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胧歌

1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放学后在路上徘徊着，迟迟不愿回家。

路过商业步行街，看到那里有很多人。有陪着妈妈出来买衣服的女儿，也有幼儿园的小朋友因为爸爸给买了一个冰淇淋而手舞足蹈，还有在爸爸的搀扶下学轮滑的小学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如同扑进春天的鸟儿。

只有我，沮丧、孤独，什么都没有。而这一切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我考砸了。

上次月考我还是年级第三，这次就退步成了并列第十。也许旁人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我妈眼里这就是天大的错。等待着我的一定是一场暴风雨。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回家，我不想听见那些充满愤怒和失望的数落。但逗留在外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并不能改变什么，说不定回去太晚还会被骂得更凶。

思及此，我望一望暗下来的天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家面对现实。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围了一小群人，人群中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我一时好奇，便走过去看个究竟。

被人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女孩子，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她穿着肥大的白色T恤和一条破洞牛仔短裤，身上背着一把旧旧的吉他，正边弹边唱《最初的梦想》，潇洒自在的样子仿佛世上只有她一人。我注意到她恰好站在路灯底下，左耳上一枚北极星形状的耳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唱得真好听，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一直到她收起吉他要走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我走上去对她说：“你唱得真好。”

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说：“谢谢。”然后背起吉他就要走。

我忙伸手拦住她，脱口而出：“我能跟你学唱歌吗？”

她像看怪物一样上下打量着我，没有说能也没说不能。我在她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我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她凭什么答应我啊，何况即使她愿意，我也过不了我妈那一关。

于是我灰头土脸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冒昧了。”可就在这时，她突然笑起来，说：“如果你想的话，周六我在植物园后面的空地排练，你可以过来看。”

我喜上眉梢，连声道谢，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宋歌。”

2

那晚我回到家时，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我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妈妈的责备。果不其然，一进门就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满脸不悦地问我去哪里了。

我支吾著没回答上来。随后，一声声责备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说我不务正业就知道玩儿，说成绩下降了不敢回家是在逃避问题，说我这么大了还是不懂事。总之都是我的错。通常我都会垂下头一声不吭，因为如果我争辩，这场风雨会持续更久。

但是今天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周六可以去听宋歌唱歌了，这让我无比兴奋，无比期待，根本就听不见我妈在说什么了。

最后，妈妈告诉我她已经给我报了暑假的补习班，为升上高三做准备。我在心中重重叹息一声，嘴上却只敢应和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晚我梦到我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很喜欢唱歌，软磨硬泡央求妈妈给我报名声乐班，可她就是不答应。我以为她是觉得我没有天赋，只会白白浪费时间，便想证明给她看。于是我偷偷躲在声乐班教室的窗户底下，听老师讲课，跟着他们练习。后来还报名参加了全市中小学生歌唱比赛，得了冠军。

我捧着奖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找我妈。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我有多棒，想让她同意我学习声乐。结果，她一下打掉我的奖杯，水晶奖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碎了。我妈勃然大怒：“怪不得老师说你一直没交作业，原来你把精力都用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了。”

我一下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屋内一片寂静。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是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快乐、失望、愤怒、不解、惊恐、破碎。

我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平静下来，起床去上学。

尽管有些担心被我妈发现，但周六从补习班下课以后，我还是去了植物园后面的空地找宋歌。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那是一片废弃的工地，尘土飞扬的，鲜少有人。她就站在一堆石头中间弹着吉他唱歌，黄昏的光线衬得周围一片苍茫，有几分壮丽潇洒的味道。夕阳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灯，把她的影子越拉越长。

我在远处站着没忍心打扰，待一曲结束才走上去和她打招呼。

她看见我也很惊喜，并且很快就进入状态，让我先唱首歌听听。我清唱了几句，她满意地点着头点评道：“虽然技巧不够，有些青涩，但你的音色特别好，声音也很稳。多加练习肯定会唱得很好。”

我开心地笑了，有些微的羞涩。

3

这样过了几天，我无意中告诉了宋歌，自己是背着妈妈偷偷跑来学音乐的。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担忧，便鼓励我试着和我妈坦白。

“可是……我妈不会同意的。”我略有些迟疑。

“你先探探她的口风，不行就算了。”她说，“再说，你成绩这么好这么听话，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听到她这样说，我便决定试一试，大不了就是挨一顿骂。可越是到了晚饭的时候，我就越是紧张起来，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要上战场一般。就在我即将和盘托出时，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以后补习班下课我想留在那多学一会儿，这样还能和同学讨论讨论题目，晚饭就不用等我了。”

我妈欣然同意。

我在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至少以后就能多一些时间来唱歌学吉他了。

每当我走出补习班，奔向植物园时，我都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个禁锢已久的灵魂被释放出来了，如同脱离了牢笼的夜莺，在偌大的天地间自由而快乐地歌唱。

除了唱歌，宋歌还教了我一些简单的和弦。为了尽快熟能生巧，我用白纸画了一幅琴弦的图，当成吉他在家里偷偷练习。我想象着有一天也能像宋歌一样，从容自如地边弹边唱。

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的梦就先被打断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那是八月的一天，我和宋歌正在练习和声，我妈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害怕得一下子失了声，张着嘴愣在原地盯着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后来我才知道，是前一天晚上她有事情去补习班找我，却发现我并不在那里，也从未在放学后留下讨论过问题。她立即知道我有事情瞒着她，但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是在第二天偷偷跟踪我，找到了我和宋歌的秘密基地。

我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倒是宋歌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笑盈盈地喊我妈：“阿姨好。”

我妈瞥了她一眼，上前抓过我的手腕带我回家。

回到家又是一通数落，我妈一脸严肃，说我辜负了她的信任，说她对我很失望。那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委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去上补习班，认真听课，认真写作业，认真考试。难道我就不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吗？

我小声嘀咕着以示反抗。爸爸也在一旁帮我说话：“你说的韵韵不是都做到了嘛，前两天的测验不是还拿了最高分，你就当是给她的奖励吧，别生气了。”他一边安抚我妈，一边把她拉出了我的房间，这才终于消停下来。

我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忍不住泪流满面。

4

后来我又见过宋歌几面，我给她道了歉，说我不能再和她一起唱歌弹琴了，然后便是止不住的叹息。

她摆摆手，毫不在意，反倒开导我：“没关系，像你这样的好学生我见多了，父母太强势，不敢违抗他们的意思。不像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爸爸妈妈，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他们顾不上我，我只能自己管自己。所以有时候我其实也挺羡慕你们的，能有爸爸妈妈的疼爱。”她说着，冲我眨了眨眼。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随后宋歌换了一种认真的口吻，看着我的眼睛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要放弃音乐梦想。”她冲我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我也伸出手去，同她郑重其事地拉了勾。

于是，我开始了一种两面生活。

我一面顺从父母和老师，认真听讲，努力学习，不敢有丝毫懈怠。另一方面，我会在放学时稍稍绕一点路，在路上大声唱歌，练习宋歌教给我的技巧，路过琴行时就到里面假装挑吉他，趁机练习一下那些和弦。

有了音乐的陪伴，我整个人都蓬勃起来。好几个同学都说我变了，比以前更爱笑了，也开朗了一些。她们说，我笑起来真好看，我听了羞涩地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再发现过我背着她学吉他，也许发现了，因为有一天我发现我练习吉他的乐谱被人动过了。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

大概是整个高三一年，我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级前三班级第一的位置。我想，或许这就是音乐带给我的力量。

5

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心仪的学校，也在这里遇见了更多和我一样热爱音乐的人，并且一起组建了乐队，我成为了主唱。

我还收到宋歌的短信，她告诉我，她也考上了音乐学院，继续着自己的梦想。我由衷为她高兴，打电话去祝贺她。

大三这年，我正在一间水吧驻唱，从台上下来时，看到宋歌给我发消息，她说她要参加夏天的音乐节，登台表演节目了，她邀请我去看她表演。

那届音乐节特别热闹，草地上布置得十分漂亮，五颜六色的气球飘在會场周围。男男女女脸上画着夸张的图案，挥舞各色的荧光棒，跟随自己喜欢的歌手唱歌。

宋歌上场时，在舞台上给了我一个飞吻，淡蓝色的光落在她身上，她左耳上那颗北极星的耳钉熠熠生辉。

我又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样子。

那时她虽然只是个穷学生，背一把吉他在路边卖艺，但她眼睛里有我所没有的光芒，那光芒那么亮，那么美好，一直照到我心里去，让我在心中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那个小人儿是我也是宋歌。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宋歌就像是另一个我。那是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躲藏起来的，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不过，所幸我们都没有辜负这个自己。

编后感言：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是宋歌，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呢？为了追逐心中的梦想，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她的坚持终于让自己心中的宋歌真正站在了舞台中央。其实，一个人本来有很多个样子，你愿意让自己成为什么样儿，你就会变成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