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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空间中的性别关系
——基于三则文本的互文解读

2019-05-16尹小玲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对面主体

◆尹小玲

一、互文解读的可能性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朱莉娅·克莉思蒂娃提出的一个概念,其基本内涵是每一个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镜子,每一个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虽然本文拟讨论的三则文本(铁凝的中篇小说《对面》与两则女性广告)各自独立,在创作上并不存在互文性所强调的互相引用、改写、吸收、扩展或整体上改造等现象,但它们都将叙事空间设定在“看”与“被看”的二元模式中,并在表现视觉空间中的性别关系这一点上表现出了共通性。对任一文本的单独解读,都只能呈现出问题的某一维度。而将它们置于相互映照,交互指涉的文本网络中解读,则可以见出“看”与“被看”的多种状态以及视觉空间中复杂微妙的性别关系。

在视觉空间中,每个个体既是“看”的主体又是“被看”的客体。就如卞之琳的诗歌所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与“被看”是相互的,在理想的意义上也是平等的。“‘看’这个词的双重矛盾意义所指的是被看的‘看’和看别人的‘看’之间的相似之处。”而在性别文化中,两者的关系却不那么简单。有学者总结道:“男人作为主体,女人作为客体或者供他人观赏的物品——已经深刻地渗透到我们的文化中——从高雅文化到色情作品再到流行文化,以及广告和日常生活中。”也就是说,从现实生活到叙事作品,男性往往充当看的主体,女性则往往是被看的对象。但这“看”与“被看”之间也不全然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而是充满了张力。我们拟解读的三则文本正是呈现出三种不同的“看”与“被看”的关系。

二、三个文本:三种“看”与“被看”

(一)看与被看:欲望主体与欲望对象

铁凝的中篇小说《对面》采用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它以男性第一人称的视点,描述了一个有关男性窥视与女性隐私的故事,实质上就是一个男性对女性欲求的故事。男主人公“我”因种种原因搬到单位的老仓库,却无意发现了对面住着一位“体态很棒”,而不仅仅是“美”的中年女人,近乎裸露地在自家厨房进出。为了让“对面”(“我”对她的称呼)以为自己面对的仍是一座被大自然包围的老仓库,“我”制造了一种人为的黑暗,关起窗户,拧下灯泡,拉断灯绳,这一系列的动作与其说是为了保持“对面”在“无拘无束”时“把自己暴露给自己”的“那份无可比拟的自如的魅力”,还不如说是刻意为“对面”制造安全假象,以便她能自如地“暴露”给“他者”——男性“我”。于是,在“我”的窥视恶意公开之前,“我”与“对面”始终处在“暗”与“明”的两重空间中。

“我”对“对面”的窥视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但这种“窥视”不是一成不变的重复动作,在“我”本人的故事与“我”眼中“对面”的故事交替叙述中,“我”对“对面”由最初的欣赏到变为憎恶直至最后一手造成她的毁灭,而这其中起主导作用的都是男性“我”对“对面”女性的欲望。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的“对面”,是一个令“我”“目瞪口呆”的“棒女人”,这是一个男性对一个成熟女性的欣赏,很难说是一种纯粹审美意义上的欣赏,它掺杂了男性原始的情欲,当然也包含了对女性隐私的好奇。“我”的视线跟随“对面”的活动不断穿越空间“向里跟踪”。可以说,“我”通过目光的追随纵深地侵入到“对面”的私人生活之中。

“我”在幽暗处目睹了她频繁地轮流跟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在家幽会。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窥视一步一步背离了欣赏的初衷(虽然这“欣赏”也带有原欲的色彩),对“对面”的占有欲越来越强烈。而对在“对面”生活中轮番出现的两个男人越来越憎恶,因为他们的存在,构成了“我”对“对面”的征服欲与占有欲实现的潜在障碍。尽管“我”在对“对面”的窥视中产生了欲望受阻的挫败感,但“我”并没有中止窥视。因为“我”发现两个男人都不曾过夜,这就意味着“我”对“对面”的欲望还有可能实现。这更加显明了“我不过是在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后面,对她充满欲望的第三个男人罢了”。

当“我”发现“对面”接纳了矮个子男人过夜时,“我”的欲望实现的幻想彻底破灭。“对面”也由一个“我”心目中优雅、讲究的“大家闺秀”变成一个和两个男人“鬼混”的“荡妇”。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男性对女性的窥视,不仅使男性的目光侵入到女性“最后一个个人的角落”,还使男性以不同的眼光塑造甚至扭曲女性的形象。当男性把女性视为所要追逐的欲望对象时,便以情欲的目光将女性定格为“理想”的幻象;而当自己的欲望对象成为他人角逐的胜利品时,就以道德的名义施加女性种种社会文化禁忌的符咒。“有罪”的窥视主体转而成为女性的命名人。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暴露标准实际上是双重的,当女性身体暴露在“我”的偷窥视线中时,它不仅是“美”的,而且是“棒”的;而同一个女性身体,当它暴露在其他的欲望主体面前时,对“我”而言,便是淫荡的、需用“道德箴言”规训的。

占有欲的彻底破灭,直接导致了“我”对欲望对象的攻击,最后的结局便是“对面”的毁灭。当“我”再一次在深夜发现“对面”与矮个子男人的亲密行为时,“我”打开电灯将“对面”的“个人角落”公布于公共视阈。随着“我”的空间位置由“暗”转为“明”,“对面”的私人生活也由秘密转为公开,她承受不了自己最本真的人性和欲望暴露在公共领域,只能选择死亡让自己消失。女性在男性无所不在的欲望的窥视下无处逃遁,这是女性生存境遇中的真正悲剧性所在。

(二)看与被看:解构与反省

在一则国外的祛痘产品广告中,沿用了“男性/女性”与“看/被看”的二元对立模式,但出人意料的结尾却在某种意义上表达出对这种传统模式的解构与反省。我们先看一下这则广告:

镜头一:一位头戴月球状头套的女孩依着门框偷偷注视着海边心仪男孩的背影,黯然神伤。

镜头二:戴着头套的女孩羞愧地从若干个故意在脸上画满夸张的痘痘、笑闹着嘲笑她的男孩中跑过。

接着无数夸张的特写镜头凸现了女孩的脸部“缺陷”:留下脚印的坑坑洼洼的沙滩,削好的凹凸不平的菠萝,户外海报上起伏跌宕的月球表面、拜佛时大佛沟沟壑壑的面庞、下雨时玻璃窗上酷似泪珠的雨滴。这一切与女孩所戴月球状头套相互映衬,营造出女孩自卑、绝望的心境。

接下来的镜头,女孩的朋友递给她一盒祛痘产品,于是一切“柳暗花明”:被乌云遮盖的月亮一下子明亮皎洁,坑坑洼洼的沙滩被海水冲刷得细腻平整,摘下头套的女孩兴致勃勃地冲向海边去找自己暗恋的男孩。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男孩转过头,脸上布满了醒目的青春痘,随之画面定格在了女孩惊愕的表情和身后朋友晕倒的样子。

这则广告首先虚构了一种爱情方面的危机情境,就广告的营销目的来说,危机的解决主要是特定商品的出现与运用。而隐藏在商品后面的则是男女两性之间关系的张力:危机的化解主要取决于女性形象魅力的提升,女性因自身形象缺陷的弥补而对爱情的“转危为安”充满自信。广告前半部分用诸多夸张的比拟展示女孩的形象缺陷,更凸现了女孩由此产生的自卑与沮丧。这说明女性习惯于自己“被看”“被选择”的审美客体地位。现实生活中,人们常用“回头率”的高低形容一个女性魅力的大小,虽然对一个有吸引力的女性,男女路人皆可回头观望,但“回头率”的计算,分母分子明显都大多为男性,这凸显了男性对女性形象评判的权力。而女性也常常自豪或懊恼于自己或高或低的“回头率”,并自觉以“回头率”的高低评判自己在男性眼光中的形象,进而享受被更多目光聚焦的快乐,或咀嚼被男性目光冷落的失意。这也使女性不断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形象与男性眼中的“理想形象”的差距。这就是说,女性自觉地把男性对自己的凝视内化为自我的凝视,有意识地根据男性的理想来创造自己的形象,严格地说是创造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就像约翰·伯格所总结的:“她必须观察自己和自己的行为,因为她呈现给别人的形象,尤其是呈现给男性的形象,将会成为别人评判她一生成败的关键。别人对她的印象,取代了她原有的自我感觉。”

不过,正确使用产品成功改善形象后获得自信的女孩并没有收获理想中的爱情,原因很反讽,原来她一直自惭形秽不敢表白心仪对象本身的形象“缺陷”比她更甚。这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社会文化对男女两性形象期待的分野,更说明男性与女性同时作为“看”与“被看”的角色失衡。在广告叙事中,男主角以“背影”呈现在女孩偷偷“注视”的目光中,似乎是一个“被看”的客体,但这种“被看”却没有“被审美”的意味,反而以其“被暗恋”的优势地位强化了女孩的“被审视”以及“被选择”。男孩因其性别被赋予了毋庸置疑的主体地位,似乎不存在“被看”、被审视的可能,而女孩则在不知道对方真实情况的前提下,就预设了自己“被审视”与“被选择”的客体地位。这道出了社会空间中性别关系最悲哀的一面:女性无意识地内化了自己“被看”的角色,即使没有一个显在的“看”的主体。

但广告的结尾男孩布满青春痘的脸部特写和女孩晕倒的镜头戏剧性地逆转了男性作为看的主体与女性作为被看的对象的传统模式。与第一个镜头女孩倚着门框偷偷注视男孩的背影相比,此处特写男孩布满青春痘的脸置换为真正的“被看”的对象,女孩晕倒是作为“看”的主体对“被看”对象的不完美的直接反应,男性成为审美客体。这样一种逆转极具幽默感和讽刺性,凸显出女性内化自己“被看”身份的荒谬与盲目,以及先在的男性理想的虚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则广告超越了一般的看与被看,主体与客体的模式,可以算是对视觉空间中传统性别模式的某种程度的解构与反省。当然,也体现出女性作为“看”的主体的可能性。

(三)看与被看:欲望与抵抗

另外一则国外丝袜广告整体叙事仍然是“看”与“被看”的二元框架,其设定的视觉空间与前述铁凝的小说中从“对面”偷窥异曲同工,但与小说中男主人公的窥视曝光后女主人公的悲惨结局不同,也与上述广告中女孩无意识内化自己的“被看”地位不同,女主角自觉地“利用”自己的“被看”身份,并进行了象征性的抵抗。

广告开篇,女主角回家,优雅地在房间里走动。这时镜头凸显了她穿丝袜时笔直修长的双腿。她弯下腰时,无疑中发现对面阳台上的男性架着望远镜窥视她。她微微一笑,坐下来缓慢地、带着点诱惑地脱下丝袜。这个画面在“对面”的圆形镜头中一览无余,“对面”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女主角站起身将脱下的丝袜一端绑在楼梯扶手,在另一端系上一个花瓶,使劲向“对面”弹去。“对面”惊恐的眼睛凸现,接着是一声惨叫。女主角重新穿上丝袜,优雅自信地朝窗口望去。

广告中的女主角注意到被男性窥视,一方面带点诱惑、带点挑衅地展示自己身体形象的魅力,一方面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对男性的窥视进行了抵制。虽然对于广告本身来说,这种抵制方式是为了展示丝袜的质量弹性好。但是这一夸张的叙事手法却传达出了“被看”的女性既可以重新认识自己身体的魅力,也可以获得“看”的控制权。“看这个动作传统上是受男性控制的;弗洛伊德甚至认为,这是通过窥淫癖的延伸实施控制的最关键性的男性方式。”但男主角眼神由欣喜、满意向惊恐的转变表明他“看”的控制权已在女性的抵制中旁落,而女主角在脱离男性目光的笼罩后自如自信的身体姿态也表明“女性对看的控制对她们赢得对其在父权社会中的意义的控制而言至关重要”。女主角前后三次身体形象的展示也具有了与一般广告中身体叙事不同的意义。实际上广告中的女主角遭遇了两种镜头,两双眼睛。一种是同为广告角色的男主人公的望远镜和眼睛,另一种是拍摄者的镜头和眼睛。第一个镜头中凸现女主角的双腿依然是欲望化的身体叙事,利用女性身体吸引受众的眼球;当女主角意识到自己“被看”时,凸显在男主角望远镜中的刻意诱惑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势表面上看是“欲望化”的对象,其实蕴含着“反欲望化”的力量。“她把自己变成了观赏对象,不给观看者以任何偷窥权力。她不让自己置于偷窥者的注视之下,而是控制着这种注视的条件。她意识到自己外表的含义以及观看者的存在,从而控制了自己的外表和观看者:她不是依赖男性注视才拥有意义的对象,她是她自己的观赏对象。”而女主角抵制成功后,重新优雅自如地穿上丝袜,是解构男性目光主导权后的自我释放。这种意义上的身体展示,不再是迎合男性的兴趣,而是女性认识自己、表达自己的方式。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使拍摄者的镜头所表现出的“欲望化”得到消解。

三、视觉空间中的性别关系

上述三个文本的选择与解读似乎具有随机性,但却从视觉角度传递出男性与女性之间三种有代表性的互动状态:一是男性充当“看”的主体,即欲望主体,女性充当“被看”的对象,即欲望对象,女性沦为“视觉暴力”的牺牲品;二是在文化惯性中女性无意识地定位自己的“被看”身份,但有一定的自嘲与反思;三是女性自觉利用自己的“被看”身份,并进行象征性的抵抗。就女性主体化程度而言,这三种状态具有递进性,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一定是历时变迁的,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共生的,体现出社会空间中性别关系的复杂性。

在社会空间中,每个人的人性中都存在着极为隐秘的、不能轻易示人的一面,连我们自己都几乎没有勇气去正视。但人类的好奇心和窥视欲恰恰就在于善于追寻别人隐蔽的那“一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处在命定的“被窥视”的境遇中,成为一个“被看”的客体。而女性的境遇更甚,她们是双重的“被看”的客体。作为整个社会群体中的个人,她们要承受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他者”探究、审视的目光;作为一个男性中心社会的女性个体,她们还要承受男性欲望的“窥视”。而后一种目光,不仅直击她们的身体,还常常以“正义”的名义对她们的身体作出道德价值评判。社会文化禁忌对女性常常有更多致命的规约,在小说《对面》中,“我”的窥视恶意公开使“对面”偷情的秘密曝光,身为女性的“对面”只能选择死亡,小说却没有提及两位偷情男主角的结局,似乎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男性似乎更容易取得道德的豁免权。受文化惯性的影响,女性也大多无意识地将自己定义为“被看”的对象,接受作为“看”的主体的男性的审视和评价,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沦为“男性视觉暴力”的受害者或牺牲品。

但这样一种传统的性别关系正在逐渐受到挑战。虽然广告无意对社会空间的性别关系作出颠覆,但作为社会文化的产物,却可能无意识复制和传播社会现实中新的萌芽。就像我们讨论的两则广告,虽沿用了传统的“看”与“被看”的模式,但在叙事中却体现出对这种模式的反省与抵制。第一则广告中的女主人公自一开始就将自己定义为“被看”与“被选择”的对象,但戏剧性的结尾却像她的“自嘲”与内省,在象征意义上说,更是对女性集体无意识中自我客体化的反省。第二则广告中的女主人公则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看”的地位,并主动的抵抗反转“看”的控制权,使自己成为不依赖男性注视而拥有意义的自由存在。正像约翰·伯格所说:“男性看女性。女性注意到她们被男性观看。”而女性如何“看”自己“被看”,不仅决定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也决定了女性和自身的关系。

上述三种性别关系从女性“看”自己“被看”的角度出发,可以总结为“客体化(对自己的“被看”身份熟视无睹或无意识认同)——反省自我客体化(意识到自己的“被看”身份并有某种程度的反思与自省)——抵抗客体化(意识到自己“被看”并有意识利用自己的“被看”进行反抗),这三种状态实际上也是女性主体化的过程,依次对应为无主体意识(客体化)——萌发主体意识(反省自我客体化)——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抵抗客体化),这三种状态从逻辑上看应是历时发展的,但在现实社会空间中,由于强大的历史文化惯性和女性主体意识的差异,更大程度上是共时并生的,这也使现实空间中的性别关系微妙而复杂,女性形象千差万别。但至少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仍有传统的、压制性的性别关系存在,但随着社会文化的多元发展,性别平等观念的深入,女性意识的觉醒,更多的个体(无论男性和女性),开始反省有偏颇的性别关系,更多的女性已经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或正在成为主体的路上。

注释:

[1]这里所说的女性广告是指广告产品为女性用品,广告表现主体为女性形象的广告,文中具体解读的分别是国外的一则祛痘产品广告和一则丝袜广告。

[2][7]【美】约翰·菲斯克著:《电视文化》,祁阿红、张鲲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82页,366-367页。

[3]【英】西莉亚·卢瑞著:《消费文化》,张萍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页。

[4][8]John Berger:Ways of Seeing,British Broadcas ting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1972,P46,P47。

[5][6]【美】约翰·菲斯克著:《解读大众文化》,杨全强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页,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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