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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方向与无限的时间
——对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的“空间”概念的现象学解构

2019-05-14

哲学分析 2019年2期
关键词:球体现象学方位

彭 洋

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第四章对“空间存在吗?”“什么是空间?”等空间的基本问题进行了详细探讨,并对空间进行了明确定义。a参见亚里士多德:《物理学》 (第四章 A 空间), 张竹明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亚氏的空间概念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不仅体现在中世纪神学将亚氏对空间、时间等形而上学和物理学的基本概念援引为其对自然现象进行解释的基础,而且即使牛顿对物体运动及自然现象提出全新的力学解释,作为其理论基础的“绝对时空观”之实质也仍然是亚氏的时空观,特别是其对空间的理解。直到“相对论”出现,这一由亚氏规定,作为中世纪神学与经典力学理论基础,早已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被默认为“不证自明、不言而喻、显而易见”的绝对空间才在其理论根基上被动摇。a康德固然对空间做出了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解释,然而其空间概念仍囿于形而上学的思维框架内,实质上与亚氏的空间概念一脉相承,然而此问题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故不赘言。即使如此,亚氏对空间的定义事实上仍然统治着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空间的理解,日常语言中对“空间”一词的使用便是生动的证明,比如,德语的“Raum”既可以指具体的房间,也可以指无限的外太空,还可以指各类容器中容纳他物的“位置”;现代中文里对“空间”一词的定义与使用也基本如此。然而对空间的如此理解是否真的合乎事实,亚氏对空间的定义是否无懈可击呢?至少“相对论”已经对此给出了不同的答案。现象学作为一种要求“回到事实自身”的方法,作为一门不设前提、从绝对自明性出发的学问,“它学习在其他人只看到不屑一顾的琐事的地方对奇迹感到惊奇并按照奇迹本身的样子来考察它们”b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 王炳文、张金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35页。。所以我们有必要对每个人都最熟悉且不假思索地认为已经了解并掌握的空间现象予以现象学视角的审视;现象学的“基本原则就是坚定地接受现象的裁决”c同上书,第187页。。下面我们就依此原则来检验一下亚氏的空间概念是否符合现象并能否通过其裁决。

一、亚氏空间概念的内涵:位置—方位与界限

亚氏所理解的空间首先是指位置,而且其所理解的位置并非人们一般认为的几何点之类的东西,因为一个几何点与另一个几何点之间没有性质差异,两个几何点如果处于同一位置就可以合二为一,但是亚氏的位置自身却有方位性的差异。他说:“每一种自然体都趋向自己特有的空间d亚氏的古希腊语原文τόπος并不对应汉语里的“空间”一词,其基本含义大体相当于德语的Ort,而该德语词的汉语对应词是“位置,地点,地方”。现代德语译文将τόπος译为Ort或Raum,原则上讲这两个词的所指都是τόπος,故可以视为同义词;但在不同语境下仍被区别使用,在表示τόπος较为具象、明确的“位置”含义,特别是强调τόπος的所含有的“上、下、左、右”方位性时,通常用Ort(此单词出现频率较多),而在强调其抽象含义时,则用Raum。关于现代德语对亚氏古希腊语原文的翻译请参见Aristoteles’Physik Bücher, übersetzt von Hans Günter Zekl,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87—1988。,有的向上有的向下;而空间的各个部分(或‘种’)是上和下,还有左、右、前、后。”e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93页。而且位置的“这些个‘种’——上、下、左、右——不是就和我们的关系而言的。就和我们的关系而言,它们不是永远同一的,而是随着我们转动所产生的相对位置而定的,因此同一位置可以是右也可以是左……但是在自然界里确定的每一种空间都是固定的,不受我们影响的。须知‘上’不是一个什么偶然的处所,而是火和轻的物体所在的地方……这意味着它们不仅是位置方面的区别,而且也有特性方面的不同。数学的对象也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它们没有空间,但在和我们的关系方面有左和右,因此,它们的位置仅仅是我们心里认定的,而不是说它们在自然界有左和右等。”a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93页。通过这段论述不仅可以明确亚氏所说的位置不是几何点意义上的“数学对象”,而且他所说的位置本身就具有“上、下、左、右、前、后”这样的方位性,或者说这些方位本身就是亚氏所理解的位置和空间,因为“不具有运动也不具有上或下,这样的东西不可能是空间。因此必须正是在具有这些特性的东西里寻找空间”b同上书,第97页。。而在亚氏看来,空间完全不具有运动,因为“空间是不能移动的容器”c同上书,第103页。,“空间意味着是不动的……因此,被包围着的静止的最直接的界面——这就是空间”d同上书,第104页。。所以位置首先只能通过“上、下”这样的方位性理解。同时,亚氏特别强调“上、下、左、右不是就和我们的关系而言的”,这些位置在自然界里是“固定的,不受我们影响”,而且每一位置对应着一种基本元素,比如“上”是火和轻物体所在的地方或所趋向的地方。换言之,位置是自然界的固有属性,其存在与否及自身特性与人类意识无关,而且人们正是通过基本元素的位移趋向来认识到空间的“上、下”之分的。其次,亚氏认为空间是“包围物体的限面”e同上书,第103页。,但此限面却不是形式,虽然“形式和空间两者都是限的,不过二者是不同的”f同上书,第102页。。两者的不同具体在于空间“不是该事物的部分……空间可以在内容事物离开以后留下来,因而是可分离的”g同上书,第100页。,而形式是内在于事物的,与事物不可分离;而且空间是不运动的,而事物的形式可以运动变化。综上所述,空间是具有“上、下”之分、包围物体、不运动、可与事物分离的界面。严格来讲,只有亚氏所设想的包围宇宙的界面h同上书,第 101、104 页。才符合其空间定义,因为在经验现实中的物体所具有的界面都不可与物体分离,而且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运动变化,同时也不具有亚氏所规定的被基本元素所趋向的、自在绝对的“上、下”之分。

由以上亚氏对空间的规定可以推出以下论点:(1)空间独立自在,不受人类意识影响,即使空间内的事物不存在,空间仍可以存在,因此是自在自足的;(2)“上、下、左、右、前、后”等方位是空间自身的属性,人们是通过火、水等基本元素的运动趋向认知到这些方位概念的,从逻辑顺序上讲,“上、下”等空间方位在先,人们对其的认知在后;(3)空间本身不运动,一切运动发生在空间之内,再结合“论点1”,则可以认为空间是运动的基础或载体,可以有内部无运动事物的空间,但不可能有脱离空间或在空间之外运动的事物;(4)空间是宇宙的界面,一切都在空间之内。简言之,亚氏把空间视为一种容器,正如其所言:“恰如容器是能移动的空间那样,空间是不能移动的容器”a参见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103页。。不运动是空间作为容器区别于日常容器的根本特征,“空间意味着是不动的,因此宁可说整条的河是空间,因此从整体着眼,河是不动的。因此,包围着的静止的最直接的界面——这就是空间”b同上。。这句话最明确地体现了亚氏对空间的静止属性的强调。亚氏对空间的规定符合人们未经反思的生活经验和常识,故而容易被理解和接受,也正是因此,这一空间概念不但对中世纪神学的世界观和牛顿力学的运动构成奠基作用,而且至今还统治着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空间的理解。

二、对亚氏空间概念的现象学解构

众所周知,现象学的基本原则是承认意识内的现象本身的存在合法性与有效性,并对这些现象本身进行研究,现象学从一开始就将“是否有独立于意识而存在的终极实体”这种传统哲学中的超越性问题排除了。现象总是意识内的现象,它就是事实本身,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现象不是任何一种在其背后还存在着某物的东西,更明确地讲,对于现象根本就不能提出什么背后之物的问题,因为现象所给出的东西,恰恰就是那自在自足的东西”c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 欧东明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15页。。“现象‘的’科学等于说:以这样的方法来把捉它的对象——关于这些对象所要讨论的一切都必须以直接展示和直接指示的方式加以描述。”d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1页。直接被给予的、清晰明见的意识现象是现象学研究的基础和起点,以下对亚氏空间概念的解构正是依此起点和上述原则展开的。

(一) 不可设想的容器

当“超出意识之外的存在者”这样的概念从现象学的起点就被排除时,亚氏的空间概念从根本上就受到了很大挑战。因为如前文所述,亚氏的空间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事物的界限,人的意识当然也就不能例外,而此界限又可以脱离其内容物独立存在,换言之,即使没有意识,空间依然存在。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谈论独立于意识之外的空间已无意义,更何况“不动的容器”这一观点实质上是对日常生活中的容器概念的延伸和推想,却无法得到经验上的证实,因为无论一个容器有多大,如果依据日常生活经验来看,原则上都可在一定程度上运动,或是位移运动,或是形式或质料变化;但亚氏的空间却是完全静止的、不具有运动变化的,这样一个完全不运动的容器依据日常观点是不可想象的。前文已指出,严格来讲亚氏所定义的空间只能指宇宙的界面,然而究竟是否有这样一个“不动的容器”包围着宇宙,亚氏没有任何经验证据,所以此论断只能算做推论或假设,而支撑此推论或假设的逻辑无非是:现实中可经验的一切物体都有其界面,所以宇宙作为包含万物的整体肯定也有其界面,这个界面就是空间,而且宇宙之外再无他物,宇宙自身完满自足,宇宙本身不能也不需要再做任何位移或其他形式的运动,因此空间这个容器是不动的。可是这种将具体经验事物的性质推广到从未被经验到的宇宙整体上的做法不具备逻辑严格性,至多只是一种类比推理,况且宇宙本身是否如柏拉图和亚氏所设想的完满球体,此设想本身就值得探讨。即使我们接受亚氏的空间定义及其对宇宙形状的设想,“能与事物分离的不动的容器”这一概念本身也是矛盾且不可设想的。既然空间可以与宇宙分离,那么该如何想象没有宇宙的空间?此时的空间还能被想象为某种容器吗?如果把没有宇宙的空间想象为一个空心球之类的容器,那么空心球之外不是又有界面包围着它吗?而且如何想象没有任何质料内容的界面呢?它和纯粹的虚空又有何区别?更何况亚氏本就明确反对存在虚空。a参见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四章第七至第九节。所以,亚氏对空间的基本规定——“不动的容器”,不但没有可经验的根据,而且在想象中也完全无法被给予,如此理解的空间根本无法作为现象得以显现。可是每个人不是无时无刻不经验并理解着空间吗?如果空间根本就不能被当作类似于容器之物来理解,那么空间是什么呢?空间现象如何显现其自身呢?

(二) 方位中的优先性与成对性

亚氏空间概念的“上、下、左、右、前、后”这些“种”是空间自身的固有属性,独立于人类意识,是绝对的“上、下、左、右、前、后”。亚氏将这六个种一概而论,未对其做任何优先性的区分,换言之,这六个方位都平等有效,没有哪个居于主导位置。然而这样的解释符合现象本身吗?亚氏论证存在这六个绝对方位的主要论据是最轻的火总是向上,最重的土总是向下,如果不受外力干扰,它们就会归位于各自的原初位置。火的原初位置就是“绝对的上”,即球形宇宙的最外层,土的原初位置就是“绝对的下”,即球心;另外两种基本元素气和水,气比火重但比水轻,水比气重但比土轻,由此而论气和水仍然只能在“上、下”的纵向指示方位,而与“左、右、前、后”无关,那么何物为我们指示出绝对的“左、右、前、后”呢?事实上亚氏没有对此给出任何说明。同时,火的向上与土的向下仍是日常生活经验,依据经验常识判断推导出绝对自在的“上、下”,这在逻辑上有跳跃,而且如此推导出的绝对的“上、下”不具有现象学意义上的明见性,因为没人像经验火和土那样感性直观地经验到绝对的“上、下”,事实上它们也不可能被感性地经验到,因为“上、下”是人赋予事物的概念,而非事物的属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在其代表作《荒原狼》中就曾写道:“假如我说有‘上,下’之分,那么这就是一种观点,要求进一步得到解释,因为只有在思想中,在抽象概念中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并没有上下。”a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赵登荣、倪诚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页。即使接受亚氏对宇宙的球形假设,将球体的外表面规定为绝对的上,将球心规定为绝对的下,这依然是人对事物的概念规定,并非如事物的颜色、硬度等属性由事物自身呈现出的现象;所以,与其说火的趋向指出了“绝对的上”,不如说人们已事先共同规定和接受了一个“上”的方位,然后发现火总是指向这个方位。同时,即使认为宇宙是一个球体,或许可以根据球体的外表面和球心两者明显的几何空间差异,将其外表面规定为绝对的上,球心规定为绝对的下,可是根据什么给这个球体规定出绝对的“左、右、前、后”呢?一个完满的球体的表面的几何属性都是相同的,其自身不显现任何“左、右、前、后”的差异,那么根据什么规定球体的这里是绝对的“左”,那里是绝对的“右”呢?总之,从现象学的视角看,亚氏对存在六个绝对方位的论证是不成立的,至少是不充分的。其次,这六个方位果真完全平等,总是同样有效吗?果真如此的话,为何有人有时会分不清左右甚至上下呢,比如醉酒之人?甚至有些人根本无法区分左右呢,比如低龄儿童或智力上有障碍的人士?b史迪芬·平克:《语言本能》, 洪兰译, 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页。然而可以设想这些人连“前、后”也不分吗?无论一个人面向何方,只要尚有基本的意识,“前”这个方位就总是对他直接显现且绝对的,因为任何对象都总是呈现在意识之“前”。无论我们将目光投向左或右、上或下,原本人为规定的上下左右在此时的目光中就显现在意识之前,是当下明见的前方。正如米兰·昆德拉在其作品中所指出的:“无论您往哪儿看,全都是前面,往前走啊。”c米兰·昆德拉:《雅克和他的主人》,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47页。由此可见,“前”是基本方位,相比于另外五个方位具有优先性和主导性。再次,亚氏的空间理论也不能解释为何这六个方位总是成对出现。有上必有下,有前必有后,两者总是同时显现,不可分割。然而火和土之间显然没有这种关系,而且这六个方位如果依亚氏的观点“都是固定的,不受我们影响的”,那么其相互之间也应无关,各自独立,即使没有绝对的“上”,绝对的“下”也应该依然存在,前后左右也是如此。一个球体可以被分割成若干块,被分割出来的部分就不再具有之前的球心,难道这些新产生的部分就失去了“下”吗?我们能够想象出相互独立无关、绝对的“上、下、左、右”吗?

(三) 无限的界限?

亚氏空间概念的另一层主要内涵是“空间是界限”a古希腊语原文πέρας一词的基本含义是“终结、终点”,现代德语译文是“Grenze”,即中文的“边界,界限”。关于现代德语对亚氏古希腊语原文的翻译参见Aristoteles’ Physik Bücher, übersetzt von Hans Günter Zekl,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87—1988。。上文已指出,严格来讲,亚氏的空间概念只能指包围宇宙的界面。既然是界限,那空间就是有限的,然而在这有限的空间内却包含了一种无限的东西——时间。虽然亚氏所说的无限是指潜能意义上的无限,但这并不否定无限的存在,“如果说根本没有无限,显然许多说不通的结论就会因此产生,例如,时间就会有开始和终结,量也就不能分成更小的量,数也不会是无限的”b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85页。。此外亚氏还明确说道:“但的确,时间和运动是无限的”c同上书,第91页。,而且“无限”的含义是“此外永有”d同上书,第87页。。有限的空间包含无限的时间,有限者包含无限者,逻辑上就难以成立,至少从集合论的角度讲,有限集的子集只能是有限集,只有无限集的子集才能是无限集,因为无限集与其子集等势,但有限集的真子集不能和该有限集等势。e关于集合论的内容参见R.柯朗、H.罗宾:《什么是数学》 (第2章第4节“无限的数学分析”),左平、张饴慈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按亚氏的观点,宇宙是“此外全无”的万物总体f同上书,第88页。,空间是包围宇宙的界面,那么作为“此外永有”的时间理应被包含在此界面内,时间可以被视为空间的“真子集”,这就等于空间这个有限集包含了时间这个无限集,也就违反了集合论的基本定理。同样依据集合论原理,如果要使空间能够“包含”时间,那么空间也必须是无限的,可是按亚氏的定义,空间本身就是界限,“无限的界限”这个概念本身就自相矛盾、不可设想。

亚氏将宇宙视为“此外全无”的万物总体的经验根据仍然只能来自日常生活,因为在日常生活中被经验到的事物都是有限的个体,每样事物都有其自身的边界,体积大的物体可以包含体积小的物体,于是由此推论宇宙是一个无所不包的总体似乎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然而毕竟没人真正经验到宇宙的界面,给宇宙设定一个界面只能是一种想象,既然如此,同样有理由设想在宇宙的界面之外还可以存在事物。即使从纯粹想象的角度讲,相比于设想“此外全无”的绝对有限,似乎设想“此外永有”的无限要更容易、更合理,在现象上更容易被给予、更明见,比如:假设一个人从出生起就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完全封闭的屋子里,此人从未走出这个屋子或以任何方式接触到墙壁另一面的信息,但是此人仍然可以设想在墙壁的另一面存在事物,或至少会想到墙壁本身的另一面,也就是说,意识总会有一个超出当前感性直观所给予物的“预想”,胡塞尔称之为“前摄”(Protenion),而在此意义上,此人的意识已经越过了眼前被直接给予的墙壁的“这一面”,墙壁另一面的现象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显现了。事实上,绝对的有限无法被设想,因为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一个球体漂浮在无限的虚空中,而我们却无法想象一个“此外永无”的界限,因为当我们设定一个界限时,总还能想到这个界限之外,因为意识总有“前摄”。从这个角度讲,无限要比有限更明见和直观。而且如果根据“日常生活中的物体都是有限的”这个命题来推论的话,还面临这样一个困难:既然人们日常所经验到的事物都是有限的,那么“无限”这个概念从何而来?而且此概念是如此清晰和易于理解,莫非我们已经以某种方式经验了“无限”?

三、现象学时间的方向性与无限性

(一) 方向性

既然亚氏的空间概念存在以上问题,那么就有必要从其他角度寻找对方位与无限等概念的解释和澄清,而现象学考察的起点和基础是意向性及其现象。作为直接被给予的意向性(Intention),其本身就是“自身指向……”(sich richten auf ...)a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第25页。,即意识本身就具有方向,这个方向所指示的方位就是“前”,而且意向性总是当下的意识,即活动的意识总是处于“现在”这个时刻,所以时间其实总是同意识一起出现,只要有意识活动,时间的流逝现象就被一同意识到,准确地说是“现在”的流逝,反之我们却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时间流逝的意识,在此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意识与时间是同一的,或至少相互重合,亚氏也说:“如果没有意识的话,也就不可能有时间。”b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136页。“现在”的德语词是Gegenwart,该词由Gegen和表示方向的后缀wart 合成,其含义本身就是“朝向……”,可以说与“sich richten auf”同义,而Gegenwart所指向的方位当然是它的前方,所以时间本身就显示出基本的方向(方位)现象——前方。中文的“当前”一词与“现在”同义,这个词也能显示出时间的方向性,因为这个词也是由介词“当”和方向词“前”合成。被当前的意向性所指向的是对象,意识对象总是在当下呈现于意识之“前”,所以德语的“对象”一词为Gegenstand,该词由介词Gegen(朝……,向……)与动词stehen的过去式stand组合而成,其字面意思就是“立于对面”,也就是立于意识之前;而未被指向的对象则退隐在背景之中,不但意识在当下所经验的一切感性对象如此,回忆和想象的对象也如此,我们在集中精神进行回忆或想象时,所回忆或想象的内容就会占据意识的前方,而感官现实中处于眼前的事物反而会被忽略,比如等待红绿灯时会因回想刚才的会议内容而注意不到信号灯的变换,即使你的眼睛正看着前面的灯;一个学生会在课堂上因想象自己在球场上该如何表现而完全听不到老师的声音,甚至就在老师大声训斥他要专心听课时。因此,“前”是一个基础性的方位,只要基本的意识存在,前方对于意识就是自明且绝对的方位,即使醉汉或小孩分不清左右,但他们仍然具有自己的“前方”。所以斯宾格勒才有理由将时间与方向等同,他说:“只要人觉醒着,他那固有的、前进着的、不断充实自身的生命就通过生成的要素展现于醒觉状态中——这个事实名为‘当前’(Gegenwart)——像所有生成一样,生命具有玄妙的方向特征,在所有较高等的语言中,人类试图用‘时间’一词来捕捉它并通过该词来从精神上意指那些与它相连接的问题,当然这是徒劳的。”aO. Spengler,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Düsseldorf: Patmos Verlag GmbH & Co. KG Albatros Verlag,2007, p.73. 中译版参见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吴琼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2页。“事实上只有一个真正的空间维度,它就是那个从自身出发到远方、彼处、未来的方向,而且三维的抽象体系只是一种机械化的表象,不是生命的事实。”bIbid., p.223. 中译版同上书,第166页。然而“上、下、左、右”则是事后规定且相对的概念,比如我的左边对于我对面的人就是他的右边,我脚下的方向对于地球另一端的人却指向他头上的方向,同一个位置可以因我的视角的变换成为我的左边或右边,而前方却总是我的前方,对我而言是永远清晰明见的。严格来讲我们只拥有这一个方向——前方,其他方位都是约定俗成的人为规定,就好比地球本身不分东南西北,是人们为其规定了东南西北。

同时,意向性(Intention)本身包含“滞留”(Retention)和“前摄”(Protention),分别对应于“过去”(Vergangenheit)和“将来”(Zukunft)c关于滞留、前摄意识与过去、未来的对应关系,详细内容参见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 (第11—13节),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胡塞尔:《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1917—1918)》 (第一编“原初时间意识中滞留与前摄的交织·原体现与新奇之物的意识”),肖德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所以意向性与时间具有如下的对应关系:

“过去”就是时间意义上的“后”,所以当意向性本身指向“前”时,其滞留意识就显现出了“后”(过去);而意向性总是含有滞留意识,所以“前—后”总是成对同时出现,不可分割,其根据在于意向性本身,所以我们根本无法设想“没有后的前”,因为这样的想象发生于意识之中,而意识的活动本身就是一个“Retention—Intention—Protention”的过程,其自身就是这样一个“从后向前”的过程,其本身就拒斥着这种想象。而“上—下、左—右”实质上是基于“前—后”这一基础方向的约定俗成,所以它们也是成对出现,不可分割的。因此,亚氏意义上的独立自在的、绝对的、固定的“上、下、左、右、前、后”是无法设想的。

(二) 无限性

亚氏已经指出时间是无限的,因为时间没有开始和终结,而且无限是“此外永有”,这也符合人们日常对时间永远流逝、从不终结的基本印象。现象学的时间同样是无限的,这个无限就是胡塞尔一直试图避免或消除,但事实上却从未做到的“无限后退”。每个意向性,每个知觉都有“滞留”和“前摄”,这两者都显示出时间的无限性,因为在胡塞尔看来“原进程是一个无限的‘前摄性’进程,即,此过程从已被描述的Ux—连续统向常新的U过渡,而在每个相位中过渡的Ux意识趋向都朝着新的相位,而且每个正在进入的相位自身符合先前的趋向。而且这正是连续的。充实在此意味着‘在趋向的意义上到来’。确切地说,这里的趋向是一个意识模式,而且‘在趋向意义上的到来者’‘已进入者’作为在意识自身之中者被意识到,而且就其本身而论,趋向重又是一个对‘到来者’的趋向。在此,每个相位是进入无限的意向与充实。原过程作为意识连续统的过程具有这个普遍特征,在其中每个连续统无限地朝向两边,而且人们在这方面可以选择过程相位(Ux连续统)的任意点作为零点,而后由此出发具有两个互相对立且都指向无限的方向”aE.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 Dort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chers, 2001,pp.30—31. 中译版参见胡塞尔:《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1917—1918)》,第67页。。“正如每个构造时间的意识有其无限的过去视域,它也有一个无限的未来视域。”bIbid., p.374. 中译版同上书,第448页。“我们视为构造时间的东西,自身必须是一个时间性的被构造者。并且看来这恰好要求一个无限后退。”cIbid., p.271. 中译版同上书,第330页。由此可见,时间自身就显示出无限性,我们正是通过时间现象获得了对无限的理解,所以虽然我们在任何可感知的具体存在者那里都经验不到无限,但无限的概念却对我们是清晰易懂的,这正是因为时间现象本身是无限的而且是最基本的意识现象,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无限是自明的。

正因为时间本身具有无限性,所以我们才可以想象无限的空间,反而不可想象绝对的有限性,所以我们事实上无法想象一个“此外永无”的界面,就算将宇宙想象成封闭的完满球体,我们也只能将其设想为漂浮在无限的虚空之中,而当我们如此设想时,我们事实上是以“外在”于此球体的视角看待此球体,我们在想象中是从“外面”看这个球体,因此我们的意识事实上已经超越此球体的界面了,反而是此球体处于意识之内;即使我们设想自己是被封闭在此球体之内的,如上文所假设的被封闭在房屋中的人一样,意识的“前摄”仍然超越着界面那面向我们的“此面”而向我们模糊地,或用胡塞尔的话说“未充实地”显示着界面的“彼面”,就算彼面之外一无所有,此时的球体宇宙也仍然只能被设想为飘浮在无限虚空中,这就又回到了“外在”的视角。所以空间并非包围某物意义上的界面,因为任何界面原则上都可以被无限分割,就如一块石头可以被分割成无数小块;“不可分割的原子”这个概念只能是一个假设,因为任何一个物质点不仅在逻辑上都可以被分割成更小的点,而且现代物理学也已将基本物质微粒不断分割,不但未找到“不可分割的原子”,反而在相当程度上证实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无限”的意义就是不断超越有限,只要意识活动发生着,这种超越也就随着作为基础意识现象的时间发生,所以绝对的有限不可想象,因为这种想象本身是意识的一种活动,而作为基础意识现象的时间现象本身又具有无限性,即不断超越有限,所以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想象某物被无限分割,但却无法想象不可分割之物。

四、亚氏空间概念的正面意义

亚氏的空间概念虽然具有上文所揭示的内在矛盾且不符合现象本身,但仍然说出了空间的一些本质特征。“不动”与“界面”这两个概念都具有一个共同的意象——静止不变,静止不变之物就是被确定之物,而界面之所以为界面就在于它要限制某物于其内,也就是将某物确定、限制在一定界限内,“不确定、变化的界面”是没有意义且自相矛盾的,所以绝对的有限性其实就是绝对的确定性,只有确定下来、不再变化的东西才可以形成定义与概念。德文的defenieren和英文中的define源自拉丁词definire,这个含义为“下定义、界定”的动词由表示“向下、由此……出发”的前缀de和名词词根finis(界线、领域)合成,由此可见“definire”的词源已揭示出其与界限的直接关系,而一个定义之所以是定义就是将一个语词概念的含义确定下来,使之在一定语境内不发生变化,其逻辑形式就是同一律“A=A”,所以空间的真正含义是确定性和同一性。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空间才能成为数学与物理学的基础与研究对象,因为“公式只是一般的逻辑值,纯数字,客观的空间——与边界要素”aO. Spengler,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Düsseldorf: Patmos Verlag GmbH & Co. KG Albatros Verlag,2007, p. 484. 中译版参见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360页。。“不论是否运用了可见的图画或意象作为操作手段,数学研究的都是纯数字的完全与生命、时间与命运相剥离,纯粹被理解了的系统与形式值,它们的正确性——不是事实性——是无时间的且来自因果性的逻辑,就像所有被认知者一样,而非被体验者。”aO. Spengler,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pp. 222—223. 中译版参见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 165—166页。也正是在静止不变的意义上,斯宾格勒才说空间是“凝固了的时间”bIbid., p. 224. 中译版同上书,第166页。,因为凝固本身就是一种静止;在确定性的意义上,他说“空间与死亡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刻且早就被感觉到的关系”cIbid., p. 214. 中译版同上书,第160页。,因为死亡是“此在自身的基本确定性并且是一个真正的此在陈述”dHeidegger,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 1979,p. 437. 中译版参见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第443页。。

五、结语

亚氏的空间作为容纳一切运动但自身不动的界面(容器),本身就意味着不动的空间是运动的基础;同时空间又可以与其内容相分离而独立存在,由此就必然可以推论出一个不再依存于他者而自在的终极实体,也就是亚氏的“不动的第一推动者”。这一概念实质上是后世各种形而上学与基础主义的核心,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专家珀格勒所言:“形而上学把存在者奠基于存在之中,同时把存在奠基于一个最高存在之中。”eOtto. Pöggeler, Martin Heidegger’s Path of Thinking, translated by Daniel Magurshak and Sigmund Barber,Atlantic Highlands: 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 Inc.,1987, 1989, p.108. 中译版参见奥托·珀格勒:《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宋祖良译,台北:仰哲出版社1994年版,第146页。“形而上学式的思维方式相信可以把一切存在者归结到一个最终的基础。”fIbid., p.109. 中译版同上书,第147页。然而“不动的推动者”这个概念难道本身不就自相矛盾吗?所以黑格尔说形而上学是“颠倒了的世界”g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06—107页。,这种颠倒就在于形而上学试图从不动者中推导出运动,用有限的空间容纳无限的时间。而事实恰好相反,有限总在无限之中,无限总在超越有限,用斯宾格勒的话说就是:“所以方向是广延的起源。完善着自身的生命之秘密经由时间一词被碰触到,此秘密构成了那由空间一词所理解的已完成者的基础,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向着一种内在感知显现之物的基础。”hO. Spengler,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p.223. 中译版参见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 166 页。“由原始词时间所显示的秘密从外部的感觉行为,正如从内部的表象行为一样,创造出空间。”iIbid., p.386. 中译版同上书,第2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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