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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谈论吃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2019-05-16谢竹箐

神州·中旬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银耳谈论寝室

谢竹箐

16年跨年当晚,伴随着芒果台直播倒数三个数,我咽下了最后一口蜜汁全鸡。

自我十八岁生日以来,有空我便会皱起杂乱无章的眉毛苦恼于一个问题——下一顿饭吃什么。既不是“我从哪里来该往哪里去”,也不是“人到底为何而生为何而死”,这种极其富有哲学思辨的问题太过飘忽,其实我是个实在人——我只是想解决好我的每一顿饭。有时候我也自我反省,这大概就是我的体重数值一直濒临爆表的原因。我一直都为这样的选择而痛苦,衣服与美食,鱼与熊掌,古人从来没有告诉我到底选哪一个比较好,所以,我只好追随人类的本能选择了美食。

不论和父母逛街还是和小伙伴逛街,我一直都是默默站在人群边缘吃黄油玉米、脆皮香蕉、五香豆、地瓜干、炸鸡排、辣炒年糕、香煎豆腐的那个人。由于每次都把嘴巴吃得油光可鉴,我失去了很多试穿当季新款的机会。当少男或少女们穿着紧身破洞牛仔裤或者雪纺仙女连衣裙,像走T台的高傲的猫一样从我面前飘然而过时,我都会死死地攥紧手里的炭烤鸡翅和杨枝甘露。上帝给我了一副吃两盘生鱼片安然无恙的肠胃,以及酸甜苦辣咸来者不拒的一张嘴,自然而然会给我关闭那扇“拥有衣架子身材”的门。我胖的理直气壮又怡然自得。鸡汤里总说,减肥失败的人没有定力、没有追求、人生失败诸如此类,可是我一直都在思考,一个人拥有世界上最完美的身材,却连吃一块海棠饼都胃里翻江倒海,到底谁才是咸鱼?

十岁那年,常年生活在内陆的我终于有机会来到海边看一看祖国辽阔的海岸线。可是,年少的我根本无心玩耍,我饿的前胸贴后背,饿到可以吃下一头牛。海产品鲜则鲜矣,却难以果腹,没出息的我急切地想吃奶奶亲手擀的芝麻叶面条。可惜,不论是涩中带苦的芝麻叶还是劲道爽滑的手擀面,在当时的我眼中都成了天上月。后来,十六岁的我去郑州读高中。毕生第一次在食堂吃饭,油红菜青的兰州拉面、香而不腻的土豆丝煎饼、配菜丰富的土豆粉、辣到失去味觉的四川冒菜、汤汁香气浓郁的羊肉烩面……傻愣愣地立在食堂中央,看着周围的同学有说有笑的端着午饭穿行,我目瞪口呆。原来在家乡需要跑到全市各个角落才能一一品尝的美味,如今在一座小小的三层食堂就能尽享。我上辈子大概拯救了一整个银河系吧。

再后来,人生转折,我被命运之手推向华师。大一新生报到当天,我和同寝室的东北姑娘约了午饭。十一点半的陶园熙熙攘攘,我们俩满头大汗地穿过端着或丰盛或寒酸的午餐盘的人群,终于在餐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位置并安然落座。我们都未曾料到,这是我们二人噩梦的开始。当由于打扫寝室而饿的快虚脱的我们不约而同地夹起各自餐盘的番茄炒蛋,并满怀期待地放进嘴里时,我们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各自五官扭曲的脸。原谅两个从小到大都不曾吃过如此具有挑战性的菜品的北方姑娘,做出如此骇人的表情。我们两个默默地吐出这口菜,喝了一碗绿豆汤,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另一方面,同寝室的四个广东姑娘打破了我“南方人都很瘦吃很少很挑食”的偏见,让我真正见识到了处于成长期的少女们对这个世界的食物到底有多么渴望。不论有课还是放假,我们都会把有限的时间运用到无限的找餐厅的任务中去,小小的三座食堂已经无法满足我们的胃,学校四周已经被我们吃了个遍,我们甚至一度想趁小长假去香港吃港式餐点,却因为其中一个人的身份证迟迟没有补办而作罢。

我以为我的金刚不坏之身会一直发光发热,谁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某一天的早上,当我一口吐出甜腻的豆浆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的肠胃出了问题。卧病在床的我面黄肌瘦,寝室里另外五个人轮流帮我带饭,感激之余,我却食难下咽、寝难安席。拉肚子到脱力的我躺在床上出神:每次我生病时,母亲都会为我熬一小锅银耳冰糖雪梨。我讨厌吃银耳,母亲会把银耳一直熬啊熬啊,直到银耳消融在水里,完全尝不出银耳的味道。糯软的梨肉,甜而不腻的汤汁,一切融化在我苦涩的舌苔之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满天神佛。而此时此刻,看着寝室姑娘手中提着的盒饭,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北方沃土,来到了这个经济发达、市场广阔的黄金三角洲。这里人均GDP可歌可泣,衣着光鲜亮丽,高楼大厦耸入云霄,可是,我却如此怀念妈妈亲手做的一碗羹。

肠胃调理好之后,我依旧吃得无法无天。去十一国庆随父母及其友人一起去山城重庆拜访父亲的战友,老兄弟相见自然要来一桌好酒好菜忆往昔峥嵘岁月。连续五天,早中晚十五顿饭,算上四次夜宵,我吃了十九顿重庆销魂的辣椒。算上路边的炸土豆、臭豆腐,以及景区的各类零食小点心,我把重庆名菜前前后后吃了个遍。父亲的战友惊异于我这个在他印象中一点辣也吃不得的小姑娘,怎么就成了如今膘肥体壮无辣不欢的大姑娘。父亲无奈地笑了笑:她就是管不住她那张嘴,走哪吃哪,我都要养不起了。在一旁从火锅里捞黄喉的我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父亲,只是无比腼腆地冲叔叔笑了笑。

在我们谈论吃的时候,我们是在谈论小学门口那家砂锅米线如何香,是在谈论第一次能不用经过父母同意随便点一个肯德基全家桶是如何爽,是在谈论那個陪你吃饭的身边人如何体贴,是在谈论只用为下一顿饭吃什么而发愁的学生岁月如何单纯,是在谈论加班晚上回来只有微波炉里一碗汤是如何孤独。

我会安慰自己,与其寡淡无味养生一百岁,不如好酒好肉潇洒五十年。所以我会视死如归地爱着地沟油刷出来的烧烤,只因为味道够销魂;视死如归地爱着添加剂过多的泡面、色素来源不明的黑森林、农药过多的娃娃菜、产地可疑的小龙虾,只因为我的胃不可背叛。

我的胃告诉我哪里有我最爱吃的,而我最爱吃的,告诉我哪里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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