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在缮写室中,与中世纪手抄本搏斗
2019-05-15张宇欣
张宇欣
托尔金的指引
包慧怡的猫叫“毛边本”(Pangur Bán),典出9世纪古爱尔兰语修院抒情诗《学者和他的白猫》。Pangur Bán是爱尔兰文学中第一只有名字的猫,“(撸猫)也是学习,吸收它的精华。”她告诉我。
在爱尔兰读博的四年间,包慧怡一直在研究一位14世纪用中古英语柴郡方言写作的匿名诗人,其全部作品是四首共六千多行的长诗。直到19世纪中叶,人们才发现他的一份被烧过的手抄本。他的一首长诗叫《珍珠》,所以他被学界称为“珍珠”诗人。手稿在大英图书馆被妥善保护了起来,和其他的中世纪手抄本一样,学者们需要提前预约、对方发邀请信,才能在特定时间观摩。
2008年,在复旦读研的包慧怡在牛津大学交流时接触到这位诗人的现代校勘本,顿时入了迷。七年后,她回复旦外语系任教,开了学校第一门关于英国中世纪文学的专业课程。现在每周上六节课,每次备课都让她感觉充满秩序,“尤其是当我们在讲那些无用又无限的东西时。”
“珍珠”詩人的所有作品中,她最爱的一段来自《坚忍》。诗人改编了约拿抗上帝之命、被困鲸腹的故事。海是“黑暗的子宫”,鲸鱼则是怪物利维坦,约拿进入鲸腹的一瞬间,正好位于五百多行诗最中间那一行。“约拿和鲸鱼的嘴相比,就如同‘大教堂门中的一粒尘埃。”
这一情节在《圣经》中仅有寥寥数语,但诗人让约拿在鲸腹里做了一首头韵赞美歌献给神。“赞美歌非常非常感人。‘即使我被困在这深海之底,/满心忧惧,被迫与你清澈的目光分离,/不得见你,但我希望终有一日能够/再度踏入你的殿宇。”包慧怡背诵道。“对约拿而言,信念的歌声可以穿破鲸腹,穿破海水,穿破云层,一直达到天穹。他用自己的力量重新划分了本来对于人类来说完全不可逾越的大海、陆地和天空的边界,重新书写了一种信仰的地理。”她触到了久远的脉搏,令她不安,又很动人。
包慧怡对于虚构和远方的情结或许部分来自托尔金。小时候性格内向,上学不开心,她读《魔戒》,中土世界的精灵、矮人安慰了她。“你看到一个缤纷的世界正在打开,虽然也有潜藏的阴影,但是你本身不用承受压迫。”
在外公那阴暗、并不宽绰的书房,包慧怡遇到了各类文学作品。她将这里比喻为生命中的第一个缮写室(缮写室是欧洲中世纪制作书籍的场所)。中学时,她经常在政治和数学课乱涂乱画,按诗、小说、连环画分类,写了很多本硬面抄。她很早就认同,诗歌不一定要写宇宙真相,而可以是爱尔兰哲学家埃里金纳所说“世界是一场盛大的神显”。高一,她写下第一部中篇小说,一个人穿越回玛雅文明时代的故事。读者只有班上的一个笔友,她们都是孤僻的人,交换存着小说的3.5英寸软盘。
初读托尔金为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翻案的博士论文,包慧怡激动到发抖。“它(后来以《怪兽与批评家》为标题成书)是一种诗性的评论文章。托尔金没有用无数的引注、脚注去破坏一篇血肉匀停、高度自洽的学术散文,亲身诠释了王尔德‘作为艺术家的评论家一说。”
“托尔金是一种指引,一个诱人的可能性。”包慧怡想成为托尔金那样学术与创作互相滋养的学者,读大学后便有意识地进行学术随笔写作。“她有非常扎实的学术功底,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又刻意避开了那些学院派经常会使用的手法,没有学者的匠气。这种不自觉的跳脱是很宝贵的。”顾晓清评价。
顾晓清是《缮写室》的编辑,这本书集结了包慧怡20到31岁的学术评论文章,是关于她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作家刘易斯·卡罗尔、莎士比亚、王尔德等人的一部索引。“它更多的是展现一种惊喜和惊奇,面对文本和它肉搏的快乐。”包慧怡表示。
和过往缮写士的幽灵会心交流
2014年,包慧怡翻译美国桂冠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看到毕肖普致友人信中有一句“忘我而无用的专注”,觉得对极了。“除了极度专注中产生的对时间的克服,没有什么俗世幸福值得或者可能驻留。”包慧怡说。
在都柏林,包慧怡住在城郊的黑岩镇,出门走一刻钟就是爱尔兰海。但她大部分时光都掷在了都柏林大学那座以詹姆斯·乔伊斯命名的古老图书馆小小的格间里,握着放大镜判断摹真手稿的年份、产地、缺损之处,三面墙围着她,没有窗户。“在那里面,连走神都不愉快,只好干活。”
每一首长诗的研究写作历时半年,第一个月都在埋头啃文献中度过。《珍珠》手稿已有被广泛认可的精校本可以用作底本,“对其他尚无校勘的中世纪手稿,就需要提前一个月从图书馆手稿部的地下室申请调出原抄本,然后去现场手动做转写(transliteration)。 ”
先在仿羊皮的大开本纸张上用罗马字母抄写下一行行原文,“哥特体已经很好辨识了,还有岛屿体、私生子体等等。很多时候一串字母就是一排拱门,看起来是nnnnnn,但其实是minimum什么的,你要根据它的上下文语境大致猜出它可能是什么词,跟拼图一样。”在手抄本馆藏处坐一天,也就能转写巴掌大小的三五行诗。
第二步是翻译成现代英语。柴郡方言几乎是一门新语言,只有代词和冠词能看出现代英语的端倪。每天都有“假朋友”(faux amis)来迷惑她,和现代英语长得蛮像,但两者所指并不一致——“比如free在中古英语里写作fre,偶然也有自由的意思,但主要是指绅士的慷慨做派,也可以形容外表堂堂、光明正大”——分辨的过程缓慢而痛苦,但也充满“惊悦”。
继而译成中文,这是她“为了更好地吃透原文”给自己布置的额外练习。包慧怡开始试图用中文的声母去对应中古英语中的头韵,却发现译文有种打油诗的喜感,“完全跟头韵的浑厚庄严不是一回事。”最后还是以贴近原意为先。
接着才是文本细读。中世纪作品中几乎无一句不用典,她如一个中世纪的缮写士日日劳作,要辨明“二十多种三一论异端间的细微差别”,偶尔听到隔壁格间里的叹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