干了一架,去找书记,书记拍着一摞告状信说:“判你的刑都绰绰有余。”他要看信,人家不给他看。他说:“吃完席打厨子,念完经打和尚,卸磨杀驴,兔死狗烹,自古一理啊。”

不让当支书,他就要把自己的石灰厂收回来,可人家说他捐给村集体就是村集体的了,你进庙里布施了,还能拿回来?更让他气愤的是,石灰厂也不是村上的,成了私人的石灰厂。

我说:“陈家光不是当支书了么,跟他说,他当村主任不还是仰仗了你,村上归还石灰厂他说话顶事哩。”

他笑着说:“我还当我们这些没读书的人看人用人差知识,你这读书人也一样。那狗日的精明着哩,无利不起早的货,你真当他是我的随从?”那时候陈家光紧跟着他,他让做啥就做啥,大家都叫他随从。他拍着桌子说:“你知道他那时为啥跟随我?想当兵,我爹当支书哩。这回往下弄我就是他干的,那些举报信多是他写的。”

这矿那厂轰隆隆地开起来了,路上大车小辆就像赶集。

有一段时间他很沮丧,也很茫然,总喝酒,一喝就多了。后来,他忽然吆喝了一帮人在路上架了一根杠子,收过路费,结果被抓了进去。多亏他说收钱是为了修学校,不然弄不好要判刑的。

我去接他出来,说:“你咋就这么没法律意识?这是剪径,是拦路抢劫,犯法的,抓你没商量。多亏你说收钱是为了修学校,不然想出来没这么容易。”

“你当我是怕判刑才这么说的?我就是为了收钱修学校。学校的几孔箍窑,都快塌了。”他说,“我也知道这犯法,我就是想让他们把我抓进去,让我有个好好说说的地方,好让上面听到了来调查,这里面有腐败,大着哩。”

我说:“这需要证据,不能凭揣测。”

他说:“不是揣测,那些厂矿一大半都是有背景的人开的,手续不全,有的根本就没手续。这些人人都知道,只要查肯定能查出问题来。”

我说:“这可扯着背后的大人物……”

他说:“我怀疑大人物根本不知情,是他们拉大旗做虎皮,背后是巨大利益的驱动。冒充领导办事的多了,我贩羊绒那几年,有个家伙就拿着一个大领导的批条和跟大领导的合影,从一家公司一次拉走了三卡车羊绒,害得那老总跳楼了。这事我得弄。”他真像个侦探侦查起来。

我去找成业。成业开过小煤窑,知道的内幕应该很多。

成业小名福旦,是福田的双胞胎弟弟,跟傻小子是堂兄弟。那时候弟兄两个精瘦,人们叫大猴、小猴。十六岁弟兄俩就去了小煤窑挖煤,一次出了事故,福田死在井下,成业用哥哥的命钱盘了家小煤窑。前些年打击关停小煤窑时,他来找过我,牢骚满腹,说:“要都关了,我也没啥说的,可有钱有靠山的都开着,偏偏就把我们这些没爹没妈的人的窑关了。我的小煤窑出了事故,谁的小煤窑没出过事故?你说这理到哪里去说。”他还想开煤窑,我说正在打击关停小煤矿的风头上。他说:“只要有靠山不是啥事,你做我的靠山吧。”我笑了说:“兄弟,你还真把我当个人物。”他也笑了说:“你是无冕之王啊,人脉广,搭个桥,替我寻个大官做靠山,一切都按潜规则来,敬天敬地敬父母,我不会亏他,也不会亏你。”我说:“小煤窑安全隐患太大,经常出事故,你干个别的吧。”他说:“干啥也没开小煤窑来钱快啊,死人怕啥,赔钱的事么。”我没能帮上他。后来他在省城买了房子,开了家杂货铺。开业那天,他摆了一桌,酒过三巡,他落泪了,说:“唉,白折腾了,开小煤窑挣下点钱,一场事故又赔又打点的,到小煤窑关闭,一算,剩下的就是我哥的那点命钱,世事就是这么精打细算。”

成业越发胖了,我说:“让你减肥,你怎么反倒发福得越厉害了,容易得‘三高。”

“已经得上了,唉,开小煤窑婆婆多,光公章盖几十个,只要是个单位,只要是个干部,都跟你有关,三天两头来,来了不宴请能行?不宴请人家就觉得你轻看了人家,拿指头抠个壕壕咱当沟壑一样的翻哩。”成业说,“那时候一天喝四五斤酒,有几回喝死了抢救过来的。唉,这身体喝坏了,回不来了,现在喝凉水都发胖,没办法了。”

说到开矿建厂的事,成业端酒跟我一撞說:“他让你找我的吧?”

我摇摇头,成业说:“他也找过我,要我帮他。好天神哩,我开煤窑,落雁坪人觉得我有钱了,是个人物,都还真把我当成个人物了,我有啥本事?在那些人眼里我算个卵蛋子,内幕我知道个啥?能帮他我还装孙子?我的小煤窑关了我就没气了?我不想告?不想把事扳过来?可能扳过来?那些人头上都有伞罩着,而且精得了得,做事水泼不进。”

事情越查越深入,傻小子越来越接近事实真相,他走上了上访之路。

我说:“你把材料给我看看,我来整一整。”

他说:“你别往里掺和,再说这点水平我还是有的。”

他的上访一度让乡、县领导非常头疼,他被截访、被关押,送回村来让监管。落雁坪的村干部不止一次来我这里找他,陈家光也来了,说:“你该开导开导他,讲讲潜规则。”可他自上访就不来我这里,不与我联系,我打电话他也不接。有一次他没钱了,潜入我家,我说到省城上访,你就住我这儿。他说:“那会连累你的,咱们弟兄俩搭上一个就行了。”又说:“你看,肯定问题不小哩,不然我上访他们为什么那么紧张呢?”

一天成业请我喝酒,酒过三巡,他说:“你劝劝他,别上访告状了,那些大老板个个财大气粗,他这是胳膊拧大腿,人家一根汗毛都比咱们的腰粗。你想想国家都禁不住,他们能耐有多大?背景大着哩。我在外面混了这些年,知道这其中有多黑啊,他这么上访,乱咬乱告,那就是挡人家的财路,引火烧身哩。我给你说,这些人财迷心窍,你杀了他们的爹娘行,挡了他们的财路可不行。他们说过,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是领教过的。”他看着我说:“你也别跟着乱闹腾,之前记者也不是没调查过,不要说你是省上的记者,就是北京来的记者能咋样,有啥结果?这你不是不知道。”

我发信息把成业的话告诉傻小子,他回说:“他们让成业给我捎话,恐吓我,成业让我骂了,他又找你说,是想通过你阻拦我,成业鬼着哩。”

后来傻小子被查,传唤了几次,查的是他当村主任、支书那几年,其中有几家企业说为了办手续给他送过礼。虽然最后没什么事,但却要他不能乱走,随传随到。

贪腐的名声就像一滴墨汁滴进一盆清水里,不断扩散,沸沸扬扬,他有口难辩。他感慨地说:“日他娘,冤死人的话都能说出来,以前说舌头杀人,现在才见识了舌头的威力,连祖宗都跟着受辱,我家祖坟都被人挖了,不弄个水落石出,我会冤枉死的,你说我还能回头?我别无选择啊!”

上访告状的路是漫长的,这期间儿女陆续高中毕业。他几乎没有关注过儿女的成长,儿女跟他感情淡漠,顶撞得厉害,当着我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大儿子高考没上二本线,复读一年,分数倒退了不少。我建议上三本,他也希望儿子读个大学,跟儿子一说,儿子说:“钱呢?你准备下了?”儿子看他的眼神颇有些不屑。

他说:“我挣钱供你。”

儿子说:“你能靠得住?”

儿子一句话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强忍着说:“老子要是死了,你还不活了?再说人家孩子在学校勤工俭学,边读书边打工不照样读大学,新闻上报道过多少这样的故事?”

“那是人家老子残了、病了,你呢?”儿子说,“站着说话腰不疼。”

他说:“滚,有多远滚多远。”

双胞胎也没考上,他让上三本,他们也不上。

一个说:“就是考上一本能咋样?出来又不包分配,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找工作还得靠关系。”

一个说:“没关系出来还是个打工,有的大学毕业了,出来一看没考上的同学倒成老板了,在同学那里打工。”

他说:“驴日的,让你们读大学当是为了老子?”

一个说:“为了我们?我们不要你管。”

一个说:“你啥时管过我们?现在来管我们。”

杏巧说:“你再管他们,小心他们揍你。不过你放心,他们不敢跟你动手,要动手我会帮你的,儿女是账债,你是我男人。”

他就骂杏巧:“你还有脸皮说,生了一窝猪,只知道拱墙的猪。”

杏巧笑着说:“他们你都惹不下,来惹我,能惹下?想打架?”

他说:“都是跟你学的,啥虫拉啥屎。”

杏巧说:“你咋不说人跟种山跟岭,你着啥气,没把他们饿死,养大了就算完成任务了。”

女儿高中没毕业就走上打工之路。最让他难堪的是,女儿竟然做了小姐。有一次被扫黄打非抓住,是我去保她出来的。这让他无地自容。他追到城里打了女儿,女儿从此便消失了。

“三儿一女,有一个读书人也行呀。”他狂拍脑袋。

10

我上鲁迅文学院这年,傻小子遭遇了车祸,断了一条腿,肇事司机逃逸。我去医院看望他,成业也在。我们去天井抽烟,成业说:“挡人家的财路,惹出事了吧,还好只是断了一条腿。”

我说:“不是车祸么?”

“这车祸你不觉得怪么?”成业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人家要他一条命哩,他能扒回一条命是那个开车的不想欠一条命债,不然不要说他一条腿,就是一条蚰蜒满身是腿也救不下他的命。你别给他说,我不敢给他说,怕他又急,说了就是个大麻达。那货脾气越来越坏了,他受了刺激,脑子有病了。你好好陪陪他,开导开导。”

我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虽说这样的事也不新鲜,比如房地产商动用黑社会暴力拆迁,就不止一次出过人命,但发生在他身上,足让我震惊。

我说:“你知道肇事司机在哪儿?”

成业说:“我哪知道?没人知道,只有那些人知道。”

我早早从鲁迅文学院结业,回来帮他办理出院,送他回家养伤。我申请了个重点课题,这样就可以在落雁坪陪他一个月。路上我从馆子里带了一桌菜,想叫昔日一起玩耍的聚聚。他笑笑说:“没人了,走的走了,走不开的从我上访开始就都躲着我,怕沾晦气。”

银婶和杏巧的关系很有些另类,一闲下来就斗嘴,不像婆媳,倒像姊妹,不信你听听。

“你還觉得你亏了?我儿才亏哩。”

“你儿亏啥?啥不是我苦着,家里我当男人,他倒像个婆娘哩。”

“我儿长得多英俊,都说像那个电影演员哩,娶了你,你有啥亏的?”

“别当我没人要,娶不上婆娘看母猪都是双眼皮的光棍多的是。”

我噗地笑出来了。

“亏了你,我补偿你么,除了跟你睡觉补偿不了,再啥补偿不了?你睡下,我把你伺候上。”

“那我还怕雷抓我的头哩,我伺候你是积修下辈子福气。”

银婶嘎嘎笑着说:“你该积修个好长相,再不就修个男儿身,当男人你可是个好男人哩。”

我给银婶点根烟,银婶说:“给你嫂子也点一根,男人么。”

我看看杏巧,杏巧说:“咋,嫌我丑,不想给我点?”

我笑了说:“没见你吃烟。”

“娘儿俩欺负我,不吃烟气能顺?”杏巧嘻嘻笑着说,“以前在你面前装女人么,你是城里人么。”

银婶说:“你说你咋就不好好长噻,小时候长得心疼呢么。你娘没奶,吃我奶的时候咋看咋惹人喜欢,后来自己长成个男相,连你娘都不待见你。”

“我又不是狐狸精要勾引人,长那么风流做啥?我要长得风流,能嫁你儿?你家里有啥?连人都没多余的。”

“人长得不行,脑子也不行,晚夕该干啥不知道?跟男人打架,打得男人到我屋里睡,有你么傻的女人?”

“为啥打架?你咋不问你儿为啥?你儿就是个流氓,心里还有那婊子。”

“有就对了,没就不对了,人家长得像画儿里走出来的,我要是个男人心里也有哩。”

杏巧抡着巴掌扇银婶的屁股,银婶笑着说:“你就是个瓜,打就打走了、打没了,越打越有。”

“看来也是个风流鬼,年轻时没少偷男人,说,几个?”

“那不能给你说,我老了说了也没啥,就怕你听了气死、孤荒死。”

“你再偷么,我给你拉皮条,给你们铺床叠被。”

“皮搐成三四月的洋芋了,偷不上人了。快给我抓抓背,痒死了。”

杏巧给银婶抓背,银婶吸溜着说:“轻些轻些,你这手粗得,男人手也没这么粗哩。”

“那婊子手绵得很,人家不伺候你么。”

“咋没伺候过我,比你伺候得好,话比你说得好听。”

“伺候了你几天?现在人在哪里呢?走了咋一次没回来?人家利用你们哩,把你们当猴耍哩,到现在还不明白?”

“唉,那娃在难处么,一家人把她捂死去?”

“日怪了,傻小子,你今儿咋的了,我都说了几回婊子了,你咋不跳起来打我?装文明哩,噢,对了,驴腿折了,攒着吧,驴腿长好了再打。”

我说:“你叫男人傻小子?”

杏巧撇撇嘴巴说:“咋,你们能叫,我就不能叫?他就是个傻小子,人家尿都不尿他,心里还老揣着人家。”

傻小子说:“你啊,你就不该长个嘴。”

杏巧说:“不服气起来跟我打呀。”

银婶说:“下辈子你不得好哩,女人打男人,老天爷都看不惯哩。”

“是我先打他咧?你们家没一个好东西,把人往死里亏哩。”

“他先打你对着哩,你是个女人咋能还手,还把我儿从屋内打到院里去了。”

“下次他惹我,我不但打他,连你一起打,哪怕下辈子死了转驴哩。”

银婶把头擩进杏巧怀里说:“你打,打么,下回别打我儿,我替我儿挨打。”

“当我不敢!”杏巧扑过去摁倒银婶,又扇屁股又抓胳肢,干娘笑着滚着,两个闹腾成一团。杏巧说:“这么怕痒,也是个流氓。”

银婶说:“不过你上年纪了,倒有点像女人咧。”

杏巧看我一眼说:“大书生,那婊……叶小童也老搐了吧?”

我说:“搐得像揉过的牛皮纸。”

杏巧说:“我想也是,你们城里人就是个白,一白遮三丑,皮又嫩又薄,经不起日子揉搓,人老了搐了皮,越白越不遮丑,我们皮厚,耐揉搓。”

银婶说:“讨吃做梦啃猪蹄,自己给自己宽心哩。”

“这是你谝的,忘了?”杏巧拧银婶一把说,“跟你耍大的英花嫁了个解放军,成了公家人,人家当娘娘了,来看你,走了你说的,忘了?”

我一人点了一根烟,杏巧说:“秀才,你别笑话,家里常年四季就我和娘,不这么斗开,日子又苦又孤的有啥意思?你给我说说叶小童吧。”

我大致讲了叶小童的生活经历,杏巧停顿半晌说:“长得像画儿上的人,命也这么苦,唉,也对哩,画儿上的人命都苦。不过比我享福,嫁的男人多么,嘻嘻。”

晚上,我们躺在上房的炕上,傻小子说:“明白我为啥打她了吧,她老骂小童婊子,老怀疑我跟她那啥了。”

傻小子老打杏巧我听说过,问他到底为啥,嫌丑?他笑说:“丑俊能咋?灯一吹都一个样。”我说:“那是她对娘不好?”他说:“她们好得像姐妹哩。”我说:“那老打她做啥?心里还有叶小童?”他说:“叶小童在哪里?你不知道,女人挨打,就是嘴瞎。”我说:“哪个女人嘴不多事?”他说:“女人么,不打不成,再说打是亲,骂是爱。”我说:“别耍大男子主义,你是当过兵的,文明一点。”他一笑说:“我打她你当占便宜?她还手哩,力气大,一拳能把我打到门外去。”

我说:“怀疑让她怀疑去么,这种事你越打她越怀疑。”

他顿了半晌说:“晚上跟她睡觉,你听她咋说——‘你不是跟我睡觉,你跟她睡觉哩,你想的是她。你能不生气?一生气就狠么。她又说你看我一说她你就来劲,一说她你就来劲。”

我噗地笑喷了,说:“这是她的阴谋,她用叶小童刺激你,你就表现得神勇么,说明你心里还是有她么。”

他捣我一拳说:“唉,半脑子人,我本来没想小童,撂开了,她却像个苍蝇老在你耳边叨叨,你说能不想么,心里不烦么。”

“那肯定是你流露出想叶小童,提说叶小童了。”

“我就那么嘴闲?”

“真不想小童么?说老实话。”

“以前想,后来忙得顾不上想了,她不提哪会想起。”

“或许说梦话时说过。”

“梦话谁还管得住,你计较生气那不是二百五么。”

他连喝三杯酒说:“更可恶的是有一次说我们父子都是畜生,共用叶小童……”他一拳砸在一块砖上,把砖头砸成几块,“你说嘴瞎不瞎?”

“你就当这是她的毛病不得了,以后别打架了,你说这个家这些年不是她支撑着?”

傻小子长长吐出一口烟说:“她其实心里憋闷,你说吧,嫁了我,我一直像个疯子一样在外面奔波。有时候她忽然给我一巴掌,什么都不为,然后我们就打起来,她就是想跟我打一架。”然后,他嘿嘿一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给这烂杆事缠住,我一直在外面跑,见面都少了。前年过年回来,她说多久没打架了,打一架吧,她那么挑衅都没打起来。”

杏巧端进一个小盘,放着几样小菜,一瓶酒。我说:“一起喝点。”

杏巧一笑说:“我没那福,还得去放羊,羊现在像你一样上夜班哩。”

封山禁牧,羊不让出山,只能圈养育肥,羊出山被发现就没收,这一带人就晚上放牧。

他把军大衣扔给她说:“远离崖壁,山体都震松了,小心塌方,石块掉下来把你命要了。”

杏巧说:“那我享福了。”

杏巧走了,他说:“厂矿整天开炮炸山,比羊破坏厉害多了,唉……”

我倒好酒,碰了一杯,他说:“娘把她的福享了,我不在家,她就跟娘睡,打闹嬉耍,娘把她当女儿哩。娘那回得病,她接屎倒尿,擦洗身子,亲女儿都做不到。”

我说:“你也把福享了,你看她伺候你。”

他嘿嘿地笑着说:“夫妻是冤家,我们是典范。”

他的腿恢复得还算快,能拄着拐子出门了。他在家里待不住,动不动就上山瞭远。

“以前我把这条路看成天大的功劳,千秋功业,现在看来,是个祸害啊。”他用拐杖指着路说,“你看这条路就像一把大锯,把落雁坪豁了一道口子,开膛破肚啊。你看这山梁沟谷都像给猪拱了,他们都来下蛆哩。落雁坪是毁了,天上飘的、刮的、下的,都成了黑的、臭的、黏的。”

是啊,这條路释放了落雁坪的潜力似的,一座座山体被撕裂,白森森宛如断裂的骨茬,一片狼藉,放炮炸山震落的土石扬起阵阵土雾,与烟洞冒出的滚滚浓烟相辅相成,天地之间雾蒙蒙的,蒿草灌木像披上了灰白的孝衫,厚厚的尘埃压得枝叶低垂。昔日闰河虽然只是一条窄窄浅浅时有时无的小溪,但清澈得能看见水中的石子,掬起来可以直接喝。现在流淌着厂矿排出来的脏水,乌黑浑浊,散发着股股恶臭。

傻小子用拐杖捣着山石说:“都是这条路害的,不是这条路,啥都运不出去,让他们开矿建厂?日他妈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说:“也不是一条路的事,现在有资源的地方,哪儿不开采?不是你想挡就挡得住的,县上财政就靠这些厂矿哩,不然怎么能弄成个百强县呢?”

他说:“也不是说不能开采,你好好规划规划,正正规规开采也行呀。你看国家开矿建厂的地方,园林绿化都是同步搞的,至少建得像个样子,哪像这些小厂矿,一个个就像老鼠打洞,猪拱食。国家三令五申整顿关闭小厂矿,可到了地方上就是关停不了,关的关了,开的照样开着,逼得紧了,孙悟空七十二变,摇身一变,都挂靠到公家名下。张志浩还记得么,你们一起来的,事业做大了,想开发旅游。到这儿一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杀了十只羊,请落雁坪人喝了顿羊汤,就回去了。”

我说:“腿好利索了,我给你在城里找个活……”

他摇头说:“我还得弄这事啊。”

我把成业的话跟他说了,他说:“我知道,那车蒙着牌子,你说没鬼蒙牌子做啥?”

我愣了一下说:“你不怕死?”

“谁不怕死?可是要不弄会被冤枉死的,让他们弄死总比做个冤死鬼强。”他嘎嘎一笑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11

县上的腐败终于暴露,被称为塌方式腐败,从上到下大大小小抓了二十几个人,陈家光也给抓了。虽然不能全归功于傻小子的执着上访,但他功不可没。

腐败案件的审理尘埃落定,报纸刊发后我打电话让他看。中秋节我回落雁坪,傻小子坐在院子里,提着一瓶酒,情绪十分低落。杏巧说:“天天喝酒,快跟他爹一样成酒傻子了。”

柳大牛从监狱回来是包产到户那年,彻底成了酒鬼,一点活不做,家里能换酒的全换了酒,家里糟蹋得要啥没啥,吃饭连碗都没有。喝了酒就打银婶,连傻小子也打。有一回打傻小子,傻小子还手了,失手打在他太阳穴上,虽没死,却是半痴不傻,后来从沟里摔下去死了。

我说:“现在真相大白了,报纸上也登了,清白讨回了,你咋倒没有上访时精神了?”

“谁还我清白啊,照样说我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没判我,是我花钱买的。修了一条路,得了这么个结果。”他落泪了,猛喝一口酒,把酒瓶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酒说:“不管咋说,修路没错,这条路就是你的功绩,多少年后人们提起这条路会说起你。”

他摇着头说:“快别提这路了,还多少年后,你知道现在人们把这条路叫什么?叫腐败路,坑民路。是叫对了,你看咱落雁坪腐败成啥样子了,还功绩,这是我的罪证。”

“历史自有公论。”话说出来我自己先笑了。

“那是最大的空话。”他也笑了,说,“不过,比起我那随从,应该好些,狗日的心贪啊,几百万哩,没个十几年出不来吧。”他喝一口酒继续说,“可是说回来,从修路到告状,我也搭上了十几年时间啊,人有几个十几年?这十几年正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十几年,我家没顾个家,儿女也没管个儿女,三儿一女有一个读书的也行啊,落雁坪这些年出了二十几个大学生哩。”

我说:“支书有了?”

他看我一眼说:“你想啥呢,我是老上访,县上落了案的,现在还是监控对象,帽子戴上你休想抹掉,他们只要喊我,我就得去。”

灯盏山上的庙又建起来了,阳光照着,像一座雄伟的宫殿。他说:“比以前气派多了,煤老板石老板多,钱越多越迷信,矿上出事都上山求神,香火旺哩。”

我们上了灯盏山,坐在灯芯上,他说:“以前咱们落雁坪是万木霜天红烂漫,现在是万木霜天死如灰。我要是神,他们就是把整个灯盏山用金子包了,我也给他们降罪哩。”

我往庙里走,他说:“进去干啥,全是老板的香火,神看不到你我。”

半夜我醒过来,看到他披着衣服,坐在窗前借着月光耍手技,他说:“失眠害死人啊。”

他终于缓过阳气,就想成立个养殖合作社。但政府合作社有一套扶持政策,因此批办很难。我知道他想打个翻身仗。他有几个战友混得有了出息,我也动用了关系,经过运作,总算成立了。他通过银行的老朋友申请到了无息贷款,人人都像抢唐僧肉一样抢贷款,钱贷上了却不发展养殖业,而是盖房,买车,倒腾买卖,娶媳妇,花的花了,亏的亏了,挣了钱的也不还款,银行像催命一样催债,他又走上了催债之路。“国家的钱,又不是你的钱,你急啥?”他们都只想贷,从没想过还。结果把银行的老朋友也牵连了,老朋友倒大度,说:“我还认你这个朋友。”

“无赖啊,流氓加无赖啊!人心瞎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再不折腾了。”

傻小子自己养羊。因为封山禁牧,只能圈养育肥,把草砍回来喂。他开始读书了,经常让我带书给他。我出版的书和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他是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评论家。他问我有没有叶小童的书,我说没有见到,她大概不写东西。他大睁着眼睛说:“她比你读的书多,你都成了作家,她不写东西?”

我说:“谁说读书人一定要写东西呀?”

他呃了一声。

就在这年,银婶去世了,我回去送埋,一直待到过了三七。

房屋太老旧了,折腰驼背的,放炮声响过,哐里哐当,就像地震了似的,土尘扑簌簌往下落,砖瓦、门窗、屋顶落了厚厚的灰尘。灰尘不是以前的灰尘,来一股风就飞走了,而是粘在房屋上,还粘住了蛛丝、鸟毛、草絮,小风掠过,飘拂荡漾,看上去就像年代久远的古刹旧寺。门窗老化得厉害,到处是裂缝,风打来,屋里浮飞着土尘,炕头、铺盖、锅台上落着一层灰尘,坐在屋里,嘴里都是灰尘,碜牙,呛人。

我说:“把房翻建一下吧。”

他说:“房子翻盖了谁来住?我还能活几年?儿女会回来?就是在城里当讨吃都不会回来了。这前山后山的村子都空了,建下了搬不走,卖都没人要。”

麻绳专从细处断,第三年秋上,杏巧死了。杏巧是在砍草时给滚落的石头砸了,拉到医院没救过来。我咨询律师能不能起诉索赔,律师说,起诉谁呢?厂矿多少家,你知道那块石头跟哪家厂矿有关?起诉案都不给立,法院态度好会说是自然灾害,态度不好会说你想钱想疯了。

几个孩子四分五裂,双胞胎两个不合,小的跟老大走得近,都在深圳,女儿在厦门,只有老二在省城。他给老二说,让那几个不要回来了,一来一回花费太大,但几个孩子还是都回来了。

送埋了杏巧,坐在坟前,傻小子哭着说:“你这个丑女人,人家死了还能弄几个钱,你死了白死了。”

我生气了,说:“她都驾鹤西去了,你还这样说。”

他笑了说:“我要说她漂亮,她会跳出来打我的!弥留之际说她要享福去了,不许我哭,只许我笑,不许说好话,只要我骂她,要骂着送她一程,我们就一直对骂。”

儿女对他冷漠,他也跟儿女没话。但儿女们跟我说,不管咋说他也是我爹,我们咋会不管呢?奶奶和娘都给他们一再嘱咐过,要孝顺爹,每月每人给他三百块钱生活费。他们希望我在城里给他找个看大门的活计。

他说:“老子还没到看大门的年岁,你们过你们的,别管老子。”

二儿撇着嘴说:“连社会啥样子都不晓得了,你说你活了个啥?五六十的人了,你还当你能干个啥?农民工过了五十岁,人家一看身份证理都不理你。你还瘸着一条腿,看大门的活都不定能找上。”

过了头七,儿女们就离开了,他们都有活缠身。

我陪他给杏巧过了三七,叫他一起走。他说:“我总得等她坟头土干了,咋也得送她一年。”

杏巧的七七过了,他就进城来了。他说:“待不下去了,没人了,村子孤荒了。”

我给他找了一个看大门的活计,他问我真的过了五十别的活就不好找了?我点点头,他说:“正是出力的时候么。”

老二很少来看他,他想孙子,可孙子见他就像见到外人。我跟老二谈了两回,老二总算听进去了,逢节日会去看他,也只是提点礼物,坐不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说:“还不如不来。”

他完全成了个读书人,一周能讀几本书。第二年五月的一天,他要和我喝酒,说这顿酒他得请。喝酒间他非常感慨地对我说:“我对不起叶小童啊。”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说:“你别想歪了,我说的是读书。过去,她不止一次跟我提说读书,我始终认为她是为了表达对我的鄙夷,是对我的侮辱,是在拉开我与她之间的距离。现在书读进去了,我才明白她是真心为我好。你文章里说读书是人一辈子的事,是心灵的旅行,这些话说得真好。唉,小时候认为读书就是为了成为一个公家人,为了改变命运。这一年多书读得越多,我的心胸越开阔,心情越平静、越快乐。你见了叶小童,一定要替我深深地谢谢她。来,喝三杯。”

喝了三杯酒,他又说:“我还得罚你三杯酒,叶小童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读书,可你没有。”

我说:“之前我对读书的认识跟你是一样的,到报社后才对读书对于人生的意义有了理解,那时候你在干事业。”

他说:“那也得罚。”

我喝了三杯酒,他说:“等火车的时候她对我说,人要不读书,就像一辈子生活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读书就是在黑屋子的墙壁上开一扇窗户。那时候我想,这分明是在卖弄玄虚,表现自己的深沉。那天我读了一篇文章,才知道这句话是有出处的。有个外国人说,住宅里没有书,犹如房间没有窗户。哎呀,我领悟得太迟了。”

我说:“想读书,多晚都不迟。”

杏巧过世一周年后不久,他得了一场病,住了院,儿女都来看望他,我很欣慰。看大门的活没了,我重新给他找活。他让我找着,他回去一趟,说妻哥打电话说有事跟他说。我说周末一起回去。到周末我去找他,他已经走了。回来,我埋怨他有车不坐。他说:“走那路苦了车,路被重车碾轧得坑坑洼洼,比以前的土路还难走。”又说:“五百多口人的大村庄都孤荒了,有人的家连十户都不到,晚上睡觉都害怕。像我这一代人死光了,村子也就死了,回是回不去了。”

“你想回去?儿子都在城里,回去你觉得现实?”

“迟早得回去,我也不指望他们。”

“你也别那么看儿子,儿子跟你冷漠也都是还年轻,也都有家口了……”

“他们指望得上?你看,二儿子举家搬到西安打工去了,躲走了。”

“哪里话,撵着活走了。”

“现在哪里没活?他在省城打工十多年了。”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任何一个儿子过,撵谁去就是谁的负担,吃喝管得了,住呢?都在城里扒了多少年了,几口人还租着鳖盖大点房子,你跟了谁不租房子能住下?还有,有病了看不?人老了有病都是大病。他们娃娃都大了,上学花钱是大头,不说了……也不是光我这样,普遍得很哩,像我这样的多了,老家没人了,回不去了,都在城里漂着哩。”

我在纸厂给他找了个看门的活,可翻年春上,他又病倒了,病不好,要手术后才能确诊,儿子女儿也都赶来了。他很高兴,然而,还没等到做手术,他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用流行语就是“蒸发”,手机成了空号。几个月的时间里,儿女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说:“忙你们的生活去吧,他要是想让你们找见,也就不会消失了。”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音信皆无,我觉得他可能不在人世了,因为根据大夫初步的判断,做了手术他能活多久未知,不做手术可以断定没有多长时日。

12

只要你动过感情,哪怕曾经多么刻意忘记,也终有一天会重新拾起。

叶小童来了。叶小童出国后,我们就断了音信,偶尔听到她一星半点儿消息。她在美国执教的大学旁边有一家公司,老总是中国最早下海的那批官员之一,后来成了她第二任丈夫,他们有了一儿一女。丈夫回国投资,成了空中飞人。这是个城府很深的男人,太会逢场作戏,包二奶、养小三,私生了两个孩子她都不知道,又离了婚。其后叶小童的精力都花在抚育三个儿女和读书教学上,儿女成人了,又抚育孙子。这几年汉语热,大孙子上初中,要强化汉语,她陪孙子回到上海上学,自己应聘到一家出版社从事翻译工作。

我告诉她傻小子的情况,她沉默了许久。

后来我陪她去了趟落雁坪。自傻小子离开后,我也再没回落雁坪。

我有一辆桑塔纳,怕在路上被驮住,便向学生借了一辆越野。学生是我在报社带过的实习生,如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竟然派人送来一辆宝马X6。

省城到草鞋镇已经通上高速,到草鞋镇一路通畅,驶入去落雁坪的路就很难走了。沥青翻浆,砾石散开,大坑套着小坑,车行驶在上面就像蚂蚱跌进热锅烫着了,又蹦又跳,颠得屁股都挨不到坐垫上,我头几次撞到顶篷。崖壁处的水泥警示桩给撞得歪歪扭扭,多数都断了,上面红道白杠只剩下淡痕。车辆并不少,全是装了加高槽的大车,满载石料、煤炭。每辆车都是一个沙尘源,拖着飞扬的尘带,就像发射的火箭,一辆车掀起的尘土才落下,又一辆车携着尘土而来。沙尘、煤灰浮在空中,雾霾一样,呼吸呛人。

“停车,停车!”叶小童脸色惨白地叫着。我问咋了?她说:“我想吐,这啥路呀,也没人护理,风都是臭的。”我忙把车停靠在边上,她脸色惨白,扑到路边就吐起来。

长虫坡斗折蛇行,在一个胳膊弯,忽然冲出一辆加长東风大卡车,我忙打方向盘,差点与卡车贴上,多亏大卡车是上坡路。司机把头从窗口伸出来吼道:“你他妈赴丧呀,找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想死,从断头沟开下去,就到地狱了。”

我也火了,说:“你他妈拐大弯子连喇叭都不打?”

司机唾我了一口说:“你他妈眼睛瞎实了,没看到滚滚灰尘?”

我说:“你他妈长眼睛是出气的,下来看看,老子已经很靠边了。”

司机连呸三口,拍出几声愤怒的大喇叭,狠踩油门,车辆扬起砾石像暴雨砸在我们的车上。我忙踩油门躲开,忽然哐当一声,车不动了。那司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冲我们做了个很流氓的动作,嗷嗷嗷大叫着走了。

又驶来一辆大卡车,掀起的灰尘简直将我们埋没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从尘土中浮出来,我下车一看,车底盘给土梁托驮住,前后轮架空了,吃不上力。试着抬抬,哪能抬得动,只能拦车往上拖了。我站在车前拦车,可来来往往过去了十几辆车,没一辆停下来帮忙,而车轧起的石子砸在车上像冰雹,让人心疼。

叶小童又呕起来,呕罢,爬上龙头崖壁躲避灰尘,说:“倒是拍美国西部大片的好地方。”

又有几辆大车掀起阵阵灰尘过去,我彻底绝望了。

山坡上开出一辆手扶拖拉机,我忙扬土。这是我在落雁坪积累的生活经验,因为山大沟深,又多风,你吼叫人未必听见,人们发明了扬土叫人,比吼叫有用多了。手扶开了过来。开手扶的是个驼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他趴下去看看,又围着车看看说:“宝马X6,好车么,百十万哩,可驮住了,前后轮都悬空了,没办法了,要是悍马就不会驮住了。”

我说:“大侄儿,麻烦你给扯一哈。”

我用的是本地口音,把比自己小的男子叫大侄子,把拖说成扯、一下说成一哈。

汉子说:“没麻达,我这手扶肯定能扯出来。”

我忙递烟给他,他转着烟看看点了,说:“只是得钱哩。”

我呃了一声说:“得多少个元?”

汉子伸了一个指头,我说:“一百个元?”

汉子噗地一笑说:“一千个元。”

“你抢钱啊,咋不学《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去剪径?”叶小童一脸愤怒说,“我建议你干脆买个丝袜往头上一套,去城里抢银行,比这来钱快。”

汉子不生气,说:“你看上去么有气质,说话人不爱听么,咋是抢人,这是凭付出挣钱。”

我递给汉子一根烟说:“少点噻,就扯一下的事么。”

汉子说:“你这是宝马X6,对你们来说一千个元算个啥,吃顿饭的事么。”

叶小童说:“你走吧,我们不扯了。”

“不扯在这里过夜哈,车陷在这达,不赶紧扯危险着哩。这路上陷住的车除了我往出扯,来往的车没人帮你们。”汉子徐徐吐出一口烟说。

叶小童一指不远处一棵树说:“那不是一块救援的牌子?打电话叫救援!”

树干上果然有一块牌子——“车辆救援”,字写得老大。我过去一看,不是公路上那种正规的救援牌,是私人挂的,留有电话号码。上面根据车辆的品牌明码标价,列出十几种车的救援价格,其中有宝马,标价就是一千元。

汉子笑了说:“那就是我挂的牌子。”

叶小童说:“打114查询公路救援号码。”

汉子说:“那也是收费的,从县上赶来,不比我收费少,再说天都快黑了,从县上赶来得多久,这路上来来往往的大车不长眼睛,不怕被那些冒失鬼的大车撞飞了?过车就像地震,山里面还放炮,你这车就在崖下,不怕塌方了把车埋了,就是轧起的石子把你这车砸个坑,宝马补个漆也得几千元,哪个多哪个少?舍财免灾。”

我说:“好好好,扯吧。”

汉子说:“看你们一头白发,我让一百个元,我也是投资了的,多少得赚点。”

我说:“你投资了?”

汉子说:“买这手扶拖拉机不算投资?”

我说:“你是专门干这生意的?”

“对头。”汉子嘿嘿一笑,伸出手说,“先小人后君子,先付钱。”

我说:“先扯,扯上来给你钱。”

汉子说:“先给钱再扯。”

叶小童说:“怕我们不给你钱?不会欠你钱的,我还怕你拿了钱不扯呢。”

汉子说:“我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就在落雁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会那么干的。倒是你们城里人常这么干哩,别看你们有钱得很,车扯上来,说上车去拿钱,结果烟一冒不见了,我哪里追去?我遇上过好几回哩,不但不给钱,还揍我,有的还把我捆到树上了。”

我把钱拍给他,他拿出绳索搭在挂钩上,一扯车就上来了。

他说:“你们也别咒骂我,要说我收钱也是应该的,修这条路我们是出了力出了地的。”

我递给他一根烟,说:“修这条路你们出力也是对的,这条路就是通你们家乡的。”

他说:“没说不对,可修路国家是把钱拨足的,我们出力出地就该挣到钱,让人贪了。”

我说:“你们支书可是被冤枉了,背了骂名的。”

他说:“你说傻小子?”

我说:“傻小子?”

他说:“就是柳卫红,你认识他?”

我呃了一声。“你说他冤枉?”他撇撇嘴说,“谁知道哩。”

我说:“报纸上都登了,你不看报纸?”

他说:“看呀,村上几份哩,专门做了个报栏,可报纸能信吗?只有你们信。”

我说:“报纸上登的是腐败分子在审讯中交代的。”

他说:“腐败分子会说实话?再说傻小子家住过的那个知青就在报社里,你说能信么?”

我笑笑,他也笑笑说:“不说了,咱们有啥争头?”

叶小童说:“你们应该好好维护这路。”

汉子说:“好好维护,谁掏钱呢?”

我说:“咋能因人废路,岂有此理。”

汉子竖起大拇指说:“这话说得好,可惜你不是官。”

我笑着说:“你咋知道我不是官?”

“要在以前你可是个大官,现在这车当官的不敢坐,坐了第二天就有人查他哩。”汉子边盘绳索边说:“村子上现在走得没人了,就剩下老弱病残,没有日能人了,要有个日能人出来挑头,国家或许会管。唉,说到这达,要说傻小子是个日能人,他还是干了些事的,他要在,起码路不会这样的。”

我说:“小煤窑不是都关闭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车。”

他说:“关了,啥叫关了呢?有钱有本事的,都挂到国家集体名下了,换个名罢了。石料厂、石灰厂没禁呀,石头现在比煤值钱。”

我说:“你是谁的儿子?”

他看看我说:“你是落雁坪人?不像啊。是这方圆出去的?”

我说:“我们在落雁坪插过队。”

他愣了一下说:“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还没出生,我爹是陈忠山,外号你可能知道,铲子头。”

我和叶小童都笑了说:“是他呀,脑袋没有后脑勺,像削过一样平。”

他说:“走了几年了。”

叶小童说:“走了,去哪里了?”

“死了,一直在石灰厂干,尘肺病。”他掏出二百块钱说,“也算是咱落雁坪人,少收二百。”

我没收,他不高兴了说:“二百富不了我,不退你们我心里过不去。”

他上了手扶,说:“你们去找谁?村子上没啥人了,我要不是背着一座大山,也进城打工去了。”

下了长虫坡,进入天河谷。路沿着河床走,草木灰白,风臭水黑,一个个家院长期没人照看,一片狼藉。走在村里,就像走在考古现场。傻小子家房屋也坍塌了,门窗、椽子都不见了。叶小童说:“我本来要带孙子一起来,在我想来落雁坪应该还是以前的样子,还是一个可以与天堂并论的地方,我指着动画片里的风景说,落雁坪就是这样的童话世界。可学校搞夏令营,孙子没来成。以后该如何对孙子说呢?他要来如何面对呢?”

在村里走了一圈,只见到两个人,是当初去草鞋镇接我们的老蔫和他的孙子,孙子是假期回来陪他的。老蔫话更少了,已经八十多了,大概痴呆了,给他烟酒都不知道接。回去的路上我跟叶小童讲,傻小子后来以读书为信仰,让我向她表示深深的感謝。她说:“我没想到那会伤害他,不过那时候我想,这么贫困闭塞的地方,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

13

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声音陌生,手机显示电话是从黑龙江漠河打来的。我问他是谁,他说,你猜。我从记忆中搜寻黑龙江的熟人,猜了几个都不是。“傻小子,你忘了?好,忘了最好。”他嘎嘎嘎地笑着说,“是不是吓着了?别怕,不是从阴间打来的,我还活着,活得很好。”

“你的声音我怎么会陌生了呢?”

“是吗?”

“以前声音粗浊、沉闷,现在反倒清爽明朗了。”

“变化大吧?以前烟嗓子、酒嗓子,现在不抽烟,酒喝一二两,能不清爽明朗?更像傻小子了吧。千万别叫我柳卫红,也别叫我平安,就叫我傻小子,多好的名字啊,那是人生一种境界啊。傻,小,子,哪个不是人生最单纯的本性?你思考思考,好好写篇文章。”

我问他到漠河做啥去了。“游玩呀,读书与旅行现在是我的信仰,我给你说说我这几年吧,有五六年了吧。”他说,“在医院,从儿女们的脸色我看出来病不轻,护士不让吃这不让吃那的,说你这是大手术。我问得的啥病?护士说你得问大夫。我去问大夫,大夫说还在诊断中。我问得花多少钱,大夫说不好说。我说你估计一下,我得准备钱。大夫说按十万到十五万先准备。我说能不能不做手术?大夫眼睛瞪得像个铜铃说,要钱不要命,我给你说你这病做了手术能活多久都还不好说。从窗口看到儿女们在楼下手舞足蹈的,我知道他们是在算账摊钱。楼道里邻床老冯的儿女也在讨论,说假如救过来能活八年十年,也值得;要是救过来活两年三年,花这么多钱值得么?老冯比我小,刚五十出头,救过来活个八年十年,就能自己把花掉的钱挣回来,活个两三年肯定是挣不回来。我心里涌上一股悲凉,也没错啊,活着就是算账的事。儿女不会不给我看病,可看了又咋样?剩下的日子就是挣钱还账,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只有抱怨和恨意。我要是走了,就都没事了,不就是黑路的尽头么。我离开了医院。何去何从,我很茫然,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尽快离开省城,以免被儿女和熟人找到或撞见。我直奔火车站,买了最快开出的那趟火车票。火车离站时我流泪了,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没想到落了这么个结局。

“反正没几天活头了,我想走走吧,小时候对课本里那些风景名胜就很向往,有啥时候能去看看的愿望,我就一个风景名胜一个风景名胜地走。人老了,死就成了最贴身闹心的事,老想会咋死,死困扰着我,不能曝尸街头,不能让狗啃了,不能自杀,也不能火化,这样都进不了祖坟。我家几代单传,我得给先人暖脚。我始终留着两万块钱,写好了遗书,拜托把我的尸体送回去埋进祖坟,一万花销,一万酬劳。我也想过,坐船遇了海难,坐飞机失事,那就是天收了,是最好的积修了。你还别说,有一次坐飞机遇上大风暴,飞机乱颠像要栽下去,我以为愿望成真了,可那么多人惊叫号哭,我后悔不迭,心里骂,你算个什么东西,要这么多人陪葬。这么走啊走啊,我以为很快就要死了,想走到哪儿死到哪儿就算归宿。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还没死掉。那年我在火葬场干活,大官、老板最后不都烧成灰了,而书中有那么多关于生命、灵魂的阐述,反倒把死的问题看穿了。到了西藏,赶上一次天葬,我就决定选择天葬,在生命的末日,去西藏选一高台,躺在那里让鹫吃掉我。

“死的事不再困扰我了,一下子全身心轻松了,就像被千万道绳索捆着,一刀全斩断了,彻底自由了。没有后顾之忧了,到一个地方,打打零工,遇上啥活干啥活,挣点钱就去另一个地方。这两年更逍遥了,我参加义工旅行,不懂吧?就是打工换食宿,许多景点都有,打扫卫生、接待客人、前台值班、做一些宣传工作,等等。工作轻松着哩,住三五个月,然后去下一个地方。黄山、阳朔、丽江、青岛、三亚……这几年我已走了一百多个风景名胜。安逸、自由、随性,跟风、跟云一样。从小我就想能像风、像云一样多好,现在我做到了。而且结识好多有趣好玩的人,坦诚直率,真心实意,我的六十大寿就是他们张罗的。

“更重要的是有充足的时间读书啊,打零工,游景点,火车站、飞机场、火车上、飞机上,随时随地可以读书,无事烦心,无愿操劳,心安神静,读书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就不在这个世界了。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把读书人叫书呆子,读进去了可不就呆了。我常在机场、火车站读书。在网上能订上比火车票还便宜的飞机票,只要坐飞机,我会提前到机场,下飞机延后离开,一待几天。机场冷暖适宜,开水方便,有安静的角落,舒适的座椅,可坐可卧,吃的东西都背着,机场周围也有便利店,而且随时可以买书。我还在机场打过零工。抽烟不方便,我对自己说你把整个世界都戒了,一根烟戒不掉?最后我把烟也戒掉了。坐在机场看着南来北往忙忙碌碌的人,想到自己没有任何事务羁绊又有书可看,这是多么幸福。火车站嘈杂,但一读书嘈杂声就消遁了。火车上读书真不错的,有次睡着过站了,我索性坐到了终点站。嘿嘿,从那以后我坐火车常会坐到终点,从城市开出的火车,越往终点站走人越少,而铁路末梢的终点站都是小城,生活成本低廉,我会住上一月半载。”最后,他一笑说:“你未必有我过得好,不过,你比别人过得好,因为你读书写作。”

我说:“那你也不能把手机号换了。”

“壮士断腕,这不是你写新闻时常用的一个词吗?走就走干脆些。”他说,“火车站就有个手机营业厅,我把手机号注销了,把手机送了一个乞丐。这是英明之举啊,一下子像断了电,天聋地哑了,没有音讯了。开始还是割舍不下,惦念儿女,想念孙子,虽说不常见面,可微信里常看得到,怕他们为找我东奔西走,也都不易,泼烦、心疯、难受,脑袋里那个声音很强烈。慢慢就习惯了,脑袋里那个声音没了,风平浪静了,我的世界静谧了。”

我说:“脑袋里那个声音,脑袋里哪个声音?”

他说:“很多人在日常忙碌的生活中,无法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话。那个声音无处不在,每时每刻都在你耳边叮咛,它影响你看待事物的能力,左右你响应事物的方式,甚至会主宰你的生活。我们在生活中有没有试着观照过这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呢?这个说话的声音显然不是你,只不过是你的一些念头。但是这些念头可厉害了,它让你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些事情,自己都无法控制。那些杀人的人、跳楼的人、冲动做事的人,都是没有提防到自己脑袋里的声音,一时不察,就按照它的话去做了。事后才发现,刚才自己怎么了,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但如此,脑袋里的声音还不断地让你去跟别人比較,告诉你,你有多差劲,别人有多好,没有人瞧得起你,没有人真正欣赏你,让你的情绪低落到谷底。”

我笑了说:“这几年你倒悟得够深刻的。”

他也笑了说:“深刻吧?都是读书读明白的。”

“你也够决绝的,我这样的朋友你都断舍离了?”

“一是跟你保持联系,就等于跟儿女孙子保持联系,跟所有人保持联系,我脑袋里那个声音就会充盈,哪清静得了?二是跟你也没断啊,只要遇见你的书,刊物上发的作品,包括网上转载的,我都读的。老话说见字如面,我们可以说见文如面呀。”

“是不是你不行了,跟我打电话告别?”

这话说出来,我打了个寒噤,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他嘎嘎嘎笑着说:“你千万别担惊受怕,不是那帮大夫误诊了,就是这几年我心里无事把病给养好了。或者是人常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到死期,谁知道呢?不过有一点可以料定,如果不是断舍离,说不定早见阎王了,心情决定寿命。”

“你去检查一下。”

“为啥要检查呢?看来你还没脱俗。”

“咱们加个微信。”

“加了微信我脑袋里那个声音就会重新响起来,心里难得清静了。手机在网上找活、订票,方便得很,还能买到最便宜的车票、机票、书籍,还可以阅读,否则我连手机都不会用。到一座城市,我就会换个手机号,这个手机号等会儿就是空号了。”

我说:“小童来过了。”

他呃了一声。我讲了叶小童的生活,讲了叶小童对再三要他读书后来的反思,他沉默了一下说:“那她错了,读书怎么是奢侈的呢?是最廉价却最有益于人的。她说的读书与窗户那句是真理,我到过一个村子,比落雁坪条件还差,可是读书成风,男女老少都读书,国家专门拍了一部家风的片子,名声远播,世界各地的人都来考察学习。”

我又说了和叶小童去落雁坪所看到的情况,他说,他遇到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过去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现在也看破红尘在外流浪,听他说了落雁坪后,倒愿意去把路重修一下,用余生去做一件善事。我说这是大好事啊。

說着说着,手机里传来广播“上车了,上车了”的呼唤声。“听到这声音你不激动?上车了。”他嘎嘎一笑,挂断电话。我估计他上车坐定了,忙打过去,已“不在服务区”。

第二天再打,已成空号了。

原载《清明》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许含章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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