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配资敛财乱象

王颖

今年以来，A股行情回暖后，大大小小的场外配资平台重出江湖。近期，有不少平台遭遇无法提现的尴尬，甚至直接跑路。

4月17日，海南省海口市公安局签发立案决定书，对场外配资平台海南贝格富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贝格富”），以涉嫌诈骗案立案侦查。有配合调查的受害者称，至少上百位投资人被卷入其中，损失金额达数千万元。不过，具体涉案金额仍待警方进一步核查。

这并非个例。据悉，4月以来，已有宝牛E配、长红配资、红岭金服等多家配资平台疑似跑路。

配资指数网站最新的数据显示，其所收录的733家配资平台中，经营状态来看，正常的仅有106家，413家有问题，143家停业，71家跑路。按性质来分，有173家为虚拟盘，26家标注为诈骗。

为何在股市行情向好之时，会出现如此多配资平台跑路事件？

有业内人士指出，“虚拟盘”才是症结所在。这类伪配资平台开立的账户，未与券商连通，下单的资金也未进入交易所实盘交易。如果行情不好，投资者误以为股票爆仓，资金全部被配资平台收入囊中；如果行情好，投资者账面浮盈，平台赔得起就赔，赔不起就跑。

2015年股灾期间，杠杆资金的助推“功不可沒”。因此，监管层一直紧盯场外配资，并于近期屡次提示配资风险。

不过，《财经》记者发现，在百度等搜索引擎上，还能轻而易举地搜到不少配资平台的广告和官网链接，其中更不乏已经跑路的贝格富、提现困难的红岭金服等。

贝格富平台爆雷

4月10日，场外配资平台贝格富的官网挂出公告称，为响应国家政策，决定停掉所有股票配资的业务。对于现有用户的提现要求，只留下了一个公司邮箱接收相关账户及交易信息。这一表态引发了众多投资者的恐慌。

针对此事，4月16日晚间，证监会发布答记者问，表示已关注到相关报道，并在第一时间组织核查。经查，贝格富不具备经营证券业务资质。17日，海南省海口市公安局签发的立案决定书显示，对贝格富以涉嫌诈骗案立案侦查。

近日，《财经》记者加入了一个名为“贝格富诈骗维权群”，群内人数达359人，其间不断有投资者加入，涉案金额几万到几十万元不等，受害者遍布全国各地。

由于群内混进了一些配资中介，群主决定另设众筹群，除了提交转账截图和与客服聊天记录，入群者每人交100元，作为受害者代表前往海口报案的经费。该众筹群共有204人，筹资2万余元，集体去海口报案花去了1.5万元，换来了立案告知书及各种最新进展。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谌江涛律师告诉《财经》记者，受害人在当地公安机关报案即可，当地公安机关会将所做的笔录材料移交给海口公安机关。

“还好撤得早。”有受害者对《财经》记者感叹，“经朋友提醒，发现买股票的委托在其他行情软件上不显示，当时就觉得有蹊跷，撤出了大部分资金，不过贝格富利息低，太有诱惑力了，就没全撤出来。”

而大部分投资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陆续投了9万，4月8日提现时开始发现不对劲，先是联系客服，客服一拖再拖，之后让我们直接发邮件到指定邮箱，没过几天发现网站打不开，交易软件上的账户余额无法显示，客服也无人应答。”一位受害者称。

天眼查显示，贝格富成立于2018年9月3日，注册资金为5000万元，江俊为最大股东，出资3000万元，持股比例为60%，另一大股东为庄宇航，出资2000万元，持股40%。

公司曾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海口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据《财经》记者了解，有受害者接到海口市公安局的短信答复，称经民警初查，贝格富注册地为海市高新区创业孵化中心A楼5层，但实际不在该地址办公。经开发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调查核实，贝格富涉嫌诈骗一案，河南省禹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已于2019年3月20日立案侦查，该公司账户已经被河南省禹州市公安局冻结。

有受害者分析，贝格富此前交易转账一直是用对公账户，4月2日突然改为私人账户“王余兵”，4月3日又改为私人账户“黄奕林”，微信客服给出的理由是：“近期公司对公账户资金流动量过大”，估计与3月20日对公账户被冻结有关。

“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河南省公安局3月20日就已经立案，冻结了对公账户，为什么不查封平台？平台还能操作，陆续还有新的配资者往里面打钱，被骗人数不断增加。”上述受害人向《财经》记者吐槽。

虚拟盘利益链

贝格富和其他配资平台相比，手续费较低，杠杆倍数较高。网站上宣传语显示：“行业公认最大实盘股票配资平台1-10倍杠杆，1000 起配，VIP利息低至0.6分，5分钟快速开户。”

“月利率0.6%，配资公司还要扣除人工成本、运营资金成本，怎么可能挣钱，说不定还要倒贴呢？肯定不可能是正规实盘交易。”有配资行业人士坦言。

“‘虚拟盘会陷进去都是因为贪图小便宜，这类公司还经常有送红包、首月免息等优惠活动。”有受害者向《财经》记者解释为何选择贝格富平台，“我是通过百度搜索找到这家平台的，贴吧、公众号、各类配资平台排行榜上都能看到贝格富的广告。先充了100元试试，发现可以提现，就放心用了。”

《财经》记者在百度上搜索“2019年股票配资平台排行榜”，一篇《2019年股票配资平台排行榜前十名配资公司实力大比拼》文章中，贝格富赫然在列，位居榜首。

入选理由写的是：“国内公认最大实盘配资平台”，状态为“正常配资”，还称：“贝格富股票配资平台与美国华尔街著名投资大师Peter Lynch旗下投资团队洽谈三年共同出巨资创办，贝格富前身是已有十六年历史的配资公司。”

记者输入“场外配资是什么”的关键词，发现看似知识科普类网站，点击进去直接跳转到股票配资平台界面，这样的标题摘要极具迷惑性，容易让不了解配资的投资者深陷其中。

有配资业内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按说，作为一个配资公司，其在牛市行情里有着“稳赚不赔”的天然优势，断然没有卷款跑路的必要，除非其本身做的就是诈骗的营生，用虚拟盘来伪造亏损，并借此名义吞没掉投资者的本金。

所谓虚拟盘，也被称为“对赌盘”，即投资者和配资平台形成对赌。这类公司给客户开立的账户，未与券商连通，下单的资金也未流向交易所，只是平台虚拟出来的交易，让客户信以为真。

“虚拟盘配资公司一般会在其网站首页上宣传‘100%实盘交易、‘券商软件‘券商风控等内容，以迷惑客户。如果行情不好，投资者误以为股票爆仓，资金全部被虚拟盘配资平台收入囊中；如果行情好，投资者账面浮盈，挤兑的人一多，配资平台钱不够，只能一跑了之。”上述配资人士直言。

有资深配资人士分享了辨别实盘和虚拟盘的几个方法：一是看利息，一般正规平台月息都在1.5%到2.5%，低于这个的最好不要碰；二是挂单后，用其他股票行情软件进行验证；三是要求配资平台让券商打印交割单；四是要选择那些注册时间较早，长期稳定存在的配资平台，熊市时容易因为股市暴跌而发生穿仓、爆仓事件，只有资金相对雄厚的公司才能安全度过。

上海汉盛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李旻律师告诉《财经》记者，场外配资机构均不具备证券经营业务资质，涉嫌非法经营证券业务，采用“虚拟盘”的方式则涉嫌诈骗。如其所称的配资资金并非自有资金，而是来源于P2P平台等渠道，还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

“是否构成犯罪以及构成何种罪名，需要结合具体的事实进行判断。如果虚拟软件提供方明知对方将软件用于非法活动，仍然予以提供的，构成共犯。”李旻律师说。

事实上，场外配资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灰色产业链，网上有不少能够提供股票配资系统的软件供应商。为防止网站被屏蔽，这类产品通常不叫“股票配资系统”，而被称作“股票点买系统”。

《财经》记者随机选取了三家供应商咨询，均表示系统费用看功能10万元起，加上后期维护费用。有供应商称，后期维护费用是系统费用的15%，按年收取；也有供应商表示，系统上线后送六个月免费维护期，之后每个月3000元。

“还有种实盘、虚拟盘可以随意切换的系统，需要27万元。实盘和虚拟盘的区别在于，用户前端不变，后台可以控制要不要把客户的单子流入到券商。”上述供应商说。

对于记者能否降价的询问，有供应商解释：“也有便宜的，比如系统费用5万元，但你每个月要根据入金流水给软件公司抽成，软件公司那边留有后台，可以看到你的实时数据。”

表：配资指数网标记的诈骗平台名单

据了解，系统费用包含了用于注册及网站展示的PC端、用于交易的APP和微信端，以及后台管理系统。后台系统又包括了资金管理、会员管理、交易行情管理、券商机构管理、分销返佣管理等模块，可以根据用户需求进行个性化定制。供应商一般都会主动提供演示网站以及账户密码，记者发现，界面功能设置与目前市面上的配资软件几乎无异。

场外配资风险不容忽视

實际上，相较于场内配资，即券商融资融券业务，场外配资的风险则大了许多。开通融资融券业务需要50万元的个人资产门槛，杠杆为1倍，受到证监会的严格监管和风控约束；而场外配资最低100元起配，几乎人人均可参与配资，对于投资者的风险承受度没有预判，杠杆1倍-10倍甚至更高，风险极大。

由于场外配资机构并非从事证券经纪业务的合法机构，违反账户实名制和未经许可从事证券业务活动，没有内部风控和外部监督，游走在法律监管的灰色地带，资金涉及信托、银行、基金等金融机构，存在监管真空。

《财经》记者随机查阅了多家线上配资公司的官网发现，公司会在显著位置标注：“1-10倍杠杆随意配”“券商账户，杜绝一切虚拟盘”等宣传语。

有线上配资平台相关人员向《财经》记者介绍，公司已经做了十年的传统配资，原来是线下配资，2018年转型线上互联网，累计有十几亿元的成交额。

“年后配资客户就开始陆续进场了，最少配5万元，基本上都是30万到50万元，不过这个规模没法和2015年巅峰时期比，那时配20倍的比较多，现在有很多老股民是看空的。”上述人士表示。

在具体操作上，线上配资平台一般有按月配资、按周配资、按天配资、免息配资四种。前三种月利率0.6%-1%、年化12%至24%之间，具体比率要根据客户选择的配资期限、本金以及杠杆倍数决定。免息配资不收取利息，只收取盈利的20%作为佣金。除此之外，客户需支付的费用还有交易佣金是万分之三，印花税千分之一，过户费万分之零点二。

相较于线上配资平台，线下配资平台则谨慎得多。《财经》记者走访了多家线下配资平台。

其中一家位于北京CBD地区的线下配资公司，生意异常火爆。据配资经理介绍，这整层楼已经被公司包下来，公司光业务人员就有40人-50人，再加上风控、后勤人员，总共将近80人。“在行情好的时候，投资者多得连接待会议室都不够用。”该经理笑称。

“不过，最多只能配4倍杠杆，10倍的风险太大了。还要根据持仓的股票类型，如果都是创业板股票，连4倍也到不了。”上述配资经理表示，“散户不是庄家，不能保证自己买的价位是阶段底部，股票涨涨跌跌回撤个15%很正常。如果配资的倍数过大，一个跌停可能就爆仓了，血本无归，所以5倍以上配资都不靠谱。”

据《财经》记者了解，线上、线下配资平台为确保出借资金的安全，会要求客户不得买ST股、新股等，对于单只股票的仓位也有一定限制，如主板单只股票不超过仓位70%，创业板不超过30%，总资金盈利10%以上方可体现。

其中最重要的风控举措，是设置平仓线和预警线。线下平台的要求更加严苛，比如投资者保证金10万元，5倍杠杆，借款50万元，总操盘资金60万元。线上平台预警线：借款+保证金×0.5，即55万元，线下平台预警线为57万元；线上平台平仓线：借款+保证金×0.2，即52万元，线下平台平仓线为55万-56万元。

当账户资金到达预警线时，系统会通知客户追加保证金，一旦触及平仓线，配资公司有权立即平仓。

据上述配资经理介绍，公司与国内知名证券公司、银行合作。在券商那开设有合法两融账户和私募基金账户，称之为母账户，通过分仓软件，给客户一个子账户。比如10万元配4倍杠杆，客户将10万元保证金打入配资公司法人或股东的私人账户，配资公司分给客户50万元的分仓账户。子账户只能下单，不能提现。提现需告知配资公司，由配资公司后台操作转给客户。“作为配资公司，我们也要保障账户的资金安全嘛。”他表示。

至于资金来源，不同配资公司给出了不同答案，有的表示全都是自有资金，有的透露会与上市公司合作，或者与高净值客户签订私募产品协议。也有公司选择与机构合作，“我们不找个人，担心会卷入个人的债务纠纷中，一般向券商或信托等机构借钱。”上述配资经理称。

监管层严防死守

场外配资一度被认为是2015年“股灾”的元凶。其间，众多配资资金借助恒生HOMS系统流入股市。2015年7月，证监会重拳出击，整顿场外配资业务，发布《关于清理整顿违法从事证券业务活动的意见》，督促证券公司规范信息系统外部接入行为，甚至直接叫停了券商系统的外部接入功能。

不过，随着股市阶段性大涨，一度销声匿迹的场外配资又“死灰复燃”。特别是伪配资平台虚拟盘的盛行，已经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

2月25日晚间，针对市场反映场外配资有所抬头，证监会表示密切关注场外配资，要求各证券公司严格执行经纪业务及融资融券客户适当性管理，加强异常交易监控，认真做好技术系统安全防护。

3月8日，中国证券业协会召集部分券商代表开会，要求规范外部接入业务，严控配资风险。有监管人士提出，要深刻反思并吸取2015年股市异常波动的教训，证券公司切实履行主体责任，外部接入要严格规范，排查风险，营业部及从业人员不得为场外配资提供便利。

3月18日，來自内蒙古证监局和浙江证监局的两则行政任免决定，更彰显了监管层严查场外配资的决心。西部证券和首创证券两家券商营业部负责人因违规出借账户及支持配资活动，被地方证监局认定为“不适当人选”，并做出免职的行政监管措施。

据悉，西部证券包头钢铁大街证券营业部负责人刘某在任职期间，组织账户出借及配资活动，并为双方提供担保；首创证券杭州文二路证券营业部负责人金某，违规为其他证券公司客户与他人之间的融资以及出借账户提供中介或其他便利。

“其实，部分券商营业部人员，正是场外配资利益链的重要一环。”有业内人士称。

4月16日，证监会重申，高度关注资本市场场外配资情况，坚定不移地打击违法违规的场外配资行为，郑重提醒广大投资者，所谓的场外配资平台均不具备经营证券业务资质，有的涉嫌从事非法证券业务活动，有的甚至采用“虚拟盘”等方式涉嫌从事诈骗等违法犯罪活动。

而各地证监局也频频召开座谈会了解场外配资情况，对场外配资和场外个股期权发出风险预警，督促所属地券商逐渐落实风险防范措施。

3月7日，广东证监局召集辖区相关证券营业部负责人座谈会，提出禁止与各类配资机构合作开展业务，加强异常交易监控和技术系统安全防护。深圳证监局于4月18日召开深圳辖区证券公司分支机构监管工作会议，强调要严防死守场外配资。

在机构人士看来，这一波配资不同于之前。“现在整个市场杠杆的程度并不高，排查配资并不会伤害市场。监管部门应吸取2015年的教训，及早防范配资风险，这对市场的健康运行是有利的。”国泰君安证券研究所所长黄燕铭在近期策略观点中表示。

据悉，监管层面已经着手开发一套监控场外配资的软件，准备用科技手段对场外配资进行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