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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虫为什么背着小星星

2019-05-16蒋建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豫剧瓢虫豆荚

蒋建伟

麦子也会行走的,走成了一条条香喷喷的河流。这么多棵麦子,高矮胖瘦,袒胸露乳,像《诗经》里隐居的卫国人,考槃在陆,在高原上打着盘子高声唱着卫风的乐调,说“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太逍遥快活了。

蚜虫们也和那些卫国人一样,趁麦子弯腰分蘖、起身拔节的节骨眼儿,从地里爬到麦干子上边,悄悄当起了隐士,一门心思吃起了叶子。吃饱了,喝足了,还嘚瑟,时不时地甩起了豫剧《穆桂英挂帅》的金嗓儿:“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耀乾坤”,一声“耀乾坤”,道出了她穆桂英一身的威风凛凛,为帅旦,归刀马旦。有一首歌,就叫《刀马旦》,李玟和周杰伦对唱的,方文山的词,说“耍花枪,一个后空翻,腰身跟着转,马步扎的稳当。耍花枪,比谁都漂亮,接着唱一段虞姬和霸王”,妙哇。还有,那些个高孤的红高粱呢,瘦影,红妆,提裙带,小台步,悲戚戚,缓缓浅浅,寒门青衣状,一步三哭,走在偌大的平原旷野上,不知道此生,自己是谁的红颜?我想起了两三个这样的女子,一是河南曲剧《卷席筒》里的嫂嫂曹张氏,一是河南曲剧《秦雪梅吊孝》里的秦雪梅,一是河南豫剧《大祭桩》里的黄桂英,为旦角里的大青衣,她们的性格,悲,她们为情所累,她们舍身赴法场,她们义薄云天,她们活值了。相比她们,一人来高的芝麻们满身的油绿绿,他们,竹一样笔直,山一样威武,风一吹,芝麻蒴子“哗啦哗啦”乱响,是小小芝麻粒在里面响,我面前的芝麻地里,简直在上演一出豫剧《包青天》,他们一个一个,简直就是“哇哇”乱叫、怒发冲冠的黑脸包公,唱的比演员李斯忠还厉害。最心重的,自然是东一片西一片的绿豆秧子们,绿豆荚饱满之后,日头只要那么一晒,刚刚过完晌午头,你看看吧,满地的豆荚立马晒黑了,绿豆子躲在荚里越晒越干,黑豆荚儿更是干,你再不摘,“嘭”,豆荚肯定被晒爆炸,大捧大捧的绿豆们就炸落了一地,到时候呀,你哭都来不及。绿豆秧子的这副愁眉苦脸,和河南越调里的老生很像,比如《收姜维》里赵云、诸葛亮这样的人,为须生,胡须老长,一步三晃,作老迈状,嘴里咬住一个字唱半天,让我们听了更加着急,天知道,他自己比我们还急。如果那么多黑豆荚儿不收的话,他岂不是白活了四五个月?

数量庞大的蚜虫,如果这么胡吃海喝的话,总有一天,会把叶子吃干净的,这怎么行?别急别急,另外一个隐士闪亮登场了——瓢虫,对,就是这一群群整天背着七颗星星的小孩,妙就妙在,麦子抽穗开花、纷纷灌浆,他们来得太是时候。他们是蚜虫的天敌,吃掉全天下的蚜虫们,消灭一切妖魔鬼怪,保护好麦子棉花大豆绿豆高粱之类庄稼叶子,事情那么多,塞满了他们的小脑袋瓜。大自然的食物链就是这么有意思,你可以逍遥快活,你可以得意忘形,但是有时间限制的,就像幸福感,有时深,有时浅,有时荡然无存。瓢虫们扮演起了黑脸包公,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啪”,惊堂木一拍,“咻咻咻”,斩令一扔,那些个蚜虫们推推搡搡中赶赴刑场,命丧黄泉了。按道理说,明镜高悬、明察秋毫的包公,应该身背太阳和月亮才对,想想,太阳和月亮的光芒何人能比啊!为什么非要背着七颗星星呢?难道,七颗星星暗喻天上的北斗七星,紫薇星君号令神仙们下了人间,降福万物生灵?哎呀呀,不对,怎么着也得等到农历十月二十七,老人家的神诞日,星星们才能变成神仙转世吧?可是可是,农历十月底已经初冬,瓢虫们早已经蛰伏地下,他们怎么转呢?我想了半天,发觉起“七星瓢虫”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是一个浪漫的人,一定是梦里爱笑的人,一定是一个热恋中的宝贝,她,那时候一定是想他了?说起来,我都有些艳羡,七星瓢虫们多么幸福啊!

麦子的呼吸弥漫着巨大的酒香,闻上一口,仿佛喝上了一口,42度、48度或是53度,醬香型,你肯定会喝上瘾,还想喝第二第三第五口,这样,麦子们酱香的河流日夜扑打着汇入了平原的夏天里。而高粱、玉米、谷子、大豆、绿豆的呼吸,则是清香型,52度、53度或者60度,有风吹过的味道、尘土抚摸过的味道、雨水吻过的味道、人畜们汗水、泪水、粪便、尿水、血水裹挟过的味道,清冽,高浓度,这条叫人五味杂陈、不知所云的河流,入秋、入冬乃至入春,最后都会是苦苦的,涩涩的,难受到下一轮季节。倒是芝麻的河流,那些榨出香油的芝麻,喷香,嘎嘎的香,熏死你不偿命的香,这河流,我感觉他们是朴实的,善良憨厚的,脚踏实地的,就像我们平原上的人一样亲切,陌生中还流露出一种熟悉感,越处,彼此的感情越浓,浓香型。

生旦净末丑当中,如果让棉花挑选一个角色,应该是闺门旦。风吹来,棉花双手撩起一袭白衣,一开嗓,她就是那个寻找丈夫陈世美的秦香莲,千里寻夫的烈女子,一定在唱“秦香莲我是他的结发妻房!曾记得,当年送他赴科场,他言道中与不中还故乡。不料荒旱在湖广,穷苦人家饿断肠,二公婆饿死在草堂上,无银钱殡埋二爹娘,头上青丝剪两绺,大街上换来席两张。东邻西舍个个讲,夫君得中状元郎,我携儿带女来看望,沿门乞讨到汴梁……”香气吹来,棉花一喜,她翘起兰花指,红云扑面,又变成了没有出嫁的巾帼英雄花木兰,文武双全,娓娓道来的,一定是“花木兰我羞答答施礼拜上,叫一声贺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藜就是末将,我原名叫花木兰是个女郎”,多么像古代的“二八”少女啊。我的棉花们就是大家闺秀呀,一个个清纯,矜持,美丽,饱学,穿行在大平原的庄稼地里,宛如一片片白云落满了人间。隐隐约约,我看见她们已经悄悄长出了棉桃子,鸡蛋鸭蛋那么大,小马炮那么小,挂满了枝枝丫丫,几颗大点的,羞涩地打开了一身的白,用不了多久,大地迟早会白茫茫一片。棉花们,绵绵柔柔的她们,是庄稼里面最美丽的精灵儿,多愁善感的汉唐女子,说不准,其中的某个人正在热恋当中,正是这世界上另外一个男孩掌心里的宝贝,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想见她们弹琴吟诗,她们举棋落子,她们弄影起舞,她们书画吐愁,在平原上随便一走,就会走出来一条又一条的河流,香香袅袅的河流,白雪皑皑的河流,豫剧低徊的河流,浪漫的河流,“哗啦啦”,温暖了庄稼地、村庄、树林、农场、小城市,无边无际的明明灭灭的灵魂。

黄昏溶化在空气中,像一块棉布上的许多细线。天上,有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好像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在抽线,一根一根抽去,黄色的线越来越少,空出来的,都是黑色的天幕。我会不会是一个瓢虫那样恋爱中的宝贝,每天每天,背着七颗星星到处逍遥呢?这时刻,他们跑到哪里快活去了?他们,美吗?男的,还是女的呢?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那个人抽线,看着看着,天就黑了,鸡“扑棱扑棱”着飞上树梢睡觉了,鸭和鹅扭着小屁股钻进了圈子,猪和羊比较内向,不声不响地摸进了自己的老窝。

世界黑漆漆一片,连我也看不清自己的褂子是不是军绿色的了。

责任编辑:海 霞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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