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记(节选)
2019-05-13左中美
左中美
1
晨起讀书。
如今慢慢地感觉得,读书更多地已不是为增长知识,或是为了有益写作,而更像是一种无为的修行,一种心灵的道场。书读得特别慢,一上午,读十来页,像绣花似的。阳光慢慢在阳台上移动着。院子里很安静。
读书之后洒扫。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这么清扫着,地板,家具(——呀呀,我竟已早早地安然在其间了!)。茶几上的杂物稍作整理。衣服等着下午再洗。
然后上街买菜。那个卖莲藕的大约五十岁的男子,稍稍拘谨却热情地招呼我。我见他,头上顺顺的、稍显贴着的头发,被太阳晒成浅铜色的脸,身上外面是一件茄克皮衣,很新很干净,穿在里面的衣服是灰色的旧衣。面前的莲藕用一块编织袋子垫着摆在地上,上面黄红的泥色和卖莲藕的主人一起,证明着这是当地种的莲藕。我知道这菜市里从外面运来的莲藕,白白的,胖胖的,很圆润,很干净,好削皮。相比起来,面前的这莲藕却“瘦高”得多,面上也不圆润,削洗起来费工。这莲藕,说原本卖四块钱一斤的,算我便宜,就三块五。挑了两根较好的出来,每根上两节。女儿爱吃青椒炒藕片,四节莲藕,可以炒四回。
是在称莲藕的时候,我才发现到,这个卖莲藕的人,他的左手是颓的,大约只剩着三分之一个手掌,几乎就是个手锤了。一眼瞥见那只手,内心里惊诧不已,我无以猜度,究竟是一场怎样的事故和灾难,让一只好好的手,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而那手上的远年的疼痛,早已在时光里努力愈合,并且,努力地适应了生活的种种要求。只见他右手提起秤提,左手用那手锤的一端努力地要把挂在了秤钩上的秤盘带子解下来,当中,或许是因为看着我想去帮忙,他仅有的手锤于是更加努力地去完成这个事情,同时,低头看秤的脸上显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
莲藕一共是两斤,好像还多一点,他只收了七块钱。钱是用右手接的,找零的时候,他把从衣袋里掏出来的一叠钱用左手的手锤夹在胸前,然后用右手抽钱给我。找完了,再用右手把钱放回皮衣左胸的内袋里,之后,眼神轻松地、笑笑地看我转身。我后来在对面一个女子的菜摊上买了半斤蒜苗,再转回来时,才发现到其实在他的莲藕旁边也有一点蒜苗,还有一袋薄荷。我刚才只顾着买莲藕,没有注意到。他仍然笑笑地看我,可惜蒜苗已经有了,薄荷一时也用不上。又或许,他并不是一定等着我再买他的什么。在漾濞,本地莲藕上市的时节,人们大多还是愿意买本地莲藕,哪怕多花一点工夫削洗。但愿他的莲藕今天卖得好。
下午两点的时候,去邮局寄信。走在出小区的路上,听得身旁文体局院子的休闲长亭下传来歌声:“静静地想一想,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听着声音,这是一位退休的老阿姨。在这歌的配乐里,我只听得出二胡,另外的还有两三种吧,具体分辨不出。这是一个退休叔叔阿姨组成的小乐团,每个周六和周日的下午,歌声和乐声总会在这园子里响起,唱演的曲子有《红莓花儿开》《北京的金山上》《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等等,多数是女的
唱,男的拉。今天听到的这首,之前像是没有听到唱过。那歌声颤颤悠悠地,尤其是唱到“最爱”那个长音的时候,有着老年人的声音里常有的那种尖和亮,衬着这个下午的安静的阳光,竟有着一种别样优美的韵味。我想起之前有一回,也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小乐团依样在这里唱演,我从那长亭旁边穿过时,惊奇地看到我的一位从酒厂退休的老乡大哥,竟也在这乐团里,他正抱着手风琴在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神情投入,指尖在琴上优雅弹动。我想起来他平日里看上去稍稍粗糙的模样,真真不能想到,他竟能这样优雅地弹奏那样优美的名曲。我后来曾把这惊奇的发现告诉给丈夫,他也觉得诧异起来。我们在说着的时候,在我的耳畔,仿佛又听到了那优美的琴声。不知道今天,我的老乡大哥有没有在这里。
寄信回来,喝茶,读书。茶里放几朵菊花,涨水冲进去,菊花在杯中一点一点绽开,茶叶在水里,缓缓浮沉。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分不清是右邻,还是下邻,在铁臼里在舂什么东西,铁杵和铁臼相碰在一起的咚咚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来。那铁臼里在舂着的东西,应该是辣椒,花椒,或是草果,八角这样的东西,那声音舂一阵,歇一会儿,之后又舂起来。那歇一会儿的时间,想必是用筷子或是小勺将臼中的舂碾物翻上一翻,好让东西舂得均匀。
在一只铁臼里细细地舂碾一把作料,这细致的声音,有着平常生活的晴暖质感。我听着这声音,分析着它传来的方向。上邻的年轻女主人、早前调皮的男孩苏阳的妈妈,看她平时的样子,应该没有这样细致的性情,大约也就如我一般,要吃到什么作料时,一一地从超市里买袋装成品。左邻的那位大姐,人纤瘦优雅,平日里总是神情安静,衣着细致,她应该,也不会握一支铁杵,在铁臼里舂碾一臼作料。这声音应该来自下邻,或者右邻。下邻的梅姐和右邻退了休的李医生,两个都是那种用心生活的女主人,两个都常常自己种有菜,梅姐有几回还告诉我说要吃菜就去楼下掐,葱啦白菜什么的。右邻家除了女主人,男主人吴医生也是那种用心生活的暖男。
咚咚的舂碾声舂一时,歇一时,断断续续,舂碾了约摸四五十分钟。时令已进入腊月,这咚咚舂碾着的作料,想必是要用来做腌菜,或是拌辣椒酱、拌腌生之类的。做腌菜、拌辣椒酱、拌腌生,现在都是最好的时节。年的气息,就在这些传统的场景里无声地铺展开来。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院子里依然安静着。在那棵木棉的高处的枝子上,着了许多密密的黑点,那是木棉的花蕾。
到做晚饭之前,茶喝了三杯,书读了六页。中间洗了衣服,脱水后,一件一件,安静地晾在衣竿上。
2
晨起读书。
孩子已放了寒假,在窗下的小桌上写作业。在之前,这是家里惯常的周末上午的场景:我读书,孩子写作业。只是自从这孩子上了高三,周六要正常上课,周日上午也要上课,晚自习全上。一周到头,只有周日下午半天的休息时间。这休息的一个下午,便让她洗澡、收拾打扫房间。故而,这小书桌便在窗下一直空着。这书桌是孩子上小学之前我们一家还在老家乡上的时候我从县城给孩子买的,后来我们出来到县城,便又搬到这县城的家里来。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孩子有一天说这书桌太矮了,她写作业得躬着肩膀,难受,她爸爸才反应过来,于是把这桌子升高了一回。一数起来,这小小的桌子,竟已用了十年有多,无意间见证了这孩子的成长。
看孩子在桌上寫作业,笔在本子上以及本子下面的桌上敲出的轻轻的“嘟嘟”声有若轻细的小鸡啄米的声音。我读着自己爱的书。窗外阳光明亮。——我迷恋着这样的时光。
照例地,读书之后洒扫。洒扫完了做饭。当我在水池洗菜的时候,看到后面楼脚下两个孩子,男孩大约四岁,穿着黄色身子带蓝色帽子的羽绒衣,女孩大约三岁,穿着浅蓝色衬白里带帽子的绒毛上衣。男孩在前,女孩在后面跟着,努力上了一个台坎,要去看罩在楼脚草地上的一只鸡罩篮,不用说,那里面罩得有鸡,我在三楼上,能隐约听到那鸡罩篮下面传来“咕咕”的声音。我有些恍然地,想起孩子小的时候来。
吃完饭大约是十一点半。我在前面就已经跟孩子说好了,让她今天要帮助我一块擦窗子。马上就到过年了,这家里的卫生里外得打扫一回,又因这家里的窗帘用了多年了,我前几日新去订做了一幅,这两天就应该做好了,在窗帘店来挂新窗帘之前,得赶着把窗子都擦干净才好。碗筷先收到盆子里。
我把工作作了分工,我擦前阳台窗子,让孩子擦后阳台窗子。高处的窗子要站在椅子上才够得到擦,窗框的平脚上落了厚厚的灰尘,抹布一擦,逸出的尘埃在阳光里簌簌地飞舞。还有被太阳晒了多年的窗帘,一拉动它,也落下许多细细的纤维来。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和孩子同时完工。我因为在前阳台,晒着太阳,竟出了一身汗。孩子看着也累了,呼哧喘着气。
午睡躺下去的时候大约一点。外面阳光明烈。应该是旁边那幢楼上吧,有一个孩子在用号练习吹奏《义勇军进行曲》(我猜想应该是个半大的男孩)。听那乐声,他吹得还不太熟练。我还听出来,这用号吹奏歌曲,高音比较好掌握一些,到低音则相对难把握一些。歌曲最后的那个“前进——前进——进”的部分,这孩子反复练习了多次,最后也还没有吹到很好。
午睡起来,做事。之后喝茶,读书。
大约是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隔壁文体局院子里长亭下每个周末下午如约响起的歌声。这会儿传来的歌声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唱这歌的是一个男声。“我也是草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声中气很足,到高音时声线也没有发颤,且情感饱满,唱得很好听。听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到,这歌其实是男女声在二重唱,只不过,那个女声比男声要轻细很多,且声线微微发颤,若不细听时,几乎不能听出来。“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一句一句,女声细细地,跟在男声的后面。
这之后,那个女声单独唱了阎维文的那首《母亲》。之后是那个男声唱《骏马奔驰保边疆》,依然唱得中气很足。
后来,那首《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又再次唱了起来,依然是男女声二重唱,依然是男声洪亮,女声轻颤,要努力分辨才能听出。这歌的配乐主打是二胡,音线流畅,干净。在这前面那首《骏马奔驰保边疆》的配乐主打是笛子,笛音高亢嘹亮,相应着歌曲本身高亢的旋律。
“我也是草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听着这好听的歌声,想象着那个唱歌的人。若是,我想要一睹这个唱歌的人,从家里出去,下楼,转弯,不到三分钟,我就能到达这老年乐团唱演的长亭下。可是我又没有。我只是端着茶,静听着那长亭下的歌声。楼下院子里,一群孩子在木棉树下追逐嬉戏,不时传来珠子一样明亮的笑声。
我是后来,才想到那二重唱里的女声之所以那样轻细的原因,应该是乐团只有一只话筒,男的用了,女的便没有了。我想起来那女声单独唱那首《母亲》的时候,歌声比二重唱的时候要大得多。那个时候,她应该是拿着话筒在唱。
窗外的太阳无声地西斜过去。长亭下的歌声散场的时候,时间大约是五点多。
我放下书本,去做晚饭。
3
一早起来,去单位加班做材料。十一点多回来,系上围裙做饭。孩子现在在上高三,周六也要正常上课,中午十二点放学回来。
做饭的时候,听到后面楼下传来刺耳的电锯钻割铁材的声音,循着声音看下去,发现发出声音的地方好像是后楼西边楼道一楼的靠西那户人家。这户人家,多年来似乎总是安静着,不声不响,阳台的窗帘是大约二十年前流行的那种净色暗花的绒布(那个时节,这种布除了普遍做窗帘,还用来做沙发,许多人家的沙发都是这种布面),明黄色,缝着荷叶边。几幅窗帘的位置在那窗上似乎从来也没有挪动过,每幅窗帘永远就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更多拉开过,也从来没有合拢过。多年的铁框窗灰扑而安静。晚上,这房子里似乎也从来没有过明亮到足以吸引人注意的灯光。几年前,女儿有一回给我说起她对后面楼上各家窗子的观察,并由此而猜想到的窗子里面人们的生活、光景。记得女儿那时候这样说一楼的这户人家:这个房子里面,好像没有人住似的,总是安静着。
是有一回,我们楼上停水了。听说我们后面老招待所东角上有一个水龙头可以接水,我和丈夫于是提着桶和水壶去那里提水。时间是黄昏。两三个人正在那里排队提水。在我们等着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瘦瘦的,戴眼镜,头发看上去顺顺地贴在头上,黑裤子,黑 T恤,T恤贴着身,让他看起来更瘦了。他这样子,若是第一眼看上去,会让人觉得应该是斯文少话的那种。却没想到,他一来,便说了一句:“没水,恼火哦!”显然,这话并没有具体的对象,丈夫于是应了一句:“是啊。 ”接下来,两个人又来回地说了几句话,他说话的语气开朗,热情,感觉得出是很愿意跟人说话的那种。当我们接好水走的时候,丈夫对他说:“先走了啊。”他热情地回应:“好嘞好嘞!”在那之后,丈夫和他两个人可能是在遇见时相互打招呼了,我听丈夫说起过。我遇见他时,也看见他脸上有着友善的神情,但我们没有正式地相互打招呼。我有时候在后阳台上,看见他从后楼那楼道里出来,有时是他和一个女的一起,看着应该是他的爱人。我曾猜想着,他们或许就住在那里面的一楼,但是不能确定是不是靠西的那间。
就在我用目光努力地搜索发出刺耳钻割声的所在时,我看见了那个男的,他依然穿着那一身黑,黑 T恤依然地贴着身。他一会儿绕过阳台窗前的那片菜园地(那是那楼里面一个勤劳的女子种植的),走到西面的那栋畜牧局住宿楼前,像是从西面在查看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在进行的操作,一会儿又站到菜地面前,从正面看着前方的窗内。为此,我确定下来,这个男子,他确实是住在一楼靠西的这间房子里。看样子,他这是要重新装修房子,那刺耳的钻割声,是为了要把原来的铁防盗栏和窗子一起拆下来。
女儿放学回来的时候,那刺耳的钻割声已然停止了,那阳台上的铁防盗栏和窗子正整个地被御下来。女儿看见了,说了一句:“这家人,终于有一点动静了。”我想起那个男子热情的、愿意主动与人搭话的性情,也觉得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个窗内,多年来一直那么安静。
吃完饭,在我洗碗、打扫卫生的时间里,那个阳台的窗子先是变成了一个空空的长方形的大框,然后,上面已然和窗子一样旧的看上去一尺多宽的铁皮雨棚在经过几声刺耳的钻割声之后也被拆了下来。从洞开的窗框,可以看见里面的房间地上狼藉地堆放着用材。那个男子在里面指挥着,对那些工人作着交代。
我午睡起来的时候是两点十分。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那洞开的窗框已被装上了新的白色铝塑窗框。再后来,在外面装上了防盗栏,那防盗栏从窗脚向外伸出了大约一尺的样子,里面的平台上可以置放花盆、杂物之类。再后来,在原先雨棚的位置上装上了新的蓝色的雨棚,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做晚饭了。那拆下来的铁窗框,已被一辆小货车运走了。
我洗了一个头,之后读书,喝茶。隔壁文体局的院子里,如旧传来退休叔叔阿姨们的拉唱声。有一段是二胡,在拉着“老百姓是地,老百姓是天……”的旋律。后来是那首《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也是草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今天在唱的是一个女声。我有的时候,真的很感动于我们的上一辈人对家国的那种深情,那种情怀。有许多老歌,若是我们自己,不见得会在一个时候刻意地去找来细听,而在这样安静的下午,听着这些父母辈的叔叔阿姨们那样投入地唱起时,听着歌声,内心中慢慢涌起了一种平静的端肃,温暖的安宁。
大约是三点多的时候,猛然地,飞来一个消息,说是一辆小车冲进徐村水库里去了,上面四个女的,一人送州医院抢救,三人失踪。乍听着这事,脑子反应不过来,感觉像是开玩笑,没法让它过渡到真实上来。直到过了许久,这事才像是慢慢变得真实起来。后来,又陆续传来打捞失踪人员的进展情况。真实,像一张水中的脸,一点点冒出来,一点点变得清晰。
傍晚的时候,后面一楼的那一排窗子,从外面看上去已经是一副全新的模样。窗框洁白,雨棚净蓝。防盗窗内下脚的平台上还空着,等着主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上面一点一点放上生活。因拆窗弄出的放在楼前的一些杂物已被一一地清理干净。
有家的人多好,内心里充满踏实和安宁。那个男子,他在重新装扮自己的家,他要让他的家变得漂亮。
而在刚刚过去了的这个下午,有三个依然年轻的女子,她们在一场车祸中离开了,天渐渐黑下来,而她们已不能回到自己的家,再不能回到自己的丈夫、孩子身旁。
4
晨起出门,专程地去农贸市场买面粉和糯米粉,以及小葱。昨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跟女儿说起,说我好久没做葱油饼了。正好这两天一个戚侄在这里,晚上给她补数学。这葱油饼算是我的一点小手艺,拿来招待一回这辛苦的小老师。这侄儿大学即将毕业,再耽搁一天,他也要赶回在成都的学校里去了,去准备毕业论文的答辩,还有,他正在学的驾照也等着考过最后一关。
多数时候,一日三餐是一种琐碎的责任,可是,当你在具体做着的时候,心往往也能沉静下来,沉静在洗菜、烹炒、涮碗这样的每一道具体的工序里。尤其,是像这样认真投入地做一道自己喜欢的饮食时。调两个鸡蛋,加入适量清水,调匀。加入面粉和糯米粉,面粉三分之二,糯米粉三分之一,调匀。放入少量盐,白糖,最后放入切成末的细葱,调匀。将锅烧热,倒入少量清油,待油烧热,将电磁炉的温度调低两档,用一只汤勺舀入调好的面糊,在锅底尽量摊开,稍煎,用锅铲翻过来,再稍煎,出锅。调面糊的时候,不可太稠,太稠则影响其口感鲜嫩,亦不可太稀,太稀则煎的时候难成一体,容易脱裂。写到这里,想起一位朋友文章里写的,说看美食节目以及美食杂志时,最恨上面的“油适量”、“盐少许”、“糖一匙”,“适量”是多少?“少许”是多少?一匙是多大的匙?真叫人抓狂。想着,不禁一笑。
午睡起来,如旧喝茶读书。这段时间原本在读的书是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是女儿参加团县委组织的演讲比赛带回来的奖品,一共四册。这册《雅舍小品》,从文字间可感知到大体是梁先生晚年的作品,当中也有许多忆及怡乐垂髫的烂漫时光。在这书里,让我每每慨叹的是文中那许多的今古中外诗书史事,甚至趣闻逸史。梁先生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在网上搜索,那都是靠广博的阅读记下来的,委实不易。以我自己的阅读感受,不要说读了能记下那样多的内容,有时候想起个什么东西来,觉得在书里读过,模糊地有些印象,真要找起来,连这东西是在哪一本书上读到的也都难得记起来呢。我们而今好在有网络,只要能稍稍想起一两个字来,也能在网上找找。梁先生在书里,两次写到汉朝一位叫韩康的人,自山中采药到长安市场上去卖,三十年如一日,言不二价,世人以为君子。
曾国藩有教子读书训诫,其中有一条说:一书不尽,不读新书。我在读到这训诫时,不禁一笑:我平日里读书,大抵也正是这般情景。这倒不是先前受了什么训导或指引,而是日久养成的一种习惯。我有的时候正读着一本书,而手边又来了新的好的书,尤甚的是手上的书又还读得艰涩难啃,这时候,我为了要读新的书,不是把手上的书抛弃,而是努力地尽快读完,好去读下一本书。一本书,我若么不读,若读了,便少有半途棄废丢下不读的。
而我这两天读书却难得地有一段插曲,打破了惯常的“一书不尽,不读新书”之例。这插曲是两张报纸,或者说是上面的两个作家。
3月20日的《文艺报》,“经典作家”栏目对端木蕼良作了四个版面的评析。我对端木蕼良认识不多,对他的作品也都没有读过,只知道他曾和萧红有过一段姻缘。这话说出来时,我在这里不免地又担心了:这若是让惯于批评的老师看到,怕是难免地又要批评了——怎么能端木蕼良也没读过呢!我因为读书少,这些年来受到这样的批评颇多。有的老师关切之故,急我之不读,唰唰地就给我开出一串书单来。而我,因为难以克服的读书慢的障碍,又因常受了阅读兴趣的左右,许多书仍然没来得及读。平日里,一听人侃侃谈名家名作,常嗫嚅不敢言。这报上对端木蕼良四个版面的评析,一共八篇文章,当中一篇《一身贵族气,半世多余人》,一篇女儿钟蕼的回忆《“认识”父亲》,给我较深的印象。尤其是这一篇回忆,让人看见到具体的、生活中的端木蕼良。
茶喝了三杯。隔壁文体局院子里,老年乐团今天奏演的曲目,我听得清晰的有二胡独奏《敖包相会》,《康定情歌》;男女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另外还有一些别的曲目。记得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女声在唱《和谐中国》,唱到最后“一唱天下和”的时候,在“天”字的高音那里,声线猛然撕破,我听着这声,感觉像是一叶带齿边的草,猛地在心尖上划了一下。
楼下院子里的攀枝花树在三月末花落后,一直安静了个把月,这两天开始发叶了。记得去年发叶时,是从最高处向北的地方先擎出了一支嫩绿。今年却从向北和向东两面最低处的枝子上先见出绿来了,嫩嫩地,一天一点,在阳光里扩开。
5
晨起读书。
《散文》杂志上,《于坚随笔》。于坚的文字,里面的那种高阔,深暖,不疾不徐地抓着你,每回遇见,不读过了,便没法放下。
里面多个小节。“二十四小时”,“手机断章”,“悼费嘉”……用最慢的速度读。况且,我本来读书也就慢。有些段落,读到后面了,又回头再读一回。“二十四小时其实是时时刻刻的另一种说法。(——我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点呢?)生命绝不会时时刻刻,生命就意味着它有限,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可不是么。
常常,我们读着书,不管它里面写的是什么,我们总要下意识地把它与自己的认识世界联系起来。“那个地方我也去过。”“那个人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多么相像。”“我也有过那样的情绪,那样的喜悲。”我们在那些各种各样的书里,不断地遇见自己——已知的以及未知的自己。“诗歌的斗争”里面有一段话:诗歌的经验是,不朽之作所传递的总是大地的声音。《诗经》如此,古代中国的山水诗如此,荷马史诗如此,最近逝世的加西亚
·马尔克斯如此。
后面“树叶泡过的水”,说的是茶。“为什么说茶是文化,不说喝水是文化?茶不是用来解渴,而是清心的。清心是很玄妙的事,无法衡量,你觉得清就是清,别人觉得你没清,你也说不清,清心是说不清楚的事。”“心安才可以清。”
最后的小节是“昙花”。朋友提醒了一句:昙花开了。“提醒,不只是寺院的责任,教堂的责任,世界人生,大家都在彼此提醒,没有人提醒你,你就永远睡着。”里面有一句话,我读着的时候笑了起来:“我看了一阵就走了,也不能因为看见它不容易,就傻看下去。”许多时候,比美更能感动我们的,是真。
早上的时候天有些阴。院子里的攀枝花树到这个时候已全部长满了叶子,但叶子们绝大多数都还小着。因为天阴,从窗子里看过去,那些叶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攀枝花树上歇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鸟。及至中午,云慢慢散开,院子里渐渐有了一些阳光,在阳光下,再看那攀枝花树上,满树嫩嫩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绿光,像是舞台装上缀满的绿色亮片。先前最先长出叶子的北面和东面低处的枝子上,这时候绿色已经变得更深了。
院子里那架紫色的三角梅,记得是去年夏末初秋的一个有雨安静的夜(又或者,已经是前年了么?),我在家里看着电视,大约十点来钟的,听见院子里响亮的“嘎……”的一声,之后,紧跟着一片轰然的匍匐声,循声连忙推窗去看,凭着这楼上各家窗口里溢出的灯光,看到在那架三角梅的高处,枝条依然摇荡未定,整架三角梅看上去矮下去许多。之前从窗上看过去,这三角梅遮住了档案楼三楼走廊的一大部分,而现在看过去,整个的三楼走廊都看得见了。这三角梅的中心部分一直攀着两株柏杫树,当中一株又更高一些,这些年三角梅长得太旺,把两株柏树差不多都包严了,不得生长。从刚才听到那响亮的“嘎……”声,以及整架三角梅矮下去的样子,应该是那株更高的柏树终于承受不住,树尖部分被压折了。果然地,第二天早晨,从窗口看过去,见那柏树被折断的地方,像骨头似地,白刺刺地戳出在三角梅交互缠绕的枝柯里。
而整架三角梅继续茂盛地生长着。这三角梅,虽说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但每年从四月到五月中的时候开得最是热烈。往往是三月末,攀枝花的花朵渐渐落尽,灰色的枝条里正无声孕育着嫩叶的时候,这三角梅上面的紫色就一天一点地浓密起来。至四月二十日左右,花事开始进入繁盛之境,满目绚紫,明艳艳如倾如泼,至粲至烂。像这样地,要一直繁盛到五月二十日左右。至五月尽,花事才开始慢慢回落。今年感觉稍有差异。每日里站在阳台窗前看院子里,攀枝花和三角梅的变化,一点一点看在眼里。感觉这三角梅,比往年稍迟了一些时日,进入五月后,才开始明显地浓烈起来。这两日看下去,尤其繁盛,如荼如糜。
午后上光明。
相对来说,五六月里上光明是最好的,从马光公路上去,一路上,满山的核桃树,满眼的嫩绿,感觉特别明亮清新。再早一些时候,核桃叶子还没有发开。某年三月中“多民族作家走进漾濞”活动时,核桃叶子才刚星星点点地见出头来,一些地方还挂着核桃花,核桃林还没有绿意。而若是再过些时候,核桃叶子从嫩绿转向了深绿,便少了嫩绿所特有的那种明亮感。况且,六月以后,雨季渐来,雨水淅淅沥沥地,在光明,便多了一些寒意。去年的七月和八月里,两次到光明,两次均遇雨深寒,而烤了火盆。
上到光明时,阳光又没有了,云重新把天空遮了起來。在这村庄里,到处都是核桃,到处都是绿。尤其是那样多的古核桃树,使得这村庄特别地有一种安详和静宁。想我们平日里去了许多地方,景不可谓不美,可是,能给人以安详和宁静的地方却并不多。在核桃树的下面,零零星星地还有一些尚未收割的麦子。悠闲觅食的鸡。卧在树下反刍的牛。在村道上闲走的狗。石矮墙。竹林。黑麦草。菜地。屋顶。走着走着,云慢慢散开,漏下几块阳光在安静的路上。才把伞撑开,阳光却又移到了旁边的屋顶上。
晚饭吃得慢,从天亮吃进天黑。身后的灯不记得是谁开的。没有人提醒太阳什么时候落下去了。只知道离开的时候,身后已是一片深凉的夜风。白天里见停在车场上的许多车这时候都已经下山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尽。开灯。放包。换鞋。洗漱。默默做着这些的时候,想着早上读的书,想起“昙花”那节里面的一句话:生命总是在剥洋葱般的懵懂之中,这一层醒了,那一层还睡着。这一瓣亮了,那一瓣还在黑暗里。
亮,或者黑暗,懵懂地兀自转换着。没有人,来提醒你。
6
昨天下午下班回来后,发现楼下院子里有人爬在那架三角梅上,那爬在上面的人戴顶草帽,手上拿着刀子,嘟嘟地在砍。一个女子站在树下一旁,在看着他操作。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往东大约三米外的地方,也在看着树上的人。那个小伙子穿着浅卡其色的裤子,上身穿下面白肩部有黑白横条纹的短袖 T恤,看起来还很时尚。
初看一眼时,我以为他们是要给这架三角梅作些修剪。这三角梅,在我们初来到这个院子时,它是爬在一段旧砖墙上的,紫色明艳的花,如阳光般泼洒在那一段墙头上。在这段斜斜的砖墙的下端是一道栏杆式铁大门,大门的东面是一排小平房,在砖墙、大门、小平房的里面,是一个更加安静的小院,早前是县委办公的地方,县委口的各个部门也都在里面办公。我来到这个院子的时候,县委已经搬迁一两年了,里面的小院里还在着两个间位:南面的砖木结构二层小楼作为老干活动中心,归老干局管;西面的三层钢混结构楼房,一楼二楼原本也就是档案局,三楼上是县委领导办公的地方,现在,整栋楼都是档案局的了。在这段砖墙的内侧,是一方与砖墙大约呈 60度角的单车棚,头上有简易的防雨顶,下面一排单车位,每個车位大约有三十厘米宽,一共应该有十五至二十个车位。
只是过了不久,这砖墙便被拆去了,一起拆去的还有铁大门,小平房。这是老干活动中心的改造工程。大约半年之后,之前因为年久而渐显老旧的两层砖木结构楼房被修葺一新,整个院子作了新的规划和整理。那个单车棚也被拆去了。那架三角梅,原本洒在墙头的部分被修剪去,留下里面的那一半,依然明艳地开着。在它的身旁,是两三株柏杫,横站成一排。
一如黄瓜、豆角那样,喜欢攀爬的植物都有眼睛,它总是向着可以攀爬的方向生长。很快地,三角梅开始向着柏杫那边长过去了,它调整了自己生长的重心和方位,在柏杫树的上面,郁郁葱葱地长叶,开花。想起来也就是三五年的工夫,这架三角梅,已然茂盛到把几株柏杫给盖住了。记得女儿上四年级那年,有一天中午还靠在这三角梅下面的一株柏杫树根上,让我给她拍照,她的身上穿着绿色的运动校服,红领巾稍稍地歪向了一侧。
这三角梅,以及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攀枝花,是我每天生活里的风景,它们和院子里的各样景物,常常落入我的文字。平日里,看书累了要舒缓一下眼睛的时候,或是没事闲待的时候,又或者是在眺望家里这父女俩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站在阳台窗前,这院子里的一切便安静地呈现到我的眼前来。一天一天,一季一季,多年时光便这么安静地流过去了,一转眼,那年在花下拍照的小学生眼看就要高中毕业。
从下班回来,到吃过晚饭,到把厨房收拾停当,我从窗前往楼下看了许多回,却越来越不安地发现到,那个爬在树上的人,他手中那把砍刀的意图,似乎不是要给这三角梅作些修剪,而是在一刀一刀砍断那些弯曲盘结的主枝。同时,他还一边削下一些阻碍他操作的细枝,丢到下面,那个站在树下的女子便把那些枝子捡起来,归到一旁。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偶尔地指点着他的操作,给他出主意,有时也到树下帮忙捡枝子。大约太阳下山的时候,这三个人不见了。那些主枝还没有完全地被砍断,我仍然怀着侥幸和希冀。
早上起来,去送别李智红老师夫妇和永平文联张继强主席一行。陪他们吃过早点,送他们上车。回来的时候大约九点半,见昨天那个人已然又爬在树上了,依然戴着草帽,手上拿着刀子。今天他们增加了人手,变成了五个人,增加了一男一女。看这架势,我已经确定,他们不是要修剪,而是要砍掉这架三角梅。
干嘛呢?这是要干嘛呢……
我拖地,简单地收拾东西,之后开始煮鸡汤。在煮着鸡汤的时候,我拿起书本来想看看,可是集中不了心思,一来天热,神思昏愦,二来,楼下那把刀子哆哆的砍伐声不断传上来,使我心神不安。记得两三天前的一个中午,女儿放学回来,我听见她电动车停下来的声音去给她开门,在门口看着她上来的时候,我还对她说起,说大约是因为这楼梯内光线相对较暗的缘故,从这楼梯里看那三角梅的时候,总是感觉特别地明媚,尤其是这中午。女儿回头往那三角梅看了一眼,说,确实是呢。
下午,我依然没法安静地看书。我依然一次次地去窗前看院子里。整架三角梅全部的主枝在上午就已经全部砍断了,下午,他们在从砍断的地方,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前清理,粗一点的枝子被砍成了柴,在一旁的树下堆成一堆,细枝末梢也削成小段,丢进一辆三轮车的小货兜里。在树下以及他们的周围,落满三角梅的紫色花瓣,风一吹,唰唰地如潮水般在地上来回赶。
那几个人,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着话,我听不清他们都说的什么。那负责在树上砍削的人在较粗大的枝子渐渐砍完之后,站不住脚了,于是弄来一架木梯,用木梯搭在上面继续砍。在树下负责捡柴和枝子的两个女子显出清闲的样子。
傍晚,到他们离开之后,大约还有三分之二架已断了根的三角梅,在那柏杫树上艳艳地紫着。
补记:第二天(星期天),来继续砍伐那三角梅的人变成了八个人,三轮车变成了两辆,一辆红色,一辆橙色(头天来的好像是橙色那辆)。负责执刀的男子继续搭着梯子在上面砍。因为低处的枝子被不断地砍下来,那缠绕成一团的三角梅整个一点点往下伏下来,但也依然还要搭着梯子。之前被三角梅覆盖着的三株柏杫完全露了出来,因为久被三角梅茂密缠绕,三株柏杫树都已死了。他们当中的一个男子拿着一把电锯,把三株柏杫树齐根伐倒,之后又锯成可以劈柴的小段。电锯的刺耳声音一次次切割着我的耳膜。这天傍晚他们收工以后,那一团三角梅还剩下昨天的三分之一。满地上一片狼藉的落花。一旁树下,砍下的柴已堆成了一大堆。
第三天(星期一),整架三角梅被最后收拾净尽,砍好的柴以及细枝末梢都用三轮车拉走了。地上的叶子和花最后被扫成一堆,烧成了灰烬。这架三五天前还开得一片明媚的三角梅,最后只剩下一把大约两米高的黄白色虬曲的桩子。傍晚,朋友杨晓洁和赵继梅来这院子里,惊讶说,这花怎么砍了呢?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天天缓慢地走着。而过去的这个周末,仿佛这个夏天里的一道伤痕,清晰地留在那里。
傍晚站在窗前,看着那一处曾经繁花若锦的地方最后剩下一把光秃秃的树桩,丈夫说:你以后,再不能写这个花了。
后来,他又对我说了一句,像是某种安慰:好在,这还有树桩呢嘛,它以后,还会再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