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圆圆:我曾以为永远不会像她
2019-05-14高圆圆
◎ 高圆圆
妈妈已经走了三年多。
我曾经以为,如果有一天我做了母亲,应该不会像妈妈那样。她一直都是一个害羞、胆怯的人,很少出门,有点奇怪。在我出生之后,她几乎就不再出门,大概只有在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她一年会出门两次,带我去姥姥家。其实我们与姥姥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每次也只是吃个午饭、睡个午觉就回来。她不喜欢和人接触,家里来很熟的客人她才出来。
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妈妈有点与众不同。很多年里,我以为我跟她截然不同。
我不想变得像妈妈那样害羞,可终于我还是像她。
比如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最怵跟人打交道,人越多的场合,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最害怕的事就是参加活动,全场的陌生人,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话,该说什么,如何才能避免与别人说话。那时候我的对策就是躲在洗手间里,估摸着外面好像有人会来找我的时候,我才出去。
我开始拍电影、拍电视剧,每天都会面对剧组上百号的人,但我还是很怕各种热闹的社交场合。
我记得最尴尬的一次就是在香港参加一个电影节。我站在那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想找一个角落躲起来,但角落里也都是人。最后我找到中庭的一棵树,面对树站了整整一晚。我心想,只要树不开口,今天晚上就不会有人跟我说话了。
怎么去和人打交道,这件事情妈妈从来没有教过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带着《东京塔》这本书。书里面到处都是作者回忆母亲的细节,这些都能让我想起自己妈妈的点点滴滴。
作者在书里写道:“从小我就意识到,我将来必须照顾母亲。”这好像就是我啊。从2005年到2015年,在这十年里,我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地走向枯萎。十年里,我大概每年只工作两三个月,从来不去旅行,也很少参加聚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妈妈。
在妈妈住院之后,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和陌生人交流,跟医生询问病情,跟护士询问护理知识,跟每一个可能帮助妈妈治病的人交流。我本来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现在事事都要冲在前面。妈妈很少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怕累着我。
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问我:“你怎么老不拍戏,你这样一直待着没问题吗?”我在她身边,她是享受的,又是矛盾的。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一点舍不得的,但又认真地希望我过回自己的人生。
《东京塔》的作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母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的呢?书里写,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母亲开始神志不清。她昏迷后突然醒来,对身边的儿子说,去,冰箱里有茄子做的酱汁,茄子做的哟。也许就是在那一刻。
那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母亲”这个词的呢?
在我婚礼后的一个礼拜,妈妈的病情突然出现危险,她高烧了一周,即使躺在冰垫上也不能降温。我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站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我意识到,即使无数次地设想过妈妈会离开我,但我还心存疑惑:这一刻真的要来了吗?
也是在那一刻,我想起了姥姥去世时的场景。在姥姥最后的日子里,看着妈妈照顾姥姥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个时候的她非常坚强又镇定,跟平时我看到的她不一样:她也做过独当一面的工作吧,她也可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力量。我那时面临的就是我妈妈当年的境况。她看上去那么柔弱的一个人都能那样坚强,我也想像她一样。
那是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我想像妈妈一样。
两个月后,妈妈走了。
《东京塔》里说:“这是我在儿时最恐惧的事情,比外星人入侵,比地球末日还让我感到恐惧的一天。”
妈妈走后两年,我吃到好吃的东西还是会突然伤心,想着这是妈妈没有吃过的。到了好玩的地方我也会想,可惜妈妈不知道这里有多好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她的一生都在扮演被人照顾的角色,被我爸照顾、被我哥照顾、被我照顾。直到她离开,我才发现她以她最努力的方式在照顾着我们。
妈妈走了以后家里总是有点乱,怎么收拾都有点乱糟糟的样子。爸爸每次换衣服总是拿不对衣服,家里再也养不活一株植物。就像书里所说的,食物、衣服、时间都是可以计量的,但母亲绵长的爱是用什么都计算不出重量和多少的。
而我呢,在生活琐碎的细节上跟妈妈越来越像,严谨到有点偏执。但我也有很多地方跟她一点都不像了,我不再害怕出席活动,不再害怕社交,也乐于和陌生人交朋友。我会到处旅行,并享受照顾远方来的客人。
我想,也许一直以来并不是我在陪伴妈妈,而是她在伴着我长大。她塑造了我,她送给我一个礼物,就是让我变成一个不完全是她,却又在骨子里与她亲近的人,一个可以照顾好自己和别人的人,一个越来越坚强的人。
我有两道法令纹,这本来是困扰我的地方,但每次照镜子看到它,我都会心里一暖。这让我看起来很像妈妈,真好。
(聃聃摘自微信公众号“新世相读书会” 图/百度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