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态批评视角看纪录电影《零零后》
2019-05-15崔辰
崔辰
从2006年开始,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同道带领团队开始拍摄芭学园的孩子,以及离开芭学园之后这些孩子在小学、中学的成长历程,陆续制作了多部纪录电影和电视纪录片:《小人国》《成长的秘密》《成长的秘密之小学时代》等等。近期公映的纪录电影《零零后》则是在十多年拍摄的基础上,以池亦洋和柔柔一男一女两個孩子十多年的成长为表现对象,展现他们的成长轨迹。
李跃儿老师建立的芭学园的核心思想关键,是在每个人的幼童时期,也就是人格建构的关键期,让孩子得到天性的成长和不去压抑他们。让他们更勇敢地成为自己和接受自己。从生态批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种合乎人性自然发展的因循利导的教育方式。
理念—还人性以自然
电影中有一段情节令人印象深刻:
那是在李跃儿老师开设的芭学园里,家长们对池亦洋的行为提出了反抗。希望李悦儿能管一管这个影响到其他人的孩子。
李跃儿对家长们认真地说:“我认为池亦洋实际上是给孩子们树立了一个男性力量的榜样。”
被老师保护好童年属性的池亦洋迅速成为孩子们的小领袖,幼儿园中很关键的一段纪录是他带着几个小男孩,神圣而投入地唱起了国歌。
而若干年后上初中的池亦洋进入中国少年橄榄球队,成为一名代表国家去参赛的运动员,在国旗升起的时刻深情唱着国歌。多年前李跃儿老师的“男性力量榜样”的预言成为了事实。《零零后》纪录片犹如寓言和富有洞察力的视角,看到了孩子未来成长的痕迹。
某种程度上,电影《零零后》 其实是在探讨一种儿童教育模式的可能性。那些最大可能被保护好儿童天性的孩子,他们的未来与过去之间的关联。这种儿童天性是人类的自然属性,与后天完成的社会属性交织成一个人的状态。这和西方盛起的生态批评学科投射的焦点是一致的:聚焦于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和自然与文化关系。从生态批评的视点来看,不仅积极考察文明与自然的关系,要保护作为人的生存环境的大自然,另一方面生态批评的最终目的是重建新型的人与自然合一的精神家园和物质家园,强调天人合一,要还人性以自然,从而解决人的异化等问题。
李跃儿的方式就是要把已经被教育扭曲的孩子释放回天性。她的关注点不在孩子是否守规矩,是否愿意学习,而是是否“快乐”。她的教育理念是调养和疗愈这些孩子。让他们更自然地长大,这种教育理念来自黑柳彻子《窗边的小豆豆》,注重尊重孩子与生俱来的特质和个性中的特点。
《零零后》电影如实纪录了一种自然呵护的生命态度,导演没有加入过多自己的观点,而是平直地表现大李老师和孩子们之间的对话反映。诸如李跃儿感叹生命与生俱来的包容。“人心和人性本来就具有人类所有的美好,当我们有了分别,有了好坏喜恶,我们的心胸才变得狭小了。要保护的是孩子本来就具有的美好。”1
李跃儿建立的芭学园不是普通的幼儿园,更像是一个儿童的保护场。镜头里,拿着棍子的幼儿时期的池亦洋对着大李老师在呼叫,叫嚣着要把所有的人都打成肉泥。他遇到的不是对抗和惩罚,而是理性的劝慰和让他主动解决僵局的鼓励。“李跃儿在宽容的同时为他设立了不可以用暴力控制别人的规则,然后在向池亦洋宣告后就开始严格执行。李跃儿试图用这种机制训练池亦洋“为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的人格状态。2
对于池亦洋在小学阶段遇到学习困难后的不断哭泣,李跃儿的观点是:“芭学园的孩子‘正
常—不是不会遇到困难,而是遇到困难会去表达、求助、发泄,用各种肢体行为寻求缓解。”3
人的异化和复位—平实纪录中产阶层教育的焦虑
《零零后》纪录的不仅是零零后一代孩子,也是60、70后这一代家长在教育之路的尝试和作为家长的成长历程,也是中国当下的焦虑之一,中国的现实问题。
电影中有一场戏是柔柔的父母在讨论应该把教育的重点放在哪里,两位的理念显然是有歧义甚至有些对立的。“每个人的孩子都是苍天派来的老师,凡是你自己没解决的问题,都会成为你孩子的问题。如果不把家长的教育跟上去,我们在砌墙,家长在拆,一天就砸倒了。”4
池亦洋的父母也有过类似的讨论,尤其对池亦洋早恋的问题,父母给予了充分的尊重。而且这个家庭有很明确的分工,在父母两个人讨论出方案之后—不要加以过多的干预,让父亲和儿子讨论这样的问题,教会儿子刮胡子、探讨早恋问题,都是父亲出门与儿子做面对面的理性讨论。这是一个父亲参与感很强的家庭。父亲在儿子成长过程中做了不错的榜样。
但即使如此,家长仍然觉得有很大的压力,是那种生怕自己的选择错误,或者放任或者过度干预,就是担心拿捏的尺度不够。零零后这一代面临的机遇、挑战都超过了以往的,家长因此面临太多的选择,也有了更多跟随选择而来的压力。
这些中产阶层家庭在教育上的焦虑是一种社会、时代发展变化在个体的家庭教育观念上的折射。关于择校,包括为孩子选择哪一种教育,是不是要出国而来的焦虑—从电影里可以看到,种种压力对于这一代家长来说,无处不在。怕孩子不够优秀,怕孩子在群体中边缘化,又怕孩子跑得太快或太远,偏离了主流。家庭层次越高,经济条件越好,也就意味着面临的选择更加多元和复杂。久而久之,这些变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焦虑环,同时,因为缺乏更多的参照和样板,就像池亦洋遇到的去美国学习和提升橄榄球技能的问题,在前一代孩子的成长中是很难见到的,父母只能支持孩子的兴趣爱好,并在每一个环节给予他鼓励,摸索着去行动。
张同道的镜头如实纪录了这些家长备受煎熬却在孩子面前隐忍不发的过程:年幼的柔柔在舞蹈房训练,老师帮助压腿,孩子在哭叫,父亲越来越不忍的眼神和母亲的坚持。《零零后》很精彩地抓住了这些无法用语言具体言说的瞬间。这一代家长充满着惶恐和不安—即使已经做得很好,还要对自己充满质疑。
这是一个社会快速发展中出现的某种程度的人的异化—因为有多重选择,就有了多重艰难,在现代无论是做一个孩子还是做一个家长,在教育成长的维护和选择上,比起十年、二十年前,都更为艰巨了。纪录片的意义和精彩所在,就是不动声色地以影像纪录这些焦虑和异化,以及异化后人的归位。这种对于21世纪之后中国城市家庭的发展、家庭教育的复杂化和多元化、社会挑战加剧对于两代人的无形压力的纪录,是非常到位和及时的。而且因为没有加以过度的结论和引导,使得表现出来的文化症候平实和多元。
人与自然合一—所谓的问题儿童本不是问题
张同道导演拍摄了芭学园的多个孩子,最后构成《零零后》电影的是池亦洋和柔柔这两个孩子。池亦洋在小学阶段的问题比较突出,柔柔的问题集中在出国后和住家父母的矛盾。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看,纪录片就像一面镜子,映射出当下时代的所有症候。“遇到各种困难、障碍都还保持着自己光芒的孩子,”张同道这样形容选择池亦洋和柔柔作为主角的原因。5
柔柔小时候不太合群,上了学之后数学不好。选择了出国之后变成了优秀的学生,但是住在美国家庭,还是发生了一些障碍。这种分歧其实有非常深刻的教育理念的差异和文化模式的差异在背后,但是海外影像,尤其是进入他人家庭拍摄的难度,使得这段很重要的纪录只能通过柔柔的叙述来完成,这是影片的遗憾之处。柔柔和寄养家庭之间的矛盾,究竟是什么样的深层的原因,难以从目前的影像中得到解答。这个问题,如果能在影像中得到更深层次的探讨,是相当有意义的。
进一步推论,这种矛盾和分歧,和中美巨大的教育理念相关,美国的教育把孩子当作独立个体,像成年人一样,需要尽自己的责任,在和成人交往和相处的空间里,一方面有较强的合作性,彼此都有足够的边界意识,也就是你在维护自己的边界意识的时候,也需要尊重别人的边界意识。从柔柔的成长的个性来看,她很敏感且从小富有自我意识,也有很强的边界意识,在芭学园的时候,她因为自我意识强大,无法和别的孩子融洽,而被小团体疏离和边缘化。从影像中看,李跃儿老师解决这一问题的方式,是让小团体重新接纳柔柔,而柔柔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问题何在。
到了美国,柔柔在学业上是作为一个几近完美的存在,曾经在国内困惑她的数学也成为了强项。她成为了学校里的楷模,完美的英语口语,艺术才能,都得到认可并发展。但是她幼儿时期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开始放大—她可以强烈地维护自己的意识和边界,但是对于触及了别人的边界,却毫无意识。于是住家妈妈让她离开,虽然摄制组没有在第一时间拍到这个事情,但是回忆中柔柔的倾述流露出的语气依然表达出她的内心:她感觉受到了伤害。而住家爸爸对她外表的那番言论,也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感觉不被支持。
这里面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住家爸爸说“你整容也不会像奥黛丽·赫本”可能只是美国人直白不带情感色彩的表达,而柔柔把它误会成了对自己的打击。从柔柔在海外的被打击可以反思另外一个问题—这么小的孩子,完全脱离父母在另外一种文化环境下成长,她遭到的打击会成为她成长的动力,还是更多影响她個性形成和发展的成长的痛楚?
而这些导演都没有去定义、阐释或强调,而是留给了镜头外的观众去思考。
《零零后》拍出的这个过程深具代表性和群体意义:作为独生子女被呵护长大的一代人,看起来性格外向,但视角内向—过度关注自我的状态,关注他们过于敏感的自我,因为一直被过度呵护从而更容易被“伤害”的小心灵,并且缺乏去理解他人的同理心。尤其这一切放在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异国他乡的时候,一切都放大了。仿佛是当下一种社会症候的纪录和反映:当我们的孩子作为“优秀”的个体被培养出来的时候,他和群体之间沟通的能力被忽略了。这种忽略无疑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
柔柔表现出除了智能超群外的另一面,是很多独生子女家庭,被过度呵护长大的孩子都普遍具有的,父母更注意他们的智商和学习能力的培养,而社会交往能力,与他人的互相支持都放在不是最重要的位置上,这些也是一代人的弱点。
影片中最深刻的画面,是两个孩子成长之后再次回到芭学园,和李跃儿老师在一起。柔柔还做起了实习老师,尝试照顾一个内向孤僻的孩子,李跃儿说,她就是和她自己在一起,因为那个孩子就像是小时候的她。柔柔还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大李老师并没有指责她或者规劝她,而是让她尝试去照顾一个孩子,让她更加全局地看到一些事情和内在的脉络。她已经意识到过去的自己过于自我,并且会在成长中更加注意这个问题。一个健全人格的形成需要不断的自我反省和提升,柔柔已经达到了。从芭学园开始纪录,再在孩子们成长之后回到芭学园确定和延展儿时的自我,这也是一种完善和尊重的态度。
从生态批评的视角来看,对生命的尊重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态度,生命的平等。甚至不仅仅是人类,也包括世间的多数生命。李跃儿的教育最重要的就是这种精神:在平等和尊重中长大的孩子,他们会怎样。
《零零后》都是非常直接的纪录,没有干涉孩子的成长。但是摄像机一直存在于他们的成长环境中,其实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也参与和建构了他们的成长。
《零零后》的珍贵所在“雕刻时光”,有十几年的纪录,很多事情不需要立刻予以判断,让时光勾勒出状态。美国的纪录电影《少年时代》,又如2019年春天获得很多人关注的纪录影片《四个春天》。平实的一以贯之的纪录,像是一棵树成长的逐渐丰茂的过程,湖水干涸又充盈的过程,所有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
我们看到那个哭泣的柔柔,被幼儿园小伙伴欺负的孩子,变得有一个强大的自我,有看上去怎么都不会垮掉的内在。看到那个要做山大王的池亦洋,十几岁的年纪就开始了一项能够持续终身的事业。看到成长,尤其在影像中看到真实的成长是难能可贵的。这种来自生命力本身的东西就是自然的。
作者 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电影电视系副教授
邱宛婷《12个零零后跟拍12年,性格迥异的他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9月12日公众号文章。
邱宛婷《12个零零后跟拍12年,性格迥异的他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9月12日公众号文章。
邱宛婷《12个零零后跟拍12年,性格迥异的他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9月12日公众号文章。
邱宛婷《12个零零后跟拍12年,性格迥异的他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9月12日公众号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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