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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洁:设计并非只是商业的工具

2019-05-20林楠

设计 2019年8期
关键词:西门子层面产品

林楠

2001年杨明洁留学德国,从此,他便埋下了一颗设计梦想的种子。从个人设计生涯的攀升,到YANG DESIGN的发展历程,背后离不开他系统的思考,以及对设计环境的敏锐判断。西方完整的工业设计历程,让他清醒的认识到中国设计的困窘之境。多年来的设计实践,他一直在为中国设计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出于对设计断层、文化断层的深刻认知,杨明洁从建立YANGDESIGN初期,就借鉴了德国的设计体系与方法。2013年他投资创建了国内第一家私人工业设计博物馆,将自己多年的收藏一并展现。用自己的力量填补了改革开放以前国内工业设计产品的空白。中国自清末以来,就落后于西方的工业化进程,5000平方米的博物馆以时间轴对比研究再现了中国工业设计的断代史。整个展馆以时间线索为序,由历史馆作为开端,一直延伸到现代馆、未来馆。百年历史的发电站工业建筑与老的工业产品交相呼应,从空间体验到视觉化的呈现,强化了不同年代、不同地区、不同族群的生活方式与审美。

自2008年起,YANG DESIGN开始参与到社会创新与公益项目的设计中。中国在快速发展的过程中不断产生各种社会问题,设计师作为一群社会先锋,可以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在这个过程中,设计展现了新的价值。除了它的商业属性,设计可以从社会层面为世界未来的发展贡献它的专业力量。“设计能否改变社会?”是杨明洁始终考虑的一个议题。

《设计》:在西门子的经历对您现在的影响有哪些?

杨明洁:西门子设计中心是当时欧洲最大的设计公司,我去的时候大概有100多个设计师,首先西门子有很多自己要开发的产品,比如高速列车,医疗设备,消费电子,同时他们对外也承接不同的设计项目,比如一些跨国企业的项目。我在西门子接触的设计项目都是技术类的产品领域,如设计LG的家庭影院系统、西门子一富士通的电脑设备,以及西门子手机等。同时在西门子的经历也让我学会了如何为一家跨国企业做设计,如何从品牌的层面去设计产品的品牌识别性。

《设计》:您如何看待德国设计?

杨明洁:德国设计非常强调逻辑性,如何得到一个设计结果,就像推理的过程。德国的产业基础跟意大利的产业基础不—样,任何一个国家的设计一定和它的产业背景、文化背景相关。针对不同的项目、不同领域的设计,就会用不同的方法。不能使用高速列车的设计方法去设计餐具,虽然都是设计,但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产品。

《设计》:为国内企业做设计和之前在西门子做设计项目有何差别?

杨明洁:回国很多年,我觉得在德国学到的许多东西并没有100%用得上。德国的设计体系非常成熟,比如标准化、模块化,可持续的设计原则,这些设计原则是中国企业不会过多考虑的问题。中国的设计环境的确在进步,从最初的忽视设计,到现在重视设计。人们已经意识到设计对于产品外在的改变,但是还没有意识到标准化、模块化在设计体系中的重要性。如果一个企业有成体系的产品,后台的标准化、模块化设计就非常重要,不光解决系统性的品牌识别性问题,还能提升产品开发体系的管理,比如包装运输、原料采购、组装、甚至报废回收等环节,所有生产体系都跟工业设计密切相关。

《设计》:您如何看待这其中的差距?

杨明洁:2001年我去了德国,请教过一位老师,“中国的设计跟德国设计差距有多大?”他说是50年。从2001年到2019年,18年过去了,我们的差距或许只剩下5年或者10年,的确在迅速地缩短,但距离仍旧存在。差距是技术和产业层面的,是可量化的东西。除了差距之外,还有差异,差异是文化和生活方式上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跟德国人的生活方式不—样,这是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的。

我一直在思考差距是如何產生的。18世纪60年代,第—次工业革命爆发,产品由手工艺时代进入到了机器化大生产的时代,产品设计也进入到了一场全新的革命时代。西方国家在接下来的两百年多年中,产品设计是在一个循序渐进与快速变革中发展与积累的。从英国莫里斯的新手工艺运动,到德意志制造同盟、包豪斯,到意大利的孟菲斯,再到二战以后的设计重心转向美国。基于一系列新的材料与工艺的诞生,也催生了一系列的新的工业产品以及新的设计语言。

第一次工业革命爆发的同期是中国清末,在外交上闭关锁国,在文化长期专制,封建自然经济占统治地位,土地高度集中,导致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缓慢,贫困落后。到19世纪中期,国门洞开,中国自然经济受到西方资本主义的冲击,开始瓦解。而与此同时,在西方,美国的GE、德国的西门子等现代企业相继成立。

中国没有在完整意义上经历过第一、二次工业革命,没有形成相应的产业基础,于是造成了中国工业设计的一个长达一、两百年的断层。直到改革开放,更确切地讲应该是2000年以后才慢慢有所起色。因为改革开放前是计划经济,企业对于产品设计的需求很小。而改革开放之后,西方强势的文化与商品进入,中国企业毫无竞争力,只能沦为代工厂商,同样对于工业设计的需求很弱。直到近些年,企业的转型成为了国家经济转型发展的重要一环时,工业设计才逐步得到多方面的重视。

设计的断层造成的后果之一——山寨,以及国人对于知识产权的漠视,这伤害的是一个国家的品牌。这一点不解决,中国的设计在国际上是不会获得尊重的。

山寨的过程是由表及里的,与创新的过程是逆向的,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这样的形态因何而来?只是模仿最终的结果,长此以往便丧失了从源头开始创新的能力。而在西方现代设计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中,往往是因为一种材料与工艺的创新,导致一种新的设计语言的诞生,比如二战时美军用于保护伤员腿部的合成板夹具,被伊姆斯夫妇用于家具的设计,从此全球诞生了一系列经典的合成板家具。但这一切在中国没有发生,我们看到的往往是最终的结果,于是表面化的、符号化的设计充斥着中国市场。

《设计》:这种断层能否弥补,还是可以直接跨过?

杨明洁:跨不过去,只能慢慢地修复。这种设计上的断层还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断层是文化上的。中国的审美文化已经跌到谷底。宋代是中国美学的高峰时期,一直持续到明代。发展到清代就开始下行,清代是低等文明占领高等文明。

中国没有在完整意义上经历过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导致了山寨与代工,但是又赶上了第三次工业革命——互联网技术革命,两者相加,于是就诞生了很多在中国才会发生的独特的现象,比如靠生产销售大量廉价山寨产品的企业迅速发展、上市。

互联网只是—种技术与工具,其所产生的作用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取决于人本身。因为断层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我们所丢失的文化、道德、审美并不能够借由互联网这样的技术手段轻易挽回,反倒是借由这个工具急速放大而无所顾忌与制约。技术的进步是否让我们的未来变得更美好?答案是不确定的。

《设计》:设计师在这个过程中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杨明洁:设计是相对独立的专业体系,它包含文化、技术、商业等属性,但又不从属于它们。设计的本质是解决人与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在一个钱本位的社会里,设计就被理解成为一种商业的工具,这是不正确的。

《设计》:您为什么说中国设计在国际上没有地位?

杨明洁:这其实不需要我说,现实就是这样。如果将中国的设计放到全球的语境下,会很清晰地看到这一点。毕竟有这么多年的断层需要修复。而山寨所伤害的中国国家品牌,或许需要几代人去弥补。

《设计》:为什么这几年做了很多公益项目?

杨明洁:我有一个设计的判断标准,这个体系是我的德国导师DieterZimmer教授告诉我的。当我们去判断一个设计的时候,首先是观察者层面或者视觉层面,从视觉上来说是令人喻悦的,有很好的行为指引;第二个标准是使用者层面,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功能层面,包括耐用、友善的人机交互、合理的人机工学、通用性等;第三个是生产层面,在有限的时间、成本控制下,可以被生产出来,符合模块化、标准化的设计原则;第四个层面是拥有者层面,产品和人之间会产生一种精神上的沟通,产品能够体现主人的身份认同和价值观,这就涉及到品牌的识别性;第五个层面也是最高的层面,即社会层面,这涉及到可持续发展的原则,一个优良的设计应该向公众传播一种正面的社会启迪。

正是基于社会的层面,我们团队每年都会抽一部分时间去做公益项目。我们和壹基金的持续合作已经有六年时间了。从社会层面来看,产品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消费者能够自由购买的产品,比如私人汽车、手机。这个领域有很多品牌参与竞争,所以拥有最大的资源、资金和最优秀的设计师。换句话说,这个领域的设计有些过度。

第二个领域是消费者不能自由购买的产品,比如公共服务类的产品、弱势群体的产品。这些产品没有商业利益的推动,非常滞后。我们为壹基金陆续设计了救灾帐篷、净水设施与净水杯、壹乐园。为地震灾民所设计的救灾帐篷获得了美国IDEA社会影响力大奖。而为贫困山区儿童设计的净水杯,据壹基金官方统计数据,截止2016年3月31日,已经送到了41233名儿童的手中。相比告诉我设计的另一款杯子在市场上卖了这么多数量,这个消息会更让我感受到设计师存在于这个社会的意义!

我们希望以一种诚恳的态度去面对,用设计的方式去回答一个议题:设计能否改变社会?

《设计》:在您做了众多的工业设计服务后,为何要做羊舍这样一个品牌?

杨明洁:羊舍是自由独立的设计师品牌,为什么会开启“羊舍造物计划”,我想这与先前谈到的“断层”有着极大的关联。在羊舍,我所希望实现的是:在设计中,舍弃内心过度的物欲,舍弃外在空洞、喧嚣、符号化的表面形式,解构表象背后器物诞生的逻辑,进而重新構建一种非同寻常的生活美学价值!

我们陆续开发了“和纸的印迹”收纳系列、“竹之光”落地灯、“榫卯的重构”扶手椅、“中国画的三维解构”屏风系列”,以及羊舍碳纤维智能旅行箱等产品,并在苏州创办了羊舍造物博物馆与“虚山水”庭院。

((设计》:介绍下去年您在House Vision大展上的设计作品?

杨明洁:HOUSE VISION大展是由原研哉先生所策划,2013年、2016年在东京举办过两届。以“家”作为未来产业的交互点,希望将生活中潜在的需求导向更加多元的方向,创造出都市以及产业的未来。2018年9月21日,经过一年的筹备与设计,CHINA HOUSEVISION探索家一一未来生活大展顺利在鸟巢南广场举办。展览场馆规划由隈研吾完成,策展人原研哉以“新重力”为主题,邀请了10位来自中国与日本的建筑师、设计师,与10家企业共同打造理想中的“未来之家”。

我是其中唯一一位受邀的工业设计师,所设计的未来之家名为“绿舍”。在“绿舍”的设计中,利用剩余能源将空气中的水蒸气转换为水,通过一个巧妙的装置将这个过程放大与可视化,滴滴答答的水珠构成了一个个微小要素不断被运送,所构成的风景就像水的雕塑一般呈现出来。水滴汇集到圆形的水池,再分配给若干个大小不一的绿植栽培容器,一起构成了一座美丽的庭院。

这个设计的另一个重点是探讨在互联网时代如何促进人与人的情感交流,这在展览现场不容易直观体会到。在植物的生长过程中,既可以在家中亲自栽培,也可以通过互联网远程栽培,通过手机APP,我们可以进行光照、温度、湿度、水位等数据的控制,让蔬菜良好地生长。这样身处异地的家人可以通过共同栽培植物这种缓慢生长的媒介物来共享生活、交流情感,孕育出长久而有信赖感的互动关系,这是一种远比电话或是邮件更为深层次的交流。

我希望以这个设计去表达—种理念,“HOUSE VISION项目的目的并不是通过建筑让人感动,而是通过一种诚恳的态度与精炼的设计,将技术如何影响未来的生活可视化。进而带给观众以启迪一一技术的发展,其结果应该使得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越来越友善,而非越来越对立。在设计解决人与物的关系时,不应该是人被物化,而应该是物被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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