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日岛争：“老树”为何发“新枝”

吴敏文

2019年2月16日，正在德国出席慕尼黑安全会议的日本外相河野太郎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围绕日俄缔结和平条约及与此相关的关键问题——“北方四岛”（俄罗斯称“南千岛群岛”）领土归属问题举行了会谈。拉夫罗夫重申了日本承认“南千岛群岛”主权属于俄罗斯是缔结日俄和平条约前提的俄方立场，日方则对此无法认同。这是2019年以来两国外长就此问题进行的第二次会谈，双方立场南辕北辙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变。俄日岛争本是老问题，为何立场迥异却又成了新的话题？

俄日岛争由来已久

俄日之间的岛屿之争包括俄罗斯千岛群岛和日本北海道之间的国后、择捉、齿舞和色丹4个岛屿，俄罗斯称这4个岛屿为“南千岛群岛”，日本则称之为“北方四岛”。由于历史原因以及四岛所处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而且四岛及周边海域蕴含丰富资源，导致俄罗斯与日本在四岛归属问题上争执不下。

国后、择捉、齿舞和色丹4个岛屿，位于北纬43度23分至45度33分、东经145度23分至148度52分之间，东临太平洋，北面是鄂霍次克海，东北面是择捉海峡，西南隔根室海峡与北海道相望，总面积4994平方千米。四岛所处位置正好是南北暖流寒流相会之处，从而形成暖寒流鱼类相聚的场所，因而具有“鱼类宝库”之称，择捉和国后两岛则具有丰富的温泉和地热资源。

17世纪，沙俄将其领土扩张到了太平洋沿岸。在其锋芒直指东亚的过程中，遭遇此时国势正盛的大清帝国康熙王朝，在两次雅克萨大败后，于1689年与清朝签订了《中俄尼布楚条约》，沙俄的南下势头受到暂时遏制，但将目光瞄准了朝鲜和日本。

从18世纪初到19世纪中叶，沙俄与日本之间就库页岛和整个千岛群岛的所有权之间进行了反复的争夺，但结果是沙俄取得了这一地区的主要控制权。

1868年，以日本天皇发布“五条誓文”为标志，开始明治维新并迅速成为近代工业化国家。1894年—1895年，日本发动中日甲午战争并大胜，迫使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然而，在沙俄与德、法两国联合施压下，日本被迫放弃占领辽东半岛。日本以此为奇耻大辱，发誓报复沙俄。

1904年—1905年，日本对盘踞中国东北的沙俄军队发起突然袭击。在这场战争中，双方共投入兵力60多万人，日军以伤亡7万多人的代价，全歼俄驻旅顺基地全部陆军、旅顺舰队以及远道奔袭而来的俄波罗的海舰队，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根据日俄双方在美国调停下签署的《朴茨茅斯和约》，沙俄向日本转让整个千岛群岛（含俄罗斯所称“南千岛群岛”）和库页岛的控制权。

日本外相河野太郎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就“北方四岛”领土归属问题举行了会谈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加强了在千岛群岛的防务，集结了8万大军，修筑了9处机场，派驻近600架飞机，守岛日军多达2.3万人，还得到第11战车联队的支援。

1945年2月4日—11日，罗斯福、斯大林、丘吉尔在克里米亚的雅尔塔举行会议，就处置德国、对日本作战、成立联合国等问题进行磋商。11日，“三巨头”签署了秘密的《雅尔塔协定》，约定苏联在对德战争结束2～3个月后对日开战，条件是将库页岛和整个千岛群岛交付苏联。

为了执行《雅尔塔协定》，苏联决定武力夺占千岛群岛。1945年8月15日夜，苏军步兵第101师和太平洋舰队奉命实施登陆作战。虽然此时日本已经宣布投降，但日军和苏军之间仍然发生了激烈的战斗，苏联军队为夺占千岛群岛付出了巨大代价。

1945年9月3日，争议四岛作为整个千岛群岛的一部分被苏联占领。1947年1月，上述四岛被正式并入苏联版图。从战后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日苏之间并不存在领土问题。1954年，鸠山一郎实现组阁，积极谋求改善日苏关系、恢复日苏邦交正常化。出于冷战和国内政治斗争的需要，美国及日本国内的亲美派竭力阻挠日苏关系改善，抛出了日苏领土问题并大做文章，四岛之争由此而生。

此后，苏日双方围绕两国关系正常化及争议四岛归属的谈判就未曾停止。经过多轮谈判，苏日两国就领土、渔业、战俘遣返等问题等达成基本共识。1956年10月19日，苏日两国签署《日本国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共同宣言》（简称《苏日共同宣言》）。

其第九条规定，苏日将继续就缔结和平条约进行谈判，在和平条约缔结后苏联将把齿舞、色丹两岛还给日本。但日本一直主张将齿舞、色丹、国后、择捉四岛全部还给日本，双方之间在四岛立场上的巨大差距，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导致日本和蘇联（以及后来继承苏联地位的俄罗斯联邦）一直都未能正式签署和平条约。

“老问题”面临新“契机”

俄日岛争再次成为新的话题，缘于2018年11月14日晚，俄罗斯总统普京和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新加坡参加东盟年度峰会时举行会谈。双方商定以1956年《苏日共同宣言》为基础，加快和平条约谈判进程。

作为谈判老手和奉行“实力原则”的普京，绝不会在自己处于劣势的条件下与对手谈关键问题。普京表态“以1956年《苏日共同宣言》为基础”与日本谈缔结和平条约问题，是因为普京认为俄罗斯所面临的内外紧迫问题得到基本解决或者缓和，所以可以腾出手来从容面对日本的岛争之议。

日俄战争中，日本取得胜利后，沙俄向其转让整个千岛群岛和库页岛的控制权

首先，在外患方面，俄罗斯已经在叙利亚达成战略目标。俄罗斯派兵直接参与的叙利亚战争，叙利亚政府军在俄罗斯空天军及海军、特种兵部队的支持下，已经从在首都大马士革与反对派军队进行街区争夺的生死关头，到收复叙利亚绝大多数国土。虽然在叙利亚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仍然被叙利亚反对派武装盘踞，但由于邻国土耳其对美国支持的叙利亚反政府库尔德武装采取去之而后快的政策，以及反对派武装内部派别纷繁组织混乱，已经难以对叙利亚政府军产生实质性挑战。俄罗斯在叙利亚达成战略目标，不仅稳住了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盟友，而且使俄罗斯对中东事务可以有更多的发言权，产生更大的影响力。

其次，在内忧方面，俄罗斯经济已经实现止跌回升。2014年初，乌克兰政局突变，亲西方派取代亲俄派成为主政者，并主张乌克兰加入北约和欧盟。这对俄罗斯是重大的地缘政治挑战。俄罗斯总统普京果断出手，“摘取”克里米亚及俄罗斯黑海舰队驻地塞瓦斯托波尔。为此，俄罗斯遭遇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的严厉制裁，加之国际油价暴跌，而俄罗斯经济又高度依赖能源出口。一系列的原因导致俄罗斯经济持续走弱，而支持叙利亚政府军又增加了俄罗斯的财政负担，从而使俄经济雪上加霜，甚至出现负增长。但是，2018年是俄罗斯经济关键一年，不仅不再下滑，而且实现了2.3%的增长。

如果说普京提出愿与日本谈和平条约问题主要基于自信心和获得感的话;那么，安倍急切要与俄罗斯谈争议四岛问题则主要出于焦虑心和危机感。

首先，日本认为特朗普的所谓“美国优先”实质上是战略收缩。1951年9月8日，包括日本在内的49个国家（不含苏联）共同签署《旧金山和约》。自此，日本与签约国家结束战争状态，日本也在法律上获得独立。在《旧金山和约》签署后近数小时，美国和日本根据“和约”立即签署《日本国和美利坚合众国间的安全保障条约》（简称《日美安保条约》），规定日本的安全和防务“暂定”由美国担保和负责。在法理上，这一“暂定”至今有效。

自特朗普政府上任以来，大力推行所谓“美国优先”的对外政策。对此，2018年4月17日出版的《经济学人》周刊刊登题为《美国已无法维持全球霸权》的文章，称“美国优先”只是烟幕，用以掩盖“美国退出”。“美国退出”指的是美国的全球霸权缩小，也就是战略收缩。特朗普政府之所以用“美国优先”掩饰“美国退出”，是因为直接提出“美国退出”在面子上会非常难看。在美国国内，势必引发好战的军工产业集团的不满;对外，则等于暴露了美国的全球霸权已经终结，这会让美国在所有层面丧失话语权。

虽不能说《经济学人》周刊的文章就代表了日本政府和安倍的看法，但特朗普一上任就退出TPP，其后的一系列的“退群”行动包括退出《巴黎气候协定》、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等，则是不争的事实。特朗普的任性“退群”行为，其本质上就是放弃美国的国际责任以及对盟友的承诺。日本和安倍不得不考虑：美国对日本的防务和安全承诺还有多大可信度？

其次，美国在防务费用分担上与盟国的斤斤计较，让包括日本在内的盟国感到忧虑。特朗普上任以来，在贸易政策上对几乎所有贸易伙伴挥舞制裁大棒，对盟友也一视同仁。与此同时，特朗普对所有盟友提出了增加军费开支的要求：不仅要求北约盟国将防务开支提升到占本国GDP的2%以上，而且要求韩国和日本增加美国在其国家驻军的开支。在与韩国关于驻韩美军费用上谈得“直冒火星”的同时，对日本分担驻日美军费用的额度也增加了不少。对此，美国前欧洲司令部司令兼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退役海军上将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在访问西太盟国之后的报告中说，日本、韩国、新加坡等美国盟友，普遍“对一个屡次批评其最亲密伙伴，并谴责他们在防务上‘吃白食的美国政府深感不安”。

俄日島争再成新话题，缘于2018年11月14日晚，普京和安倍晋三在新加坡的会谈

俄罗斯感觉自己有了跟日本谈争议四岛主权归属与和平条约的新的资本，而日本方面也感觉有必要在地区局势中寻找新的平衡点，这样就造成了俄日之间就老问题展开新一轮谈判的契机。

俄日都有改善双边关系的诉求

尽管这样，争议四岛问题在俄日关系上仍然具有非常的敏感性。日俄战争中，日本曾经用武力夺得所谓“北方四岛”（即俄罗斯所称“南千岛群岛”）的主权。但是，日本为此付出的代价包括：仅陆军先后投入13万人，伤亡59400人;军费开支17亿日元，相当于当时全日本6～8年的财政收入。俄罗斯虽然战败，但日本也战至力竭，所以在日俄签署《朴茨茅斯和约》时，日本不得不接受俄罗斯不支付一分钱战争赔款的条件。

目前来看，俄罗斯也仍然不可能在谈判中向日本交付争议四岛，日本也知道不可能通过谈判获得所谓“北方四岛”的主权。但即使这样，俄日双方都愿意就此展开谈判，并且明确“以1956年《苏日共同宣言》为基础，加快和平条约谈判进程”。归根结底，这是因为俄日双方均有改善双边关系的诉求。

对于俄罗斯而言，一是有在东北亚地区改善与日本地缘政治关系的诉求。苏联和华约解体之后，美国和北约对俄罗斯采取的一直是咄咄逼人的攻势。不仅北约逆势扩张，前华约成员国如波兰、捷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就连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等率先加入北约;甚至原苏联腹地如格鲁吉亚，已经完成加入北约的程序，原本属于苏联的乌克兰，在其亲俄势力式微之后，现不仅与俄罗斯关系剑拔弩张，还正试图加入北约。

这就使得领土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不仅在欧洲方向，而且在中亚和大高加索地区，都直接面对美国和北约的军事力量。除北极和北冰洋地区的冰天雪地之外，俄罗斯周边现在仅剩东北亚地区，可以“南千岛群岛”实现与美日军事联盟之间的缓冲。改善与日本的关系，可以缓解在东北亚方向的地缘政治压力。

二是有发展与日本的经贸关系，从而提振俄罗斯经济的诉求。俄罗斯领土广阔，横贯欧亚大陆，但它一直没有改变其主要政治、经济中心如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均处在波罗的海沿岸和欧洲地区，远东经济发展相对疲弱的局面。就经济总量而言，俄罗斯2016年的GDP大概相当于广东省同期的水平，约1.3万亿美元。因为广东经济高速发展而俄罗斯经济增长乏力，俄罗斯经济总量近年来与中国广东省的差距已经明显拉开。

特朗普一上任就退出TPP，让安倍晋三有了焦虑心和危机感

而要支撑从苏联继承的庞大的军事机器和俄罗斯的国计民生，以及俄罗斯的大国地位，经济发展成为普京的执政之要。2019年2月20日，在普京发表的年度国情咨文中明确表示要“加强与中国、印度、日本等国家合作，‘向东看是俄罗斯外交坚定不移的方向”。在普京规划的经济发展蓝图中，“在远东哈巴罗夫斯克、南萨哈林斯克等地修建国际机场，到2025年把西伯利亚大铁路和贝阿铁路年运输量增加到210亿吨”，并将其作为“打通欧亚经济走廊的关键”。

在这里，普京不仅明确表示要加强与日本的合作，而且相关地区南萨哈林斯克即位于库页岛，直接与俄日争议四岛临近。普京此番表示，加强与日本在争议四岛方向且不排除争议四岛本身的经济合作的意图，已经呼之欲出。

对于日本而言，一是同样有在东北亚地区改善与俄罗斯地缘政治关系的诉求。既然美国日益将盟友关系降低到普通国家与国家间关系，加之地区地缘政治关系本身也在深刻演化;那么，在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中，寻求新的有利于日本的战略平衡就成为必然之选，改善与俄罗斯的关系无疑是重要选项。

二是日本同样有加强与俄罗斯经贸关系的需求。日本经济具有明显的外向型特征，对外贸易和资本输出都是日本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可是，特朗普政府上任以来，不管安倍怎样地奉承和小心，特朗普仍然在经贸上对日本毫不留情。2018年1月，日本对美出口增幅为12%，至同年7月，日本对美出口跌幅超过5%。短短半年时间，不仅由增长转为下跌，而且差距达到17%。美日经贸关系的逆转，由此可见一斑。而俄罗斯要开发远东地区，外来资本是必不可少的。俄罗斯的资源加日本的资本，显然是一个不错的组合。

三是安倍的长时间执政为改善俄日关系提供了政治基础。不稳定性是日本政治的典型特征，一年左右任期的首相和内阁在日本司空见惯。但是，重大政治议题的提出和实现，较为稳定和一定时长的政治架构是基本条件。安倍首任首相是2006年。安倍的第二次首相任期始于2012年。2018年9月20日，安倍赢得执政自民党总裁选举，从而赢得第三任首相任期，有望超过1964年至1972年擔任日本首相的佐藤荣作，成为日本史上任期最长的首相。

算上2019年1月22日安倍访俄与普京谈争议四岛问题，在安倍的首相任期内，总计已经25次向普京索要争议四岛。这体现了安倍在这一问题上坚忍不拔的意志。政治是可能的艺术;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安倍堪称深知其理。另外，日本作为美国在西太平洋最主要的盟友，日俄关系改善无疑是美国所不乐见的;甚至争议四岛问题的产生，都与俄日关系改善的议题密切相关。以争议四岛问题的名义谈俄日关系改善，无疑可以降低这一问题对美国的刺激和戒心。这或许是安倍的战术考虑之一。

争议四岛问题的核心在于，日本的诉求是交还“北方四岛”作为俄日签署和平协议的条件;俄罗斯的表态是“以1956年《苏日共同宣言》为基础，加快和平条约谈判进程”。即使完全按照1956年的条件，俄罗斯也是主张先签署和平协议，然后谈交还齿舞、色丹二岛。也就是说，交还齿舞、色丹二岛是签署和平协议基础上的另一个谈判。对于交还齿舞、色丹二岛的条件，苏联当年开出的要价是“美军撤离日本”，而在这一点上，日本根本无法自主。由此可见，双方立场之间的差距简直是云泥之别。

2019年6月将在日本的大阪召开G20峰会，届时将会有普京和安倍的会晤。可以预见，即使俄日两国在争议四岛问题上加紧谈判并取得进展，也一定解决不了争议四岛的主权归属问题。但是，俄日从这一问题切入，改善两国关系，加强经贸合作，或是可以预期的结局。

责任编辑：张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