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七年之痒:第七届乌镇戏剧节观剧有感

2019-05-15郑永为

上海艺术评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戏剧节乌镇戏剧

郑永为

七年之痒,难言第七届乌镇戏剧节是继往开来的一个发展中继,还是酝酿转型的一个标志性时间节点。

不知不觉,乌镇戏剧节办到了第七届。7年来,在每一个北方即将入冬的季节,总是能在乌镇留下最后的温暖记忆,足够让我们回味一个漫长的冬季。人们涌向乌镇,因为那里不仅有大师的戏剧,更可以看到不同理念的交融。第七届乌镇戏剧节延续着这种风格,然而其给人不同以往的感受也异常明显。走在乌镇的街上,首先的感受就是进口替代。往届那些难度不大却由海外人士担纲的街头人偶表演悄然完成了本土化,而立在船头的白马、踩着高跷的花仙子、漂浮于空中的飞鱼更有着东方的情韵。进口替代不仅显现在街头表演的古镇嘉年华,成本控制也鲜明体现在演出剧目的安排上。整体而言,华语戏剧无论从体量还是质量均已占半壁江山,而引进的国际剧目虽然也有十几台,但除了俄罗斯两台近300分钟的大戏,其余基本是舞台和阵容极简的“写意”之作。这些作品带来了他们的剧,却无法让观众进入他们的场。凡此种种,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的词语就是—七年之痒。也许戏剧之于乌镇,已不再是吸引流量的必要保障;也许在新的外部环境下,此度西潮正面临着成本和收益的双重压力。

相较于上届引起深度关注和广泛争鸣的先锋版《茶馆》,本届乌镇戏剧节的本土剧目并未呈现全新的惊人之作,捍卫中国探索戏剧尊严的赖声川《幺幺洞捌》和孟京辉《太阳和太阳穴》均于一个季度之前完成首演。但环顾本届戏剧节的整体格局,其仍然是令人兴奋的两部作品,乌镇已经完成了引狼入室到与狼共舞的转换。赖声川担任编剧、导演、舞美设计的《幺幺洞捌》是最具想象空间的一台戏,也是本届乌镇戏剧节为数不多的纯原创作品。关于将红色的题材讲给现代人听,上海的舞台正在呈现出领异标新的艺术景观,并通过艺术本体的现代转化引领着潮流。同属谍战题材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一票难求,而《战上海》也将杂技剧的表现能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赖声川的上剧场讲述上海解放前敌我斗争的《幺幺洞捌》,其实也是在话剧舞台对这一潮流的呼应。如果说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高歌的是爱与信念的永存,那么话剧《幺幺洞捌》慨叹的则是物质社会爱与信念的迷失。老庄迷失在世俗中,小如迷失在金钱上,而追寻灵感的网络作家舒彤也迷失在过去的时光中,并与白石达成了心灵的相通。白石代表着那个时代崇高的信念,他舍身而求的是艺术,是光明,是自由,也是爱情。

话剧《幺幺洞捌》是一次红色题材与探索戏剧的邂逅,为主流旋律的现代表现打开了全新的空间。钢结构、工业风、混凝土与砖墙构成的LOFT空间,不仅划分出多变的表演区,也散发着冷峻的后现代气质。关于时间的音乐与关于空间的建筑与雕塑赋予了舞台浓烈的艺术氛围。诺尔·考沃德(Noel Coward)的歌曲、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普契尼的《托斯卡》中的“为艺术,为爱情”进一步强化了主题。而罗丹的雕塑《吻》作为一个视觉符号贯穿始终,它代表着艺术与爱情的完美融合,而它的功能则是“特洛伊木马”。“1108”是一次秘密行动的代号,地下党正是计划藏在这座雕塑中进入日军内部,定点清除其指挥系统以力阻侵略者的屠城细菌战。该剧的戏剧结构依托于这个多变的空间,将1943和2019两个时代并置,并通过一对演员同时饰演不同年代的两对男女,强化了时空的对比,丰富了哲思与意蕴。充盈的舞台、变换的结构、众多的人物,到谢幕时却只有8位演员,可见导演的调度和设计功力之深厚。《幺幺洞捌》体现了赖声川的创意学,它脑洞很大,漏洞也不少,既有细致缜密的设计,也有天马行空的想象,鞭挞了某些现代人的物欲横流,同时又向前辈舍身取义的情怀表达了崇高的敬意。

孟京辉的音乐剧《太阳和太阳穴》在诗田广场上演,在午后灼热阳光的直射下,在重金属乐队的狂躁中,情感的宣泄和夸张的表演,汇聚为强烈的艺术冲击力。该剧改编自布莱希特的《潘蒂拉老爷和他的男仆马狄》,轻松、荒谬、怪诞的风格凸显着孟氏喜剧的节奏感。导演孟京辉认为太阳象征着给予生命,而太阳穴则意味着死亡,因而这个命题本身就蕴含着双重的哲学意味,又好似一曲有着寓言风格的祝酒歌。农场主潘蒂拉凶狠、刻薄、多疑、吝啬,为了利益不惜将女儿爱娃许配给乏味的外交官;而酒后的潘蒂拉却摇身一变成了天使,所有仆人和女人都让他爱怜,孩子们的温饱也让他牵挂,而男仆马狄更是可以托付女儿人生和钱包的挚友。围绕这个将魔鬼和天使合为一体的双重人格,展开了马狄、爱娃、外交官的三角恋情,及其他与仆人和村妇之间一系列变化莫测的情节延伸。该剧的戏剧性源自潘蒂拉的双面性,但又通过无意识、散点化、碎片式加以消解。“空花组”的摇滚乐增添了舞台的冲击力,主演吕京不仅将潘蒂拉演绎得生动准确,还是一名嗓音不错的歌手和节奏感强悍的鼓手,而其他演员也同样能熟练驾驭角色和乐器。贝斯、吉他、架子鼓与狂放的嘶吼共鸣,土豆、玉米、西红柿边上是满地的酒瓶子。魔鬼或天使、乐手或演员,他们的身份也在不停变换之中。喧闹的下午、松散的结构、不经意的亮色如点点光斑,宛若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从让·日奈到达理奥·福,再从老舍到布莱希特,孟京辉正在以自己的语言方式与世界和历史对话,《太阳和太阳穴》虽然只是一个小作品,但不失舒展写意,也让人轻松愉悦。主题内涵、形式意蕴与探索的姿态,是孟京辉自我审視的三个维度,以他的视角,由他的作品,中国探索戏剧正在与世界戏剧形成互动和呼应,这正是本届乌镇戏剧节令人欣慰之处。

对经典作品的重新演绎在本届戏剧节中占有相当比例,通过对传统的回望以重拾戏剧的原始力量,对于全世界戏剧都是一种最普通的存在方式。俄罗斯是一个有着博大文学底蕴的民族,这为其艺术发展提供了丰厚的资源,更是戏剧取之不尽的宝藏,而将经典文学作品进行舞台呈现,也是俄罗斯戏剧给国人印象中的传统。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乌镇戏剧节的闭幕大戏,导演康斯坦丁·勃格莫洛夫力求在原著之上开拓出新,通过强化关于宗教、道德、人性的剖析与探讨,将波澜壮阔又细腻入微的19世纪中叶俄罗斯社会展现于舞台之上。《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舞台被设计成一个公共卫生间,墙壁上贴着瓷片,顶端是穆斯林风格的蓝色腰线。戏剧的结尾,舞台上放置了1黑3白4个大便器,上面刻着名字和年代,既像一座座墓碑,又让卫生间的意味显得尤为明显。在这里人类的信仰崩塌了,不容置疑的宗教狂热也正在发臭。演员旁若无人地在舞台上“生活”,静坐在沙发上诵读着大段的台词,但故事的铺陈单调而沉闷,以至于不得不借助音乐和演唱活跃气氛。而不时由墙壁伸展出来的屏幕,将表演的细节转化为即时影像,背景文字信息也由此传达出来,这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舞台的表现语言。而伴随着谋杀案的发生和深入,以及对德米特里的审讯,庞大的信息量和复杂的人物关系产生了带入感,直至最终解开谋杀案的层层谜团。最后,清洗流浪的痴呆女丽萨维塔生下胎儿的血水被倒入了大便器,并随着一声轰鸣被冲刷而去。巨大的卫生间里弥漫着俄罗斯的味道,也飘散着人性刁蛮和残忍的臭气。

希腊阿提斯剧院的《特洛伊女人》源自古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之一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由古希腊戏剧的权威解读者提奥多罗斯·特佐普洛斯执导,描述了希腊攻破特洛伊城,掠走财宝,烧杀屠城,妇女和儿童沦为奴隶。王后赫卡柏和海伦、卡珊德拉、安德洛玛克等抹去了社会的身份,以母亲或妻子的立场,面对战争带来的残暴、恐惧、屈辱、悲痛,发出了令人战栗的嘶吼和控诉。满台3男7女共10名演员,男人或黑衣黑裤或赤裸上身,女人则披散着金发一袭黑色长袍。舞台上空空如也,只有地上的一排排战靴暗示着战士喋血沙场。演员们全程没有使用麦克等辅助手段,而是用最本真的嗓音呼唤着一个个战死沙场的武士的灵魂,这极简的舞台和最质朴的语言让人领略了古希腊悲剧的原始魅力。尸横遍野的残酷、撕心裂肺的痛楚、生不如死的绝望,那深度的震撼不停撞击着人的内心。而戏剧的结尾响起的阵阵枪击,形象地诠释了反对战争的现实意义。

意大利撒丁岛话剧院的《麦克白脱》也在极简之中显现出强烈的仪式感。该剧源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以近乎绝迹的撒丁岛语演出,而全男班则延续了伊丽莎白时代的传统。舞台中央是3扇巨大的铁门,伴随着阵阵的敲击声,舞台呈现出粗粝的厚重感,麦克白再也无法安宁,他杀了邓肯王,也杀死了睡眠。该剧的舞台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尘土,不时随着演员的跑动泛起,整个舞台弥漫着幻觉、鬼魅、噩梦,在灯光和音效的配合下,每一个肢体语言都细腻传神,将叙事性和表现力结合得惟妙惟肖。而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导演亚力桑德罗·塞拉曾经研习多年少林武功,同时对中国京剧的练功方法也颇感兴趣,并尝试运用于演员的肢体训练中,还在即兴表演中提炼系列动作组合,进而形成自己的套路或程式。拉丁派艺术不仅有着欧洲的厚重也兼容着亚非拉的神秘,从另一个角度实践着中西合璧的文化交融,马可波罗的国度对戏剧本真的朴素寻觅,也许能为我们的戏剧发展提供某种有益的启迪。

乌镇戏剧节的剧目大多具有拓展性,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向。其一是向上拓展,就是让你觉得戏剧竟然可以如此有魅力;其二是横向拓展,让你产生戏剧还可以这样的茅塞顿开;其三就是向下拓展,让你疑惑难道这也是戏剧?以在舞台上呈现所谓“图像卡拉OK”概念为标签的《人类简史》无疑属于第三类,其本身是模糊生活与艺术界限的达达主义式的尝试。首先,《人类简史》的题目就显得过于庞大,从时间段上看,演出手册上的图片均为摄影技术产生之后的产物,而放眼全场,又基本都是中国大陆的群众演员和志愿者。实际上,新青年剧团的这部戏的价值在于为大众提供了一种关于戏剧的“卡拉OK”新玩法,它将参与人员的生活照片采集归档,然后随机抽取显示在屏幕上,图片中的人物解说拍摄背景,然后所有人模仿其拍照姿态。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毫无疑问,戏剧是大众艺术,应该融入大众,让普通民众参与,并由普罗大众评判。波兰歌剧《精灵女王》的导演米赫·扎涅茨基就宣称自己的作品并非为戏剧行业的专业人士,而是旨在吸引歌剧游客和普通观众。《精灵女王》是一部为水剧场量身定制的歌剧,舞台被设置于河水的对岸,虽然有时演员会跳上小船,一边荡着双桨一边歌唱,甚至偶尔还会有武士跳上岸,沿着观众席的小路拾级而上,但总体而言无论题材还是视听都具有一种距离感。远远望去,河水、船舶、水幕、倒影、石桥,在绚丽的灯光照射下美轮美奂,但听不到人物的呼吸和心跳,也只能是一場实景的灯光秀。

爱尔兰正点剧团的《唇语》讲述的是一个灰暗的现代悲剧,世纪之交,一位妇女和她的3名侄女将自己困在房屋中绝食40天离世,她们消除了所有的线索,拒绝了外界所有的理解,也留下了解读的多重可能。唇语只是借助监控录像,触碰他们内心想法的可选途径,但当语言转换为图像,又平添了多重的模糊。平凡庸常的生活场景,晦涩多义的唇齿语境,过于压抑的情节和主题,难免让人选择逃离和躲避。这是一次离开剧场就想选择忘记的观演经历。而澳大利亚菲努肯和史密斯剧团的《狂喜》更像是一场私人的聚会,精美、华贵、典雅的枕水度假酒店雕花厅被装点得像一个高级的私人会所,而它热情奔放的主人则是茉伊拉·菲努肯。她是享誉海外的环境科学家、现场艺术家、哥特式女王。精美的木质雕花,栩栩如生的动物雕像,温馨浪漫的点点烛光,巧克力色的柔和基调,伴随着轻柔的钢琴伴奏,或浅吟低唱,或一起舞蹈,或通过翻译聆听一段关于蜗牛的故事。《狂喜》以浸入式、开放式的艺术氛围,在轻松愉悦的私人语境中,引领参与者进入了“艺术VS灭绝”环保主题的探讨。当人们还在回味陈明昊去年在《茶馆》中的表演,其角色已经转换为导演。不知是否有意倒置,《从清晨到午夜》演出时间实际是从午夜1:30持续到清晨6:20。这是一场观众参与的午夜派对,一场浸入式的行为艺术秀,被肆意抽打的演员、撞向舞台的越野车、被撕毁砸烂的布景、天上飘下的纸币让人如坠梦中,金钱、欲望、空虚、碎片,是天才还是疯子?邀请观众一起熬夜,一起迎接乌镇的黎明,组织者认为发生比完成更重要。

第七届乌镇戏剧节在日程上后移了几天,闭幕大戏的演出时间已经进入了北方的供暖期,下一届乌镇戏剧节还会进一步后延半个月,这是否表明戏剧开始逐步退出乌镇的黄金季节?同时又不免让人担心戏剧节在乌镇整体经营中的分量是否正在减弱。此外,第七届乌镇戏剧节几乎封闭了所有的业内通道,同时还大幅提高了部分剧目的价格上限,这促使零散的游客进一步成为了观演的主体,而从业者和研究者难有完整行程,大多如笔者本人只能以一斑窥全豹。七年之痒,难言第七届乌镇戏剧节是继往开来的一个发展中继,还是酝酿转型的一个标志性时间节点。

作者  沈阳艺术创作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猜你喜欢

戏剧节乌镇戏剧
传统戏剧——木偶戏
戏剧评论如何助推戏剧创作
戏剧·乌镇
第14届契诃夫国际戏剧节圆满落幕
乌镇遇雪
第8届中国儿童戏剧节7月开幕
论戏剧欣赏与戏剧批评
一墨乌镇(节选)
戏剧就是我们身边凝练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