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儿井功能衰退:干旱区人水关系的演变
2019-05-18冯燕
冯 燕
坎儿井是干旱地区一项特有的、古老的水利工程。全世界有40多个国家有坎儿井,中国的坎儿井主要分布在新疆的吐鲁番、哈密、巴里坤,北疆的木垒、奇台、阜康和南疆的皮山、于田、库车等地,共约1 800道[1]1108-1110。北疆和南疆的坎儿井皆已干涸废弃。目前仍在运行的坎儿井主要分布在吐鲁番和哈密地区。吐哈盆地干旱少雨,年均降水量仅有16毫米,而蒸发量却高达3 000毫米,难以形成地表径流。天山雪水融化,渗入戈壁荒滩形成丰富的地下水资源。当地群众在一定地形坡度条件下利用重力势能,通过人工地下暗渠将地下水潜流进行牵引,自流输水至盆地,并有效避免蒸发损失,对吐哈盆地绿洲的形成和发展、绿洲文明的孕育起到决定性作用。新疆坎儿井已有2 000年的历史,暗渠总长度超过5 000公里,与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
坎儿井由暗渠、明渠、竖井、涝坝四部分组成。暗渠是坎儿井的主体工程,并具有一定的纵坡降,分为集水段和输水段。前部分为集水段,位于当地地下水位以下,发挥截引地下水的作用;后部分输水段在当地地下水位以上,与地面明渠连接。明渠即地面的导流渠,将水引入涝坝或直接浇灌田地。竖井主要用于开挖暗渠时定位、进人、出土、通风以及完成以后的检查维修。涝坝是坎儿井的储水工程,储存多余井水,以提高灌溉用水能力,并可调节水量用于农田灌溉。
随着经济发展,需水量增大,机井数量猛增,加之吐哈油田开发,最终导致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坎儿井急速干涸。1957年,吐鲁番坎儿井数量达到最高峰,有1 237道,至1966年,年出水量达到最大值,为6.999亿立方米。2003年有水坎儿井406道,年出水量2.32亿立方米,引水量仍然占到全地区总引水量的30%,是农民生产生活的主要水源之一[2]34。2017年,有水坎儿井仅为214道,年出水量仅有1.15亿立方米,坎儿井减少1 023道①数据来源于吐鲁番市水利局2017年统计资料。。
关于坎儿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关于坎儿井的起源与发展,形成“波斯传入说”[3]、“中原传入说”[4]和“新疆人民自创说”[5]76。第二,从技术和工程层面研究坎儿井,如坎儿井的水文地质情况、挖掘条件、坎儿井水利系统的利用等[6]243。第三,关注坎儿井的保护和利用,肯定坎儿井的经济价值、生态价值、文化价值[7-8],指出其他水利工程布局不协调、缺乏水利综合规划配置[9],并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坎儿井不断消亡,倡导建立保护坎儿井的法律制度[10]。第四,从科技哲学的视角阐释坎儿井的传统技艺与传承,以及如何消解现代化带来的文化冲突[11]。
坎儿井流量减少或干涸,不仅是技术问题,也是环境与社会问题,实质上暴露了人水(自然)关系的失衡。坎儿井因冬季不需供给农业灌溉,将40%的水补给给戈壁植被,维系生态平衡,是干旱环境绿洲存在的根基,见证人与自然长期平衡的关系[12]7。行龙指出人口激增、森林植被破坏导致黄土高原生态系统恶化,从而引发水资源失蓄,是山西缺水问题的根本原因,从而引发争水冲突不断[13]14。陈阿江在水环境研究的基础上提出生态与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人水和谐”理想类型与环境衰退导致疾病、贫困、迁移的“人水不谐”理想类型,重视当代中国的现代性特征及生态知识,是实现“人水不谐”向“人水和谐”转型的认知前提[14],并划分出失蓄型、失序型、水质型三种缺水类型,治理缺水问题的核心路径是调节好人与自然的关系,理顺用水方面的社会关系[15]。
关于坎儿井的研究强调其是与干旱地区相适应的水利工程,充分合理地利用水资源,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型,但并未系统地从环境社会学的角度去研究坎儿井及附着在其中的人水关系。坎儿井是一个具有很强社会性质的生态系统。当地乡村的社会结构、生产生活方式、社会规范、风俗习惯、民间仪式、自然生态观念都围绕坎儿井建立。随着现代社会经济、技术的发展,人与坎儿井的平衡关系被打破。原有的生存环境、社会秩序面临重构。因此,本文从环境社会学的视角出发,以坎儿井为研究基点,探究坎儿井水环境的变化趋势,产生的生态后果和社会影响,以及当地群众如何面对环境变化造成的生态危机,探索干旱地区人水关系演变的社会机理。
本文采取文献研究和半结构式深度访谈相结合的方法。查阅地方志,梳理相关文献形成有效的背景知识,便于田野调查的顺利开展。与水利局和文物局的工作人员、村干部、坎匠、村民进行半结构式的深度访谈,了解坎儿井的起源与发展历史、村民生产生活用水情况等信息。同时,帮助村民采摘、晾晒葡萄,在劳动之际与他们聊天,了解农业种植结构调整情况,深切体会当地村民与坎儿井之间的关系。
一、作为核心水源的坎儿井
传统社会时期,坎儿井是吐鲁番的唯一水源,当地村民围绕坎儿井修建和维护形成了一系列的民间仪式和水崇拜习俗。开挖坎儿井选择水源时,要到“井王庙”和“水王庙”进行祭拜;开挖前邀请阿訇念经保佑工匠们的平安[16];坎儿井挖好后,要宰杀牛羊进行庆祝和感谢神灵的恩赐。村民们一直信奉“做梦水中游,幸福在后头”“水滚七次会洁净”“积水不能喝”“往水里吐是一种罪过”“往水中大小便是最大的罪过”等习俗。因此,村民们驾车或赶牲畜过河速度非常快,以避免牲畜大小便污染水源[17]。平日里把水舀到远离水源的地方洗菜洗衣。年轻人恋爱必须在坎儿井的水边赠出定情腰刀才能得到水神的庇佑[18]77。
人民公社时期,为了使宝贵的水资源得到充分利用,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制定了严格的生产用水制度。每年4月至10月是当地农业生产大量用水的时节。如果每个生产队各自使用自己的坎儿井灌溉,用水制度相对简单。如艾丁湖乡的花园大队辖3个生产队,3个生产队各有一条坎儿井,所以灌溉时节各自使用自己的坎儿井。生产大队和生产队都有坎儿井时,用水制度较复杂。如葡萄乡的霍依大队辖3个生产队,5条坎儿井。其中阿扎提坎儿井属于生产大队管理,这条坎儿井由于出水量大,农忙时节供应3个生产队的灌溉用水;琼坎儿井也由生产大队管理,供应第2、3生产队;霍依拉、马依增、克其克坎儿井分别属于第1、2、3生产队管理,为各自的生产队供水。详见表1。
表1 霍依大队坎儿井用水时间表① 数据来源于2017年7月田野调查资料。
从7月灌溉用水的时间安排可以看出当地农村规定坎儿井用水非常详细。一轮周期完毕后再循环往复,直至10月农作物收获完成。上至老人,下至孩童,对生产季节坎儿井用水的时间分配都记得非常清楚,已然成为他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为了保证用水制度良好的运行,每个生产队选出2位村民作为管水人,主要负责该生产队使用大队坎儿井的时间和灌溉事宜。以表1中的第3生产队为例,管水人在8月10日早上6点以前到达阿扎提坎儿井的分水闸口处。6点整,一个管水人打开3队的水闸,与此同时,另一个管水人关闭1队的水闸。这些工作一气呵成,分秒不差,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生产队的用水权益。分水工作完成后,管水人还要在涝坝处完成储水工作。等待数小时后涝坝灌满,管水人将涝坝闸口打开,让坎儿井水沿着引渠快速地流过村庄以灌溉庄稼。8月18日下午6点,轮到2队使用阿扎提坎儿井灌溉,该队的2名管水人的工作亦是如此。生产队按照规定的时间轮流使用坎儿井水直至生产结束。
11月入冬,土地休耕,坎儿井供给农业灌溉的功能暂告一段落,坎儿井进入生态补水阶段。每个村庄周围都有成片的林地,冬季,村民将坎儿井的水引至林地中,为这些树林、草地等植被提供水源。这些绿色植被起到涵养水源、防风固沙的作用,为戈壁滩上的绿洲筑起一道重要的生态屏障,保障人们的繁衍生息。
坎儿井作为当地村民唯一的饮用水源,在日常生活中发挥重要的功能,因此,村落中形成了一系列不言自明的用水规范。这与陈阿江笔下的江南水乡生活用水有些相似。江南水乡的村民“清晨起来,家家户户去桥口挑水,因为经过一夜的澄清,河水变得最为洁净。洗衣服的时间一般在早饭之后,往往与淘米、洗菜的时间错开”[19]106。吐鲁番的村民也是每天清晨去龙口②龙口是坎儿井暗渠的出水口,与地面的明渠相连接。或是约定俗成的明渠上游某段挑水,作为一天的饮用水;然后在自家门口经过的水渠中淘米、洗菜;清洗茶壶和洗刷锅碗则不能直接在水渠中进行,而是提些水在院子里清洗;洗涤水收集起来倒进荒地,不太脏的水则泼洒在院子中,减少扬尘,增加湿度;洗衣服的时间一般是午饭过后在涝坝中进行。如果清晨起来在明渠边洗衣服,则会受到村民的指责和训斥。总之,与坎儿井有关的一切活动都是有规则的。
秉着“使用—受益—维护”的原则,生产大队和生产队每年组织村民对坎儿井进行检查、清淤、维修,并制定了“定领导、定人员、定时间、定任务、定质量”的“五定”制度。大队坎儿井由于全部村民受益,因此维护工作全村参与。生产队的坎儿井维护工作则由各队的村民负责。冬季农闲时节是维护坎儿井的重要时期。以大队坎儿井的清理工作为例。
首先,大队组织全部村民对坎儿井的明渠和涝坝进行清淤。全部村民,不论男女老少齐上阵,清淤从早上7点到中午12点,中午休息,下午3点到晚上7点结束,清淤工作两天即可完成。清淤工作中,成年男劳动力7个工分/天,成年女劳动力5.5个工分/天,哺乳期女劳动力4.5个工分/天,未成年劳动力3个工分/天。
清淤工作完成后还有一项重要的环节,就是晒淤泥。这与南方的罱河泥有些相似。明渠和涝坝中的土与水生物的剩余物形成淤泥,是一种优质的有机肥。村民们将淤泥摊平后用钉耙划一下,淤泥晾干后就成为块状。来年4月开春之际,将泥块挑进田间地头,拌入土地中,成为很好的底肥。在化肥普遍缺乏的年代,村民们对清理和晾晒淤泥的工作非常积极。
其次,维修暗渠和竖井。由一位生产大队干部和两位有经验的坎匠组成队伍对大队坎儿井进行检查。利用一天的时间将出现坍塌的竖井口进行记录和标记。生产大队将全部男性村民以5人一组进行编排开展维修工作。通常,5个人中安排一个对掏挖坎儿井比较有经验的村民;同时为了充分利用劳动力和各组劳动力的协调,还会安排一个小孩。5个人有明确的分工。坎匠和大工从龙口或者竖井口进入暗渠。由于坎儿井的暗渠比较狭窄和低矮,高1.5~1.7米,宽0.8米,两个人只能弯着腰行进,后退时只能倒着走,而无法转身。他们用铁铲将淤泥装入随身携带的筐中,送至竖井口。竖井口上有两个成年劳动力,通过辘轳将淤泥运上来,一旁的小孩负责驱赶牛为辘轳提供动力。暗渠绵延数千米,如果遇到竖井坍塌,工程量会更大。所以清理暗渠的工作通常持续2~3个月。由于工程量大,劳动强度大,以每组村民劳动一天的速度进行轮流。坎匠和大工的工作辛苦且风险大,因此工分高,10个工分/人/天。
在蒸发量远大于降水量的吐鲁番盆地,一道坎儿井决定了一个村落的生存与发展,坎儿井与村民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人水关系处于平衡状态。坎儿井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生态链。明渠流过的地方会形成林带或野生草木,人们在绿荫之下修建房屋,耕种土地,多种昆虫和鸟类也在此安家,下游的涝坝不仅成为村民洗衣、纳凉、娱乐的场所,也为鱼类和两栖类动物提供了栖息之地。坎儿井是干旱区绿洲农业社会的生命之源,当地乡村的社会结构、生活生产方式、水资源的使用方式和分配制度都与坎儿井密切相关。
二、核心水源功能衰退的坎儿井
随着经济发展,人口增加和农业灌溉用水增大,1968年吐鲁番地区掀起群众性打井运动。大河水一般要到5月中下旬才能下来,春季用水非常短缺,葡萄开墩水、棉花播前水、春麦二三水仅依靠坎儿井已无法满足需要。而机井具有施工期短,投资少见效快,就地打井就地灌溉,输水损失和蒸发损失小等优势被广泛使用。最初机井的开采极其随意,不需要任何部门许可。不少机井分布在坎儿井源头附近,形成与坎儿井争水的局面。至1985年,吐鲁番地区共打井3 431眼,年抽水量1.746亿立方米;2012年,机井达6 358眼,年抽水量达9.42亿立方米,增加了5倍之多[12]19。
坎儿井开采的是浅层地下水,这一构造特点使其对地下水位变化的适应性差,机井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地下水位下降,坎儿井流量减少甚至干涸成为必然。水位越降越低,机井越打越深。至2003年,机井要打到50米深才可以见到水。吐鲁番的恰特克勒乡新打的机井深度甚至达到250米。其中的庄子村原有12道坎儿井,其中10道已完全干涸。虽然从120米深的机井中抽出了水,但因为含碱量高,人畜不能引用,亦不能灌溉。曾被誉为“坎儿井之乡”的达浪坎乡,其59道坎儿井在最近40年全部干涸。吐鲁番地区水资源开发率为116.58%,远超国际公认的合理极限值①水资源开发利用程度:年取用的淡水资源量占可获得的(可更新)淡水资源总量的百分率。世界粮农组织、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委员会等机构都选用这一指标反映水资源稀缺程度:当水资源开发利用程度小于10%时为低水资源压力;当水资源开发利用程度大于10%、小于20%时为中低水资源压力;当水资源开发利用程度大于20%、小于40%时为中高水资源压力;当水资源开发利用程度大于40%时为高水资源压力。,并且地下水超采严重,开采率达135.54%,具体见表2。
表2 2016年吐鲁番地区水资源开采情况表① 数据来源于吐鲁番市水利局2017年统计资料。 单位:亿立方米
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改水防病工作将自来水引入村庄,逐渐改变了村民们的生活用水习惯。1994年国家启动大规模农村改水工程,吐鲁番地区政府积极响应工作。修建高水位池、压力罐、深井手动泵等,共修建改水建筑物117处,定时定点供水,解决13.82万人和19.45万头牲畜的饮水问题。1995年,修建水厂,铺设管道,供水到户,部分地区实现24小时全天供水,共解决16.09万人和23.99万头牲畜的饮水问题。改水工程使当地介水性传染病和地方病的发生得到了有效的预防,如氟骨病和氟牙斑病减少至10人/千人[20]337,同时将自来水引进村庄,悄然改变着人们的饮水习惯。葡萄乡霍依大队队长记述了他们大队用水的变化。
1995年大队专门打了饮用水机井,开始早中晚定点供水。90%的村民还是饮用坎儿井的水。2004年大队的机井实现了24小时供水,仍有50%的村民每天早上去龙口提坎儿井水作为饮用水。2013年市政为大队重新铺设了管道,开始由市自来水厂24小时供水。坎儿井的水虽然好喝,但是没有自来水使用方便,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便利,生活用水全部使用自来水,只有在停水的时候才去坎儿井拉水。(2017年7月31日,霍依大队队长卡哈尔的访谈记录)
随着坎儿井水量减少或是干涸,村民们的用水负担明显增加。以笔者调查恰特喀勒乡的一个5口之家为例,看其用水费用情况。该家庭现有7亩葡萄地,需浇水12次/年,4.5亩高粱地,浇水6次/年,饲养5只羊。因该村坎儿井干涸,用水全部依赖现代技术。因土地没有集中耕种,所以采用机井和水库高扬程抽水混合灌溉。农业灌溉供水用电量大,不同技术执行不同的电费价格。具体情况见表3。该家庭一年用水支出需2 808.8元,其中生产用水2 608.8元,平均226.85元/亩。通过用水支出所占纯收入的比例可以看到,种植葡萄采用机井灌溉的支出比水库高扬程抽水少50%;而种植高粱采用水库高扬程抽水,用水支出占其收入的比例高达32.67%。具体情况见表4。而在坎儿井正常运行的年代,村民们则无需为用水支出费用。
表3 村民生活生产用水情况② 数据来源于2017年7月田野调查资料。
机井引入使农业实现就地灌溉,不再依赖坎儿井涝坝蓄水调节的功能,涝坝逐渐消失,改变了村庄的社会交往空间。涝坝是坎儿井的储水工程,面积一般0.5亩至5亩。在明渠末端修建一个涝坝,将引出的地下水蓄于其中,夜蓄昼放,可调节灌溉用水。同时,调节水温,夏季水温保持在16~17℃,严冬不低于10℃,适宜鱼类和两栖类生存。水中多种浮游生物是鱼类的天然食物,这些生物的排泄物给农田提供营养,形成小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涝坝旁绿柳成荫,营造宜人的小气候。夏季,村民们来此纳凉消暑聊天、洗衣服,孩童们在此游泳嬉戏,牲畜们则来饮水解渴,涝坝是村庄中最热闹的地方。随着涝坝的消失,周围的树木枯萎,村庄中少了绿荫,村民们普遍反映夏季炎热无纳凉的场所,村民之间的互动也减少了,只是偶尔聚集在村庄小卖部里闲聊几句。
表4 用水支出占纯收入比例情况表① 数据来源于2017年7月田野调查资料。
化肥不断进入,渠道和涝坝的淤泥“变宝为废”,成为负担。肥料短缺的年代,村民们总会积极的清理明渠和涝坝中的淤泥,将其晒干运到地里,碾碎拌到土地中,成为重要的有机肥。20世纪70年代,化肥供应日益增加,因其使用便利、肥效快而被村民所欢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外出务工增多,具有经济理性的村民在农忙期间更加倾向使用化肥。原来视为肥料的淤泥被逐渐替代和排挤。清理出来的淤泥堆放在渠道边无人问津。村民必须额外花一笔费用雇人雇车将淤泥运走。从某种意义上讲,涝坝的消失为村民清淤工作减少了体力和财力方面的负担。
更为严重的是,因坎儿井干涸,村民们不得不离开昔日的家园,向有水的地方迁移。村民搬迁的现象在坎儿井干涸严重的吐鲁番盆地南部地区尤为突出。如吐鲁番市的恰特卡勒乡、鄯善县迪坎乡、达浪坎乡等多个村庄因坎儿井干涸无法生存。政府为了解决村民的生存困境,出资在有水的地方为村民建设新居集中居住。被“遗弃的村落”成为废墟和沙丘,原来的绿洲开始与沙漠呈现犬牙交错的状态,沙漠更易向绿洲侵蚀,自然环境不断恶化。卫星遥感监测数据显示,吐鲁番地区荒漠化土地面积已占总面积的46.87%②李新颖,白剑锋.“坎儿井”能否清泉长流.人民日报,2000-08-15(005)。。
三、坎儿井功能衰退的社会机理
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村民维护着自身与坎儿井之间生态平衡的和谐关系。一方面,村民的生产生活是坎儿井生态链中一个环节,他们总体的逐利行为与保护坎儿井是一致的。另一方面,村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发展出一套与坎儿井生态系统平衡相适应的规范和价值。而现代技术,尤其是自来水的引入,取代了坎儿井饮用水源的高级功能,割裂了坎儿井与村民的亲密关系。
坎儿井作为当地唯一饮用水源的地位被替代,其水体功能发生变化。满足人类需要的水体功能由高到低分为饮用、渔业、农业灌溉、纳污等。陈阿江总结了水体功能的特点:(1)水功能稀缺性递减原则。水体功能从高级层次到低级层次,其作为资源的稀缺性逐渐递减。即饮用水最为稀缺,而无论什么水都可以纳污;(2)高级功能的不可替代性。水体发挥高级功能的同时亦可满足低级功能。即满足饮用功能的水体同时可用于渔业、农业、工业、纳污等,但反之则不可;(3)价值递减原则。受稀缺性和不可替代性原则的约束,水从高级功能到低级功能,其价值是递减的[21]。根据上述原则,水体的功能不用则退。虽然坎儿井的水质很好,但被视为“落后”。每个家庭安装了自来水管,即开即用。当村民越来越依赖自来水的便利时,便舍弃了传承百年的饮水方式,坎儿井逐渐淡出村民的生活,其水体的高级功能正在衰退,人们在意识上也逐渐失去对它的强烈保护,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坎儿井的高级功能被舍弃,人们遂转向使用它的低级功能,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孩童可在明渠中随意嬉戏。传统时期,村民会在明渠的上游固定几个地方作为饮用水的取水点。为了保证水质洁净,村民们总是会将明渠及其周围打扫的特别干净,禁止孩童在其中戏水、小便,禁止牲畜饮水。孩童玩耍、牲畜饮水只能在下游的涝坝中进行。如今,孩童们在明渠中随意玩耍成为稀松平常的事情;(2)接纳垃圾。调查时,笔者在明渠中经常看到各种各样的塑料袋和塑料瓶。明渠的有些地方垃圾比较集中,显然成为一个收纳垃圾的集中点。有一次,笔者竟然看到村民将嗑完的一大堆瓜子壳倾倒进明渠中,瓜子壳顺着水流一直淌下去;(3)容纳生活污水。本文主要指的是衣服洗涤水。生活污水主要来源于餐厨、洗衣、厕所等。由于吐鲁番地区的农村都使用旱厕,故不会将厕所的污水排进明渠中。传统的用水规范虽然减弱,但仍然发挥作用。村民尚不敢在明渠中清洗油腻的碗筷等。但洗衣服则完全不同了。以前,妇女洗衣经常会挑选合适的时间在涝坝或明渠的下游进行。如今,年轻妇女则直接将洗衣机放在家门口的明渠边上,进水口连着自来水管,排水管直接放进明渠中。
随着坎儿井高级功能的衰退,村落围绕坎儿井建立起来的用水规范逐渐式微。坎儿井作为唯一的饮用水源时,备受村民们的爱护。每天清晨,家中的老人或妇女就带领孩子们将院子、水渠周边打扫干净。禁止在坎儿井竖井口、龙口、明渠边乱扔垃圾。如果有小孩在坎儿井周边随便丢弃垃圾或小便,不仅小孩受到批评,孩子的家长更是受到村民的责备没有教育好孩子。孩子长大成人后,内心的道德情感和道德意识常常成为一种无形的约束力[19]111,使他们自觉地保持坎儿井周边的良好环境。在村落这个熟人社区中,村民的行为不仅受到社会规范的约束,更是受到内化于自身的道德自律。而这种发自内心的自律在传统社区中对于人的越轨行为具有极强的约束力。家庭通过对儿童的社会教化,将关于坎儿井的生态伦理得以代代相传而延续下来。随着坎儿井水饮用的高级功能被自来水取代之后,只有老年人还恪守着传统的规范,维持着家门前明渠周围的整洁,但是却无法阻止越来越多年轻人往明渠中扔垃圾的行为。调查中,村民们感叹道:“吐鲁番人喜欢坎儿井是喜欢它的水,喜欢就特别爱护。过去坎儿井明渠两边可干净了,人们都知道这是自己要喝的东西,现在喝的少了,不重要了,也就不太爱护了”。
村民关于坎儿井的价值观念发生改变。笔者根据自来水进村的时间将村民分为两个群体。20世纪90年代以前出生的算为“坎儿井时代的人”,在此之后的为“自来水时代的人”。“坎儿井时代的人”与坎儿井的关系亲密,他们是吃着坎儿井水长大的一群人,将坎儿井视为生命之源,清楚地知道坎儿井作为核心水源时的状况。为此,他们一直努力地保护着坎儿井。面对坎儿井的功能衰退和干涸,他们忧虑、无奈与痛苦。他们的记忆中,坎儿井边有许多趣事和故事发生着。“自来水时代的人”价值观念形成的过程中,坎儿井的功能已经衰退。他们对坎儿井以前的状况只能从父辈那里了解一些,因此他们断绝了与坎儿井的紧密联系。在他们最初的印象中,家门前流经的坎儿井明渠就是可以容纳垃圾的地方。
村民维护检修坎儿井的积极性降低。每一至两年的维修和清淤工作是坎儿井正常运行的重要保障。近年来村民维护工作积极性降低,除了坎儿井的功能衰退以外,还因为2006年税费改革后村民小组动员能力下降。税费改革前,村民组长因征粮纳税、调整土地而享有一定的权威,因此能够得心应手地动员村民开展水利设施的维护工作[22],税费改革后,国家资源不断输入乡村,村民组长逐渐式微,主要担负协助性的工作,如政策宣传、数据统计等工作[23]141,清淤工作的动员能力降低。同时,缺乏资金也使清淤工作举步维艰。每道坎儿井掏捞清淤工作,如挖沉沙地、井口构筑土堆及井盖、定期掏捞暗渠等需要费用2~3万元。面对一般情况的清淤费用,村民小组通过动员尚可自筹资金。遇到竖井、暗渠坍塌严重的情况,需要十几万或几十万的维修费用,村民们对此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坎儿井淤堵干涸。越是淤塞干涸,人们越不重视坎儿井,越容易向明渠倾倒垃圾,如此恶性循环。
坎儿井虽然丧失唯一饮用水源的地位和高级功能,但仍为农业灌溉的重要水源,所以村民行为收敛,在使用其低级功能时有所选择,而在未来仍然存在将其功能和价值降至最低点的风险。随着经济的发展,如果工业进驻,存在工业污染坎儿井的风险;经济水平的提高,村民的生活日益现代化,厨房和厕所改造升级,安装水槽和抽水马桶,如果相应的污水处理配套设施滞后或不健全,则存在生活污水污染坎儿井的隐患。虽然吐鲁番地区的农村现在仍以农业为主要经济来源,倚重坎儿井给予农业灌溉,但是上述可能存在的风险和隐患距人们并不遥远,值得思考和重视。
四、结论与讨论
坎儿井功能的衰退警醒着人们该如何恰当地处理传统技艺与现代技术知识之间的关系。现代技术知识的强势入驻,似乎让人们看到现代技术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新疆长久以来的缺水问题。人们对便捷高效的机井盲目自信,在缺乏生态系统知识又无统筹规划的情况下,纷纷在坎儿井的水源处打机井,导致许多坎儿井干涸废弃。24小时供应的自来水更是现代化的美好生活方式。年长者逐渐适应这种便利,年轻人则一直受现代化的影响而视坎儿井为“落后”的代表。自此彻底割裂了人们与坎儿井的亲密关系,丧失了自己本有的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优良传统。
新疆因地理条件和气候特征始终面临“资源性”缺水的问题。坎儿井是干旱地区人们利用水资源最为经济、有效的水利工程。对绿洲农业的形成和发展起着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能够传承千年,说明坎儿井作为水利设施和其蕴含的水文化能够很好地处理人水关系,不仅改善人们的生存环境,而且维护着生态系统的平衡。坎儿井在地下水资源不断减少、缺少维护的情况下逐渐由饮水的高级功能下降为灌溉、纳污等低级功能,甚至干涸,谓之“功能性”缺水。因此,新疆的绿洲农业发展面临“资源性”缺水和“功能性”缺水的双重风险。在现代化进程不断推进的时代,重建和谐的人水关系,寻找绿洲农业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是亟待解决的理论和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