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敬往事一杯酒愿无岁月可回头

潘丽丽突然明白了，她不能永远活成别人眼中的一个笑话。她有权利昂首挺胸地面对这个世界，她也有权利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任人取笑的青春

李小飞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着超强的自信。

以至于二十年后，看到潘丽丽的第一眼，他立即把她从记忆里扒拉了出来。

他记忆中的潘丽丽还是十四岁的样子，两颊绯红，尖尖的下巴上全是泪。她踮着脚尖伸着手，也没能够到贴在黑板最上面的那条粉色东西。

那是一条粉色的卫生巾，像少女一团粉色的隐私，被无情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时候的潘丽丽个头很低，瘦得像根豆芽菜。人身体可以营养不良，但为什么潘丽丽连思想也发育迟缓呢？

有淘气的男生，趁课间操，把她书包里的卫生巾恶作剧地贴在黑板上，她不主动去拿，谁会知道是她的？她偏偏要去丢人现眼。

从此之后，全班乃至全校的男生都把这条粉色卫生巾，包括它的主人，当成消遣的对象。

他们会冲潘丽丽不怀好意地吹口哨，也会诅咒某个男生将来娶潘丽丽这种脑袋有问题的傻媳妇，然后换来一群乌鸦般的爆笑。

女生也孤立潘丽丽。她们合起伙来捉弄她，每次发到她的作业本，总是以火箭发射的形式，被扔到最后一排。然后看着潘丽丽屁颠颠地跑去捡回来，大家就眉眼间传递着嘲弄的信号。

就是这样自卑、软弱、任人取笑的潘丽丽，出了一件事。

有天晚自习放学，她回家的路上被几个社会不良青年拦住了。他们知道潘丽丽那点事，原是打算劫点钱的。有些弱者，一看就好欺负。

可那天没劫到什么钱，几个坏家伙一商量，想干点出格的坏事，他们把潘丽丽拖到了胡同里。反正以潘丽丽的性格，也不敢怎样，就算她说什么，大家也不会相信。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有片警巡逻到那个胡同听到呼救声，几个人肯定得逞了。警察把潘丽丽救出来时，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潘丽丽受了很大的打击，她有一个礼拜都没有来上学。关于她的流言，却在校园的每个犄角旮旯传递。总之，她的名声坏了。

潘丽丽的头比之前垂得更低，走路都像做贼似的溜着墙根。

对一些人来说，青春期只是个短暂的过程，但对潘丽丽来说，却是伴随二十年的噩梦。

她也有她的自尊心

潘丽丽把高中读完，没有考上大学。再后来她想找个男朋友成家，也极为不顺。

因为嫌弃她名声不好，几乎没有人上门说媒。好不容易到三十岁才结了婚，过了没两年，男人出事故把命丢了。带着孩子的潘丽丽，一夜之间成了小寡妇。

逆袭的人生是鸡汤里的内容，现实生活却没那么幸运。

三十四岁的潘丽丽还是又瘦又小，干巴巴的，没点水分。她干过超市导购、饭店服务员，年纪越大能干的工作越局限。现在的医院保洁，不记得是她打的第几份工。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和过去的生活沾上边。

偏巧，遇到了李小飞。

李小飞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做完手术能下地活动的第一天，便在走廊上碰到了潘丽丽。

他是个例外，他能记住关于潘丽丽的一切。所以，当他穿着病号服，在医院走廊里碰到潘丽丽时，马上叫出了她的名字。

潘丽丽正在擦走廊上的栏杆，听到有人叫她，还以为是清洁部的同事。她抬头，看到的是个陌生的，个头挺高，长相优良的陌生男人。

“你是潘丽丽吧？”李小飞脸上带点惊喜，继而解释说：“我是李小飞，七十七中的，我们是同班同学。”

他没说这话之前，潘丽丽还是平静的，一听到七十七中，她的脸色徒然变得苍白：“你认错人了。”

李小飞看了看她胸卡上的名字，没错。

潘丽丽拎着水桶和拖把，快速逃出了李小飞的视线。

接着两天，李小飞刻意在同一时间到走廊上活动，却没看到她。潘丽丽是故意躲他，躲的是和过去相关的一切。李小飞的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

这时候的李小飞还是孤家寡人，身边的香艳女人一大堆，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安下心思。所以他吊儿郎当地混到连个陪护都没有。

到了饭点，李小飞想乘电梯到楼下餐厅吃点饭。电梯里人很多，把他挤到了最里面。怕碰到伤口，他拘谨地缩着身体，不小心踩了后面人的脚。

他想道歉，一转头，看到垂着脑袋的潘丽丽。虽然她面无表情，却在极力忍着脚痛。

出电梯的时候，潘丽丽瘸着一只脚。李小飞紧追几步：“对不起啊，潘丽丽，把你踩疼了吧？”

潘丽丽一言不发，只想快点逃走。

李小飞脚下追得急，拉扯到伤口，他不由哎呦叫了一声。

潘丽丽下意识地朝后看了一眼，李小飞龇牙咧嘴地佝偻着身子，半蹲在地上。

“你……没事吧？”她还是忍不住走过去。

“没事没事，潘丽丽，你……可真能忍。”他原想说，你还像以前那么能忍，终是没说出口。而且，潘丽丽还像过去一样喜欢脸红。她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能不能帮我个忙？”李小飞继续说。

看他病成这样，不帮忙显得太不厚道。他让她帮忙买份饭，他实在走不动了。潘丽丽把打回来的饭，连同李小飞一起送回了病房。

李小飞打听过潘丽丽的底细，知道她的遭遇，这女人真是够倒霉。保洁员的工作不仅脏累，一个月两千来块钱，潘丽丽家的条件哪可能会好。

“谢谢你啊潘丽丽。”李小飞指着一只果篮说，“你看这水果放我这里都快烂了，你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对于李小飞的好意，潘丽丽死活不收，掉头走了。

她也有她的自尊心。

那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

第二天中午，李小飞又等在电梯外头，潘丽丽最后一个走出来。她依旧耷拉着脑袋，感觉有人拍她肩膀，露出一脸惊慌失措。

“潘丽丽，地上有钱吗？不然你干嘛总低头走路。”李小飞想开个玩笑，潘丽丽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今天你还能帮我带饭吧？”李小飞笑嗤嗤地问。

“你没有陪护吗？”潘丽丽终于肯主动问话。

“是啊，没有陪护。”李小飞夸张地叹了口气。

潘丽丽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没过多久，她拎着打好的饭回来。她居然记得李小飞的阑尾炎手术，买了粥和小菜。

李小飞吸溜吸溜地一边吃粥，一边对潘丽丽说：“你这么辛苦，工资又低，我给你介绍个好点的工作吧？”

额头上的刘海把潘丽丽的眼睛掩在里面，李小飞看不清楚她的眼神，但他能看到她的嘴角闪过一丝松动的笑意。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难看，虽然生活的艰辛让她比同龄人看起来多几分沧桑。但她那尖尖的下巴，网上还挺流行。

接下来几天，潘丽丽承包了李小飞的一日三餐。她每次都默默地把买来的饭，放到床头的小桌上，看李小飞吃完再走。

趁着吃饭的空当，两个人也会闲扯几句。多是李小飞在问，潘丽丽在答。对于她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她不想提太多。对于上学那段时光，她更是避而不谈。所以两个人的谈话，经常变成死局。

李小飞有点泄气，这样聊下去，还不把人怄死呀。他换了话题：“我上次提的换工作，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工作，我怕自己不合适。”潘丽丽声音低到蚊子哼哼。

“我说潘丽丽，你能不能把头抬起来和我说话，你又不是在接受审问，干嘛总低着头？”李小飞都有点急了。

潘丽丽噗嗤笑了，他很少看到潘丽丽的笑，那么没有防备的笑。

她清亮的眼神落在李小飞的脸上，他的心都整个跟着明艳起来。

李小飞其中一个女朋友，听说他住院，跑来看他。瞅到当时的场景，再看潘丽丽身上的那身清洁服，还以为潘丽丽只是个保洁员。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这几天总帮我买饭的……”李小飞话还没说完，被女朋友抢去了话头：“阿姨，谢谢你这几天对我男朋友的照顾。”

一声阿姨，让潘丽丽愣怔住了，李小飞也愣怔住了。几秒钟的冷场之后，潘丽丽说：“我先走了。”

出了病房门，她听到那个女孩高傲的声音：“那大妈是谁啊？”

李小飞说：“是我同学。”

“我去，你的同学怎么这么老？四五十岁都有了。”女孩笑起来。

那笑声刺破潘丽丽的耳膜，想起那段遭受羞辱的时光，她永远都是别人嘴里的一个笑话，哪怕过去二十年。

她听见李小飞着急地说：“你别这么说她，你赶紧帮我叫她回来，我正在跟她说介绍工作的事呢。”

“你干嘛对她这么好，还想给她介绍工作？你亏欠她什么……”小女友不依不饶。潘丽丽没再听下去，匆忙走了。

李小飞的内心一阵痉挛。当年的他，是那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

如果不是他偷拿了潘丽丽的卫生巾贴在黑板上，或许潘丽丽的性格不至于如此，她也不至于让人轻看。

接着发生的那件差点毁了潘丽丽的恶性事件，也是因为他曾把潘丽丽在学校的事情，当笑话讲给那些社会上的男青年听。他们听到时就说：“哟，你们学校这奇葩女生我们可要见识见识。”李小飞听了觉得不对劲，没想到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如果不是他，潘丽丽要过得比现在好，至少不会这么惨。

他对她的好，更多的是愧疚和同情。这是多年来，他心里一个没有解开的结，他觉得自己不配有安定的生活。

直到李小飞出院，潘丽丽再也没有出现。他没来得及留她的电话号码，去保洁部打听时，说她已经辞职了。

李小飞懊丧透顶，他的出现打乱了潘丽丽原本平静的生活。

潘丽丽连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留给他。

不能活成别人眼中的笑话

又晃荡了几年，四十岁的李小飞终于结束浪荡不羁的生活，找了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结婚生子。

老婆生产前，他们到月子中心，想预定一个金牌月嫂。在一堆资料照片里，李小飞猛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还是那么瘦，尖尖的下巴，只是刘海剪短了，露出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看起来温柔和善。微微笑起时，嘴角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为什么二十几年前，从没发现她这么好看，包括几年前的重逢，她还是卑微得像颗野草。现在的潘丽丽，这么自信地呈现在眼前。

李小飞对妻子说：“就这个吧，看起来挺能干。”

潘丽丽被通知来和雇主见面，一看到李小飞，她呆愣片刻。然后，她笑了笑：“不好意思，你们家这单，我不能接。”

“为什么？”妻子不高兴了。

“因为我已经接了别的单，和你们冲突了。”潘丽丽淡淡地拒绝着。

“我们给你加钱。”李小飞脱口而出。

“加钱也不干。”潘丽丽态度更加坚决。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干我们还不想用呢。”

妻子发飙了，李小飞赶紧拉了她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潘丽丽站在窗口看他。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她，就那么木讷着一张脸。发火的妻子催他快上车，他想了想，又好言好语地劝她：“人家时间有冲突，咱们找另外一个吧。”

他们又返回月子中心，选了另外一个月嫂，一切谈妥，回到车边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在他们那辆车的前窗玻璃正中间，醒目地贴着一条干净的粉色的卫生巾。

妻子气得跳起来：“这是谁干的，这么恶心人！快报警，查监控！”

李小飞走近前去，看到那条卫生巾的中间，用蓝墨水写着三个字：“原谅你！”

他的心，又是一阵抽搐。他知道是潘丽丽。他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到那个瘦瘦的昂首挺胸的背影。

其实潘丽丽当年就知道，把卫生巾贴在黑板上是李小飞干的。

在她沦为大家的笑柄之后，多少次她的自行车气门芯被坏孩子们拔掉，又有人偷偷给她充好气。又多少次，有谁在她的课桌里放了图钉，又有人给收拾干净，换成了一个苹果。

终于有一次，她看到那个给她自行车充气的好人是李小飞。她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生怕被人看到，紧张得满头大汗。

她有自知之明，李小飞不会是因为喜欢她，才特殊对待，那么只可能是某种不能言说的亏欠。后来，她听到有人说是李小飞偷了她的卫生巾。

她的确恨这个始作俑者，而且这份恨绵延了很多年。每次生活对她不公平，她就会对他的恨添加几分。

几年前的那场重逢，她看到的是一个放浪形骸的李小飞，他还怀揣着那份沉甸甸的歉意。他无法原谅自己，又没有勇气承认，所以才想找一切机会弥补。

那次之后，潘丽丽突然明白了，她不能永远活成别人眼中的一个笑话。她有权利昂首挺胸地面对这个世界，她也有权利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后来，她换了工作，褪去自卑，努力地变成了如今这个，被很多人尊重和需要的潘丽丽。

李小飞看着身边挺着大肚子的妻子，还在为恶作剧喋喋不休，那三个字像一个魔咒，合上了青春岁月里所有的愧疚与错误。他终于释然，猝不及防地给了身边的妻子一个深深的拥抱。

而潘丽丽，她也彻底原谅了当年那个少不经事的莽撞少年，也原谅了那个曾经自卑软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