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月(短篇小说)
2019-05-13张建春
张建春
画匠柳
画画的称匠,柳子唯一,画匠柳是小城的绝称。
画匠和木匠、铁匠、篾匠一样,靠一双手来吃饭,只是活计细致,一纸一墨一笔,不动响器,文气、有品。
画匠柳画画技艺乃祖传的,一代代的传,到他这辈子登峰造极,画龙是龙,画凤成凤,画人传神,只差眨巴眼睛了。
小城得有画匠,有些事情离不开,比如老了人,得有遗像,就得找画匠。小城不大,还有周边的村庄,总有人故去,又总得留下点念想吧。
画匠柳的生意不咸不淡,临街的一间门面,大门半开半闭,有招牌,昏昏的罩在玻璃里,是柳子的画——一个一把胡须的老人,微微的笑,发叉的胡须也笑,风一吹大把的胡子飘来荡去,传神。都说白胡老者是柳子的先人,画匠柳不置可否,反正是他画的,这招牌灵性。
柳子画人像拿手,常见他眯缝着眼,在不大的临街门面房里,对着画架子有一笔无一笔的画,眼前无物,物都在心中,数笔之后,一帧有血有肉的肖像就完成了。
请画匠柳画像的人有两种方式。
一是拿照片来,让他放大。柳子就把照片捏在手指间,对着光亮细细的看,十来分钟过去了,照片瞅好,随手寄过去,他约定时间,少则一日,多则三日,尽管来取吧,保证和照片上分毫不差。
照片上的神态刻在心中,早不是临摹了。这活小城的别的画手做不到。
一些年作兴挂领袖像,柳子活计多,他画得逼真,从没失过手。沾这光,破了许多四旧,他的门店好好的,门照开,活照干,日子也过得下去。
再一是本人上门,柳子不起身,对着来人,不转睛的看,看得人不好意思,甚至脸皮辣辣的疼,实际上柳子主要看的是来人眼睛,非得把眼睛看穿了。除了看,他还要摸脸,一遍又一遍的摸。好在到门店画像的都是些老人,也没见大惊小怪的。
画人先画骨,柳子摸的是骨。画照片画的是像,画真人画的是神。前者呆板,后者就灵动多了。柳子画真人用心,画照片潦草,尽管潦草,但还是赢得了好名声,画的和照片分毫不差,如是放大镜放的,不走样。
柳子也有失手时,小城的领导母亲去世,家人拿来相片要放大,程序一样走过,他拿起画笔,突然分了心。老太太曾来过她的门店,他记得她的长相,就游离了照片之外,按记下的长相下笔。这下坏了事,画的像和照片差距大了。
领导的家人不饶,找上门来,差点砸了小画店。好在领导讲理,抱着遗像,把老母亲送上了山。时间过去好久好久,领导上了门,双膝跪下,说,那是真正的母亲,做了好事,母亲对他笑。柳子想站起,半天动不了,记得他曾摸过老太太的脸,骨子里全是善良。
再一件事是好多年后,小城长大了,人人玩起手机,拿微单照相机的也多,画匠柳的画店早就落寞了。柳子仍画像,仅是打发时间而已了。
小城出了个英雄,三圣勇救落水儿童,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小城轰动,悼念的人一拨又一拨,自然有照片,形形色色的照片,都真实得如活人。
柳子眼中含泪,三圣是好小伙子,没少帮过他,记得牢。画匠柳闭了门为三圣画像,一天一夜画成了,拿出时,却让小城惊讶。
画像和三圣相差太远。三圣方脸,柳子的画像是长脸。三圣短眉,柳子的画像如柳叶。三圣趴鼻,柳子的画像鼻梁高挺……画匠柳真的老了呀,老得分不清长短高低。
送行天,柳子出了门,杵着两个小凳,一步一步地移。画匠柳自小无路,双腿瘫着,两小凳是他代步的脚。
画像大,挂在柳子的脖子上,几乎在地上拖着。送葬的人多,画匠柳挤在路面前,若是跪着,却把画像竖直了。
不知是谁先发现,三圣的画像双眼在动,多看几眼自己竟在灵动的目光里浮浮沉沉。
畫匠柳又火了一把,求画的人多、学画的人多,干脆开门收徒,改了一代代传的旧法。
甩子张
众生之门进出,在小城,甩子张是亮色。
甩子张有名字,叫张告,名字也怪怪的。张告的业计是耍“大把戏”,“大把戏”和杂耍有一比,杂技、绝活加贫嘴,综合成一台戏。
小城小,小得一泡长尿能撒三圈半,一条马路悠着过,房子骑在马路边,高高低低,高的四层楼,低的就差趴在地上了。起先马路上有三五盏灯亮,不久就全瞎乎,被调皮的孩子弹弓射碎了。
甩子张在小城练摊,往往吸住一团人,哄哄的叫好。
张告的“大把戏”有套路,先是舞刀开场,刀是铡草刀,舞起来呼呼生风,吓得人纷纷后退,场子就圆了。之后是老节目,石头开顶、利刀砍胸、钢丝缠腰、口喷焰火、生吃玻璃……吸人的眼球。
不过,张告的开场白好玩:来,嘿,来,我叫甩子张,我有五个老婆,大老婆掉水淹死了,二老婆车子撞死了,三老婆吃饭噎死了,四老婆火烧死了,五老婆还在,天天给我焐脚。
说这话时,五老婆就在身边,目光怨怨的看着观众,五老婆似乎是他唯一的助手。
边上有人叽歪,还五个老婆呢,现在的老婆不知从哪骗来的。
张告上身脱个精光,说一句拍一下胸口,一段话下来,胸早赤红,接着就可以表演了。
甩子张五短身材,黝黑,却十分的壮实。头顶开砖,碎砖乱飞。利刀砍胸,胸口连白迹也没有,别说流血了。钢丝缠腰,一用力,纲丝嘎吱断了。生吃玻璃,当是吃锅巴,脆脆的响。
小城人看得热络,服气,甩子张有真本事。也有挑事的,把从路边拣来的碎玻璃递上,刚递半途,就被打落了,打落者肯定是小城老人。
精彩处,甩子张停下,又卖起嘴皮,从大老婆说到五老婆,再加上几句: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捧个人场。人聚得又长了一圈。
有撂钱的,三分五分,一角两角,甩子张拱拱手,五老婆登场拣钱,一个破碗仅盖了底。细心的人发现,这女人少了只手。
张告又拍胸口,说,五老婆的手被他剁了去,要养一辈子。
一摊练完了,甩子张赶下一场,撵过去的人还真不少。
小城太小,小得没有位份,甩子张的名气比镇长大。学他拍胸口的人多,起句就是我有五个老婆……说得有津有味,神彩飞扬。
有人发现,甩子张在一低矮的房子边佝着腰数钱,三分五分的给围过来的人,围过来的人多是讨饭的。
还有人看见,张告和他的五老婆,搀着双目失明的老人,在小城的河边慢慢地走,小河水清澈,小河边有一卧棚,知道的人说,双目失明的是缺手老婆的母亲,卧棚是他们的家。
不知为什么甩子张和人打了场死架,按说张告一身的本事,不会吃亏的。可,错了,甩子张大败,还被赶出了小城。
胜利者趾高气昂,放出话,甩子张像棉花,也不明白,指的是什么。
甩子张自此从小城消失了,小城很长时间没有一团团人簇在了一起,不宽的马路突然敞亮了不少。小城也自此缺了些什么,但仍有人拍着胸口,把甩子张学得唯妙唯肖。
许多年后,甩子张回到了小城,小城大了,大得多了很多舞台,甩子张占了一座,还是玩大把戏,他仍是主角,不过开场白变了:我是甩子张,我有五个女儿,大女儿杏花,二女儿桃花,三女儿指甲花,四女儿茉莉花,五女儿柳花……五个女儿一字摆开,靓丽得戳目。一只手的老婆还是怨怨的看观众,只是在高高的舞台上,看不清她失去的一只手。
有些故事传奇了,五老婆自小失过手,随瞎眼的母亲讨饭,遇上了甩子张……五个女儿是他们领养的,一个比一个可怜。
甩子张无后,五个女儿个个漂亮。
问甩子的意思,答曰:甩子就是痞子。张告号称甩子张,也就是痞子张了。痞子英雄,甩子张算得上。
刀子孙
刀子孙不玩刀,玩嘴。
小城玩刀的人有,三五成群的练,练得有模有样,砍劈带响声,花舞洒风月。估计和武术之乡有关,刀剑逗人喜爱。练成绝活的不止一两个,其中最牛的李三把,刀剑舞起来风打不进,雨淋不湿。
李三把有讲法,别人练刀最多两把,李三把多了一把,三把刀在双手中蹿,寒光闪闪,却又有条不紊护住周身。李三把的绝活少见,练刀时让人向他泼水,上下三路、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任意泼,三把刀舞起来护住周身,只见一个个水珠剖开,跌落地上湿了一片,身上却不溅一滴。
可惜的是李三把一身刀功,还是没赢得刀子李的美誉,生生被不玩刀的孙嘉苹抢了去。
孙嘉苹嘴巴头子锋利,比小城所有的刀都锋利,削铁如泥,还能斩断所有的目光和语言。
刀子孙没浪得虚名。她的语速快,薄薄的嘴唇嗡嗡响,话语向连发的子弹射出,别人一句话,她至少十句落地,以一当十,谁也接不上招。她的语言还刻薄,尽拣煞馋的讲,句句见血,却没一句脏的、浪的。
难得的是孙嘉苹长得漂亮,柳眉、丹凤眼,顾盼生风,加上皮肤白净、脸庞周正、身材高挑,如不说话,一群人气场全是她的。
年轻时追她的人多,但几个回合下来,多退避三舍,怕她一张嘴。如今的丈夫,按刀子孙的说法是独种丈夫,原也是话多的人,恋爱后就变了,到了结婚就没了语言,三棍打不出来个闷屁,彻底没话了。
丈夫也不吃亏,在单位偶尔受气,刀子孙必上,天翻地覆的事注定发生,最终败阵的自然是给丈夫气受的人。刀子孙的话哗啦啦的淌,淹没了和她对话的人,受不住这张嘴只能三缄其口,认输。
刀子孙的名号是有来历的,主要是和李三把的对峙。
有一天李三把耍刀,边上人泼水,刀舞水珠碎,溅了路过的孙嘉苹一身。孙嘉苹不高兴了,亮开嘴就说,一时间天昏地暗,十分钟不到,李三把的三把刀竟脱手落地,直直的插在草坪地上。
李三把的刀被孙嘉苹的语言击落了,古人化柳为刀,孙嘉苹的语言赛刀,枝兰之气,吹煞了刀光剑影。
也有人说,李三把的刀是被孙嘉苹的美丽惊落的。不管怎样说,就从这次起,刀子孙的名号坐实了。
刀子孙几乎没有朋友,都说她嘴损。
那几年作兴大批判,斗个牛鬼蛇神或者孔孟之道类的,小城的头头脑脑就想到孙嘉苹,如此的嘴还不把牛鬼蛇神批得体无完肤?
就有一天批判老师,站在台上的正是刀子孙的小学班主任。上学时,班主任没少训过孙嘉苹,常是狗血喷头,害得她辍学回家,字没认得一升子。
看到了好戏,刀子孙上了台,一把揪下了老师胸前的牌子,一言不发,推推搡搡将老师推下了台,临了时说了句话: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语速极快,锥得人心疼。
没有人敢拦,都知刀子孙的唾沫星能淹死人的。
据说刀子孙把老师推回了家,和三棍打不下来个闷屁的丈夫下了三天三夜的象棋,战火纷飞,也没见个输赢。
刀子孙少友,有一个瘫在床上的婆婆。婆婆在床上一瘫十多年,就喜欢刀子孙哗啦啦的语言,一会不听就过不去。刀子孙就说给婆婆听,飞快的语言和闷闷的笑声常在巷子里撞来撞去。
婆婆活到九十有六,临去世前拉着刀子孙的手不放,眼含笑容,嗫嚅地说:嘉苹讲几句。刀子孙突然就沉默了,只顾流泪。倒是老太太没闲着:刀子嘴,豆腐心,刀一子一孙。刀子孙一愣,老太太从没叫过她的外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婆婆干干净净的走了,刀子孙无话,话被眼泪灭了。
刀子孙有后,不知为什么没继承她,都是些沉默无言的人,倒让小城少了抹风彩。
一帖胡
毛竹巷淡淡的药香,草根香、绿叶香、果实香,香成一股子清烟,在小城袅袅娜娜。
香和胡一帖有关,他住毛竹巷的深处,小小的窗口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药香让人皱下鼻子,又深深吸上一口。
胡一帖行医,以看疮科闻名。俗话说:病怕无名,疮怕有名。胡一帖专治有名的疮肿。比如落头疽、搭背疮。
落头疽生在人的头上,多在后脑当中位置,来势凶猛,疼痛难忍,难治,治療不及时常落个掉头的下场。搭背也如此,反手由脖部摸了去,正在指尖,称为搭背疮。
胡一帖的名号,就由治疗落头疽、搭背疮而来。病急乱投医,大小医院治不了,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找到起先还不叫胡一帖的戳包医生胡三毛。胡三毛不推不挡,看了毒疮还没有出头,从脏兮兮的箱子里摸出一帖同样脏兮兮的膏药,撕开了哈上一口热气,缓缓的贴上。对着不信任的目光,说:一帖,三天包好。病人给钱,他又摇摇手:好了在说。
还真的神了,三天后,落头疽、搭背疮真就消了肿。人精神了,气也足了,小城人厚道,千恩万谢,送来药钱,十块、八块的不等,胡三毛不客气,收,但仅收两元,多一分不要。如若请喝酒,他不拒,酒量不大,十喝十醉。
如此再三,胡三毛名声传了出去,名字也改了叫为胡一帖,文气点的叫一帖胡。
胡一帖也有一次失手的时候。落头疽时间熬长了,疽出了头,膏药贴了三天,人却去了。胡一帖遭了大罪,家被抄了,人还被打了个半死。胡一帖不还手,任人打,边上人看不过,护着、拉着,他才拣了条命。
也就是这次,让人对胡一帖产生了歧义,胡是糊弄人的糊,写在字面上就是糊一帖了。
好在那些年生毒疮的人多,胡三毛想关门都关不了,找上门的人不少。胡一帖又操起旧业来,两元一张膏药仍卖得火热。
不管怎么说,胡一帖的膏药是灵验的,清肿去痛治根,一整套的走向流畅得很。传说胡一帖的膏药是祖传的,祖上就靠这膏药吃饭。
胡一帖也靠膏药吃饭,撑不死饿不坏,老鼠吃面糊,糊吃。他的膏药自己熬,草根的药自己采,袅袅娜娜的药香多是他关门闭户熬膏药时传出的。
胡三毛长相不敢恭维,个矮干巴,眼小脸盘窄。不过,他找了个小城数一数二漂亮老婆小翠。
找上老婆时的胡三毛,已经有了不错的雅号胡一帖。和看疮有关。小翠生了毒疮,要死要活的痛,打针吃药,花了不少的钱,却越看越重,竟不能下床行走了。家人抬着她找上了胡一帖的门。
小翠的疮生的不是地方,屁股上。胡一帖不看不敢下药,看,小翠又不愿意,抽抽泣泣的哭,为救命小翠终是答应了。谁知胡一帖却找来毛巾,扎了自己的眼睛,仅伸出手摸摸索索的向毒疮摸去。疮好烫,胡一帖的手一抖,小翠尖尖的叫。
膏药贴上了,胡一帖取下毛巾,还是老话:一帖,三天包好。另加了两个字:割根。
小翠脸红了又红,潮潮的红,疮处痛却去了好几分。
三天后小翠家人来送药钱,顺带着提亲。理由简单,大姑娘屁股都不愿看的男人,一定是好男人。不过小翠吵着家人的理由是屁股都被人摸了,不嫁他嫁谁?
胡一帖就有了老婆,在毛竹巷开了夫妻店,生意不咸不淡,有日子过。
或该有事。一天小翠起得早,门前竟倒着个半大孩子,头肿得笆斗大,忙喊醒胡一帖,胡一帖扫了眼,轻轻叹声:落头疽。膏药贴上,胡一帖还是一句老话:一帖,三天包好。气得小翠狠狠的扫了他一腿:讲给谁听。毛竹巷清净,半大孩子还咬着牙关。
三天后,半大孩子疮好人来劲,叨叨絮絮的说,他叫三德子,孤儿。小翠心软,留下了三德子,当个帮手。
三德子机灵,叔叔婶婶的喊,时间一长,胡一帖就把他当了家人,什么也不瞒他,采药熬膏,都在一边。
日子艰难起来,小小的膏药难养家糊口,何况小翠又有了身孕。突然有一天,三德子就消失了,无影无踪。起先胡一帖到处打听,不久又懈过劲来,三德子一定学会了他的家传,自己跑码头去了。屁股拍肿了,胡一帖只有哭的份了,小翠挺着个肚子也暗暗抹泪。
也不知为什么,胡一帖的生意陡子好起来,小小的房子人来人往,待小翠十月分娩时,他们的积蓄已足以将孩子养得好好的了。
还是露了风声,来这求医是一半大小伙子介绍的。胡一帖一拍桌子:三德子。
事情过去许多年,小翠老了,胡一帖更老,小翠问胡一帖:老东西,那年摸我屁股,摸到什么了?胡一帖答:我摸到一颗心,怦怦跳。胡一帖没笑,小翠却哭了。
油条吴
油条吴的油锅支在葛大巷的巷口。葛大巷不长,一百来米,却有些来历,巷子的青石板路就是证据,青石照人,还勒着一条条车辙印,深深的,早晨落满夜露。
油锅散发着呛人的油香味,小城人熟悉,凑上鼻子,就闻出是菜油还是花生油。
葛大巷醒得早,油条吴的油锅边围了一圈的人,乘着热乎劲买几件油条,是许多小城人的作派,不过最爱油条吴的油条。
油条吴的油条地道,分量足,香脆可口,一色头的金黄。小城不小,聚了两三万人,早晨的油锅也不少,但炸油条的不多,比不过油条吴。
冠以油条吴,当有过人之处,独独的,且坐定头牌。面是同祥的面,油是同样的油,火是同样的火,人却不一样。油条吴的油条,一斤面三十根,不多不少,匀称,没大没小。油要么菜籽油,要么花生油,棉籽油绝对不用。别的油锅就不一样了,一斤面四十根,个头小,油也不纯,总是把棉籽油掺了用,炸出的油条灰头土脸,咬进嘴里卡嗓子。
油条吴坐定葛大巷,一坐就是三十年,眼见把自己坐老了。每天十斤面,和好、揉好、发好了,天麻麻亮在巷口生火,火是柴火,旺旺的烧开一锅油,就等人来了。闻着油香上人,油条吴利索,揪面、成型、旺火,十根油条下锅,一气呵成,油条在锅里滚,同时又重复刚刚的过程,一浪接一浪,有头绪得很,十条油条出锅,新的十根又下锅了。白森森的下锅,黄橙橙的出锅,油条吴如玩魔术。
早有人等不及了,抓起出锅的油条就咬,烫得嘴直歪,还是舍不得口中的酥美,左一口右一口,不一会就风扫残云,油油的手向头上一抹,当是上了头油。
油条吴卖油条讲究个先来后到,不论表叔二大爷、贫民百姓吃官粮的,加队不得,如是想加队占便宜的,对不起,肯定放在最后,有时连根油条渣子也买不到。好在小城人习惯了,排队等着,何况看油条吴炸油条是种享受,还能学一招两招呢。
油条吴支锅早,收摊也早。一天十斤面,不多不少,三百根油条也不多不少。油條吴的手就是秤和尺,五分钱一根油条,数下钱就有了准数,油条吴心中明灯笼样。
油条吴似乎一生就干这业计,早早收摊,回家洗洗擦擦,扛着鱼竿就奔小河边。油条吴和水亲,喜欢钓鱼。一年三百多天,风雨无阻,油条吴就干两件事,炸油条、钓鱼。
想不通的是油条吴不找老婆,日子能过,有人算过账,十斤面三百根油条,毛收入一天十五元,除去成本,纯收入也不少于五元,比小城人的日子好过多了,养家糊口足足有余。
对油条吴背地里的议论不少,先说他的油条好吃,是一绝。之后就说他的人,人标标致致的,又有一身手艺,咋就不想女人?莫非是出了锅,冷了、凉了的老油条。老油条软软的,皮得没筋骨。如此一来,油条吴,又有了新的意思。
好在油条吴的油条太好吃,小城人好这口,议论归议论,还是一大早围了去,把油条吴的十斤面油条买个一空。
油条吴没朋友,一个人独来独往,除了买面买油就是钓鱼支油锅,有人悄悄盯梢,干净得没杂质,家也安排有条理,床是床、桌是桌,一尘不染。有一件事油条吴天天必做,下半夜下面、盘面、揉面,他做得郑重,先是里里外外的净身,手洗了又洗,面秤足了,再戴上口罩,把面和得呼呼的响,嘴中还念念有词。好事的人把耳朵贴近了,才听清,油条吴念叨的是:面醒来,面醒来。小城人放心了,对油条吴又有了一说道。
不过小城人都知道一件事,油条吴每天十斤面的三百根油条,卖出的只有二百九十四根,剩下的六根任谁说也不卖。油条吴的手下有数的很,最后的十根下锅,火渐弱了,十根油条起锅,面还剩下一小团,那是做酵头的。还有的就是六根油条躺在案板上,油条吴拾掇好油锅、案板、炉子等,最后把脚下的青石板擦亮了,扯张纸把六根油条一字摆好,油条热热的喷着油香,之后头也不回,挑着担子走人。
就有许多猜测,油条吴留下的六根油条是祭祖的、是敬神的、是救济穷人的、是给野猫野狗的?没有结论,也就不去猜,见怪不怪了。
油条吴没能善终,一年小河发大水,鱼多得成群聚窝,油条吴收摊钓鱼,竟被一条大青鱼拽进了河里。
油条吴的丧事办得简单,几个葛大巷的热心人联手,把油条吴发送了。奇怪的是油條吴有人摔了老盆,摔的人是葛大巷大芝的两个齐桌高的儿子,大芝早年死了丈夫,带两个孩子挣日月。
送葬天,油条吴唯一的花圈是大芝送的,花圈上写得明,吴北方千古。油条吴叫吴北方,北方人会炸油条。
过了许多年,小城长大了,大芝的儿子也长大了,在小城和小城以外的城市开了油条连锁店,店名叫“六根油条”,商标为“油条吴”,很是著名,一斤面三十根油条,一色头的金黄。
博士孙
小城人形容博士孙为“孔夫子的卵蛋文 (纹 )皱皱的”。话糙,却准确。博士孙文静,静得如不起风的树,文得像一枝拧开帽子的笔,不小心在纸上就流出大篇的文章。
博士孙在小城名气大,小城本身小,但家喻户晓也是不容易的。博士孙,人人皆知。原因不复杂,博士孙,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棋琴书画样样精通,还粗通几国语言,比如英、法、俄、日语,都能捣鼓上几句。
小城人最赏识认识字多的人,博士孙对汉字拿手,寻常的不用说,生僻字难不倒他。曾有人从《康熙字典》上找字,故意为难博士孙,竟没难住。博士孙一口读准了,还另外说出了一二三四,而这字可能是许多人一生不会碰得到的。
博士孙家住得偏,瘦瘦的房子,门前一棵巨大的黄连树,筛下半壁的阴凉。家偏不影响人来人往,到博士孙家的多有讨教,问一个字、讨教一道方程式的解法、儿女结婚求副对子、添了大孙子取个好听的名字。博士孙好脾气,来者不拒,总让人欢欢快快的走。
奇怪的是博士孙还通医道,头痛脑热开个方子,花钱少见效快,许多草药小城边上的田埂荒坎上就有。偏方治大病,博士孙有偏方,专治妇女不育症。大老爷们看妇女病,不屑的人多,可见效,一些年下来,博士孙的干儿子、干女儿就大串大串的了。小城人实诚,盼天盼地生了孩子,无以回报,干脆就让孩子认了干亲,喊声爹。博士孙乐意。
博士孙有职业,属小城搬运队的,拉着大板车,运送城乡间的货物,粮食、化肥、布匹,那时汽车少,板车是主流的运输工具。文人干粗活,兄弟们心疼他,运货半路上你卸一包,他卸一包,博士孙的板车上就轻飘飘的,轻快得不累。不过,兄弟们也不放过他,博士孙就讲书,天南地北、上下五千年的讲,兄弟们爱听,活干得顺顺畅畅。有时兄弟们要他说点荤的,博士孙绕开话题,把杈头打开,故事却更精彩。
之乎者也,常从博士孙的嘴里流出,听了怪怪的,多少有些酸气。正好小城的学生们上鲁迅《孔乙己》课,就有人把博士孙向孔乙己身上引,却又不像,少见博士孙看书,也不喝酒,清清爽爽的,若不见他穿着草鞋拖板车,截然就是个教书先生的形象。
不烟不酒的博士孙,最大的喜好是下象棋,家门前的黄连树下摆有棋盘,谁都可以下上几盘。不过这棋盘讲究,一方将的棋子是被钉子钉死的。红为帅,黑为将。红先黑后,博士孙永远持黑棋。名膛下棋的人都知道,博士孙的将永远不动,动就认输了。可惜的是,博士孙的老将就没动过,自然没输过。不服气的人不在少数,甚至省里象棋冠军也来较量过,十步下过,冠军起身鞠躬,一句话没说,走人。
小城常有象棋赛事,兄弟们鼓动博士孙参加干上一场,博士孙摇头,说了句:不为伍,不为伍也,天地间有输赢乎?难懂。
对博士孙小城人知根底,自小在黄连树下长大,随寡母生活,寡母眼神本不好,一年比一年不好,终于瞎了。苦底子是不用说的,寡母拉扯博士孙长大,全靠帮人洗衣服,糊着母子俩的口。博士孙一天书没念过,神奇来自何处呢?没得解释,就归结为黄连树显神了。
博士孙孝敬,对瞎眼老母恭敬,一有闲着就引着老母在小城转悠,有一句无一句说话。或坐在黄连树下面静静对望,一深一浅的两个目光,似乎看得明明白白。
小城感恩博士孙的人多,二芬是其中之一,十年没生育,差点酿出人命,用了博士孙的偏方,竟一把生了双胞胎,龙凤胞。二芬感恩送钱、送物,瞎眼母子就是不收。只好在一风雨交加的黑夜,提了鸡蛋送到黄连树下。夜黑雨密,二芬却听到了黑洞样瘦瘦房子里的声音,博士孙和瞎眼母亲下棋呢。
二芬搁不住话,第二天就把头天晚上的事传了出去。有人说:下盲棋呢。小城人见怪多了不怪,博士孙神。也有犯疑惑的,瞎眼老太太也会?
疑惑仅是一阵风,不久去了。也就是不久,博士孙的老母去世了,黄连树下的丧事办得简简单单。简单的如黄连树,落下的几片叶。
不过简单的丧事,让人提起了博士孙的本真名字:孙汉武。名字是瞎眼老母亲起的,有寓意。
许多年后,小城长大了,拆的拆、建的建,老黄连树没动。博士孙老了,在黄连树下建了棋院,奇特的棋盘格式不变,只是换成大理石的了。
象棋院有建树,竟培养出国家一流棋手。省报记者采访,一口一声博士孙。少见博士孙动气,这天突然另样,桌子一拍:我叫孙汉武,我妈才是博士。怒罢,泪流满面。
博士孙,原名孙汉武,生于武汉,眼神不好的博士母亲拉扯大。博学,文绉绉的,来自瞎眼母亲。无后,喊爹的人不少,干爹。
麻烦虞
虞字难写,不好认,小城人却都识得,显得有些文化。
三羊姓虞,連起来就叫虞三羊,名字简单,姓怪了些。上学前,三羊父母费大心,让三羊把虞三羊三个字学会了,省了老师的事。可也是怪,第一天点名就闹笑话,老师喊吴三羊,连喊三遍,没人应答。恨得老师摔桌子,吓得三羊跳了起来,一个劲“虞虞”的嗫嚅。
老师没面子,在虞字上打了个红红的叉,在边上写了个“余”,虞和余同音。三羊回家说,父亲先恼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虞不姓余,老祖宗丢不得。
父亲就和三羊说虞姬的故事,外带着教了首《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故事好听,歌悲壮。三羊知道项羽和虞姬都是大英雄,还知道自己的虞是虞姬的虞。
三羊拿了《垓下歌》和老师说事,老师愣怔半天,还是认了。虞就虞吧,好歹老师又多认识了一个字。老师是代课教师,肚子里也就三五十个字蹭痒。
三羊顶着个虞姓,常多操口舌,工作年,别人都三羊、三羊的喊,倒没什么,只是偶尔填表格时,有人问可是把姓写成繁体了,或是不认识,害得三羊把虞姬的故事、《垓下歌》讲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谈恋爱时,上门见老丈人,报上名号,老丈人问是余还是于,三羊费口舌,又不敢多卖弄,大半天工夫才把虞字说明白了。老丈人脸冷冷的,回了句:这姓真麻烦。
实际上老丈人内心喜欢三羊,三羊不丑,还乖巧,只是不放在脸上。老兄弟们相聚,说女婿,就有问的,姓余还是于,他解释不清,笑眯眯的回:他这虞麻烦。
就这般麻烦虞传了出去,传着,传着,虞三羊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麻烦虞。小城太小,传得猛,当了笑谈,如此都认识了虞字,麻烦虞的虞,记得深刻。
三羊的老婆不干了,对喊麻烦虞的人跳着脚骂:你才是麻烦张、麻烦刘、麻烦王呢?骂得难听,跳得凶。在小城说麻烦有另层意思,把男女间不正当关系叫“犯麻烦”。三羊的老婆受不了,麻烦虞有麻烦,把她放在何处?三羊只有摇头的份,但喊的人多了,也只能认栽,一声麻烦虞喊,也答得清脆。
再后来,三羊的老婆听耳熟了,三羊不喊,喊了也不见答,就随了大流,叫麻烦虞。再之后,如有人问三羊的姓,他答的有趣:麻烦虞的虞。当了话题,三羊还是要把项羽和《垓下歌》讲上一遍。
三羊属羊,羊祥善。对老婆好,对老丈人一家好,所说的“麻烦”和他粘不上边。三羊的工作不起眼,在农机厂当名车工,却活计干得漂亮,带了三个徒弟,一男二女,人前人后的喊虞师傅,让三羊的心热热的。其中一个女徒弟叫丽华,常用异样的眼光看三羊,有时还有些出格。三羊没留意,边上的人却看得清。就有了闲话:要想学得会,得跟师傅睡。麻烦虞真的要有麻烦了。
闲话是从老婆的眼睛里看到的。三羊一笑,他有办法。他把丽华带到了家,和家人一起包饺子,边包边说。从他的虞姓说起,老一套项羽和《垓下歌》,说说笑笑,得出了个结论:简单好,连姓也是。丽华悟性强,突然就泪眼花花,连哭带笑的喊了声:虞师傅,麻烦虞。
麻烦虞没麻烦,如是无病,日子乐乐和和的过。
临老,三羊终是惹了场麻烦。七十多岁,儿孙满堂,正是好日子。却不知为什么皮肤搔痒难忍,彻夜的痒,没有好梦。医院看了一个又一个,偏方用了一个又一个,钱大把大把花,就是不见效果。毛竹巷的一帖胡,是他最好兄弟,见天在一起,没好办法,最后说:止痒,割不了根。
止痒的法子,三羊心中有。他去小城的河边挖了黄泥巴,纯正的黄。他把门闭了,私私的配着止痒药。还真的配成了,一些日子,他身上一股子泥巴味,人却精神了许多,又能在人前人后谈东论西了。
合该有事,小城的混混三王八染上了痒病,久治不愈,就找上了三羊门,求他配的药。麻烦虞摇头,不给。三王八耍无赖,三羊还是摇头,绝决。三王八有法子,也去挖了黄泥,在三羊配药时偷偷的趴门缝,学了一招。
也就是第二天,三王八打上了门,三王八捂着脸上门寻事,说是用了三羊偏方,脸毁了,下身废了。
三羊大惊,麻烦找上门,他得应付。三羊心里明白,是敲诈,他的偏方简单,黄泥巴加稀硫酸。三王八没偷到真经,硫酸浓了。
麻烦虞争辩几句,心却软了。三王八不像人样了,病得治。三羊一咬牙,说:给五万,治不好再给。三王八没理,嘴却硬:麻烦虞,等着,饶不了你。
七十岁的三羊一愣,好久没听人叫他麻烦虞了,连自己都忘了。
一天深夜,有苍老的声音在小城的天空荡来荡去: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苍凉悲壮。
虞三羊平静的去了,有碑立在坟前。麻烦虞的虞字,小城人都读得准,麻烦虞的虞。
阿拉樊
老樊不凡,在小城行走,许多年里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小城土,起于人,人土得掉渣,一口土里土气的话,土得腥气。老樊不同,穿戴周正,头梳有样,关键是开口,口吐芝兰,如唱歌。那时老樊还是小樊,一口一个“阿拉”,说得最多的是“阿拉”是上海人。
小城人土生土长,八辈子不出门,外来人也极少,纯属自产自销,形成紧密的圈子。小樊出现在小城不意外,之前小樊的父母已在小城葛大巷安了家。
小樊进葛大巷拍父母的门,若是个讨饭叫花子,蓬头垢面,没个人样。一家人抱头痛哭,事情就摆了出来,小樊从新疆阿克苏跑来,路上足足三个月。那时小樊十七岁,中专毕业,在阿克苏一学校当老师。
小樊留了下来,说是没车旅费,小城人见怪不怪,吃饭了添双筷子,小城不多这一个人。小城人心里明灯笼般亮,没车旅费是假,没了也可以凑,小城人不抠门。小樊应是当逃兵,回不去正常。不过,小城人从不说破。
上海人稀奇,小城人先是三三两两去葛大巷看小樊父母,几年过去,小樊的父母没了上海味,也和小城般土土的。好在小樊续上了,葛大巷又静不下来。
就有了阿拉、阿拉的卷舌音,在小城飘来飘去。当然是小樊的。小樊不讨人厌,除了保持作派,也和当地半大小伙子没二样,调皮,有时还捣上一乱。
小樊有功夫,吹拉弹唱,都不输人。就被镇里看上了,宣传队缺人,拉進去,一人抵好几人用。有报酬,不多,也足以吃喝不愁。
宣传队演出,开始吸引人了,多是来看小樊的,看他吹笛子、弹琵琶、拉胡琴、唱越剧,更重要是听他的介始:阿拉是上海人,阿拉小葛,吹一曲阿拉喜欢的曲子……一串阿拉好听有余味。
阿拉樊不久就叫出了。两层意思,小樊为上海人,阿拉是上海符号。樊和烦同意,估计是阿拉听得耳朵生茧,听阿拉听烦了。但可以保证,小城人无恶意,只是一说。
小樊在很长一段时间,在小城风光,亮相的时间多,叫一声阿拉樊,他总是昂着头答。
当小樊成为老樊,发生过了几件大事。首先是父母早回了上海,他却随不了,逃兵的事浮出水面,逃兵没人要。再一他谈了次恋爱,惊天动地的爱,却是棒打鸳鸯,一个叫小凤的姑娘嫁了小城毛竹巷人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城规矩大。如此,老樊到了七十多岁了还是一人,孤零零的。
七十多岁的老樊把言必“阿拉”弄丢了,似乎丢了有些年头。他已成了正宗的小城人,也土里土气的,土话比当下的小城人说得还地道,好多方言别人说不上来,他张口就来,头绪大得很。
小城本来是有历史的,沉淀下一些故事,老樊打捞,记在心里,常和人说,听得小域人直摇头,说老樊胡扯。老樊不气,不紧不慢数落着,引带的是小城“六景”:葛家紫韵、竹海翠色、西凉余晖、黄莲生烟、派河春晓、古埂柳飞……有出处,能点到位:葛大巷、毛竹巷、西凉城、黄连木仍有余意,派河水流、古埂柳飞一天没停过,由不得人不信。
老樊丢了“阿拉”,却有保留的,算了算有三五样,衣着鲜亮,唱越剧,不吃腌货、油炸物品。前两样小城人让了,毕竟是上海人。后几样小城人摇头,咸鱼、咸肉多好吃,老樊没口福。老樊却执着,自己不吃,看小城人吃,还要有的无的劝上一气。
老樊活得精神,老了仍是小城一景,广场上一站,吹拉弹唱,总是吸引一帮人,还有人指指戳戳:阿拉樊。
七十四岁的老樊在小城掀了股风,在葛大巷办了婚礼,热热闹闹、火火红红,迎娶的是七十有二的小凤。小凤的丈夫早两年走了,旧缘又续,续了个尾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樊闯过了七十三,还有活头。
老樊自拟了一副对联贴在新房:两个老东西一对新人,一双旧鸳鸯两颗初心。不对仗,但喜庆,老樊对贺喜的人说:阿拉喜欢。
实际上有段旧故事,五十多年前,老樊从阿克苏跑回,是小凤引的路到葛大巷,顺手还塞给一个山芋。
夜深了,老樊说这故事,小凤早睡着了,一脸的皱纹在笑。
小城这几年变大了,老樊走得慢,但总要走个遍,偶尔会说“阿拉”,不过对象一定是上海人。小城隔三差五有上海人来,不稀罕了。
车夫倪
骑马巷是小城最宽的巷子,清朝时还能打马穿行,而这之前,马车穿行足足有余,青石板的路面坚固,但也受不住车轮摩擦,至今还留着深深的车辙呢。
车夫倪的家就在骑马巷的中段,门楼高,左青龙右白虎对他家都没影响,好在是历史留下的印迹,左邻右舍也就没个说道。据说张献忠当年还在这宅子歇过,小城的几个史学家,多次上门考证,在墙壁上多处打探,终没找出“张献忠到此一游”之类的痕踪。倒是车夫倪,天天把大卡车停泊在门前过夜,引发了不少目光。
一些年里小城车稀巴巴的,有也是拖拉机,蹦蹦跳跳的像个老头蚂蚱,能开上拖拉机,或者坐上拖拉机头就算风光的了,就别说大卡车和卡车司机了。车夫倪就开上卡车了,还是赫赫有名的“跃进”。
车夫倪家的老坟有力,谋了好差事。不过也说不上,老倪家的坟墓都葬在一起,相邻的就是张家的老坟,界限不明,都窝在西凉城的一隅,几乎是你踢一脚,他蹬一腿。小城不大,张、倪二姓是大姓,几乎占了大半壁江山。张家对倪家出了个车夫大有议论,倪家人又问张家为什么出了镇长,如此,算是扯了个平。张倪二姓相安,小城就平静多了。
车夫不大好听,过去称赶马车、牛车、驴车的为车夫,小城的老人有说法,拖拉机叫个铁牛,铁牛也是牛,只不过不吃草,喝油,类推卡车和马、牛、驴没啥两样。于是卡车司机就叫卡车夫了,倪车夫自然喊出了口。车夫倪先是发脾气,让喊倪师傅或倪司机,却是没人愿意,时间一长也就随之去了。
骑马巷有文化,几个老者论证,司机是外来语,夫是中国的,孔夫子中还有个夫字,车夫倪中的夫就是孔夫子的夫,怎么也不憋屈,车夫倪算是坐实了。
车夫倪把车停在大门前,倒不是想炫耀或表明什么,只是小城没个停车的地方,车是供销社的,供销社的院子就屁股大,停不了。马路上也不好停,偷车上部件的有人,一不注意车胎气就被放了。好在骑马巷宽,一车停在家门前,不惹人事,还安全,从这个意义上说,车夫倪开车,还是水到渠成的。
有好业计,车夫倪却不张狂,小城人外出,碰上了顺风车,招招手,车夫倪一准停下车,送上一段。车夫倪的车上从不空着,驾驶室里人满,连车箱里也趴满了人。为这事供销社的头头脑脑找过他,说他慷公家之慨,也就是一说,耳旁风般,车夫倪仍是一如既往。
车夫倪用车干了不少好事。比如大牛的老婆难产,半夜三更大牛敲开车夫倪家的大门,车夫倪二话不说,拉起产妇就向省城跑。幸亏有车,大牛老婆母子平安。医生说,迟来半个小时,就太危险了,吓得大牛小腿肚子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儿子满月,大牛一家三口跪着感情。车夫倪不承情,一句话回得绝,是车子在跑,我坐着的。言下之意,谢卡车去吧。大牛一家三口对着“跃进”叩头,响响的,如是骑马巷奔过马蹄声。
车夫倪的毛病多,首选的是他的车谁也碰不得。车停下了,他的眼睛就黏在车上,似乎向车吹口气,车夫倪都能感受到,别说摸上一把了。车子稀罕,尤其是骑马巷的孩子,最想的是爬上爬下疯个痛快。车夫倪不依,像和孩子们有仇,孩子们还没靠近,一声怒吼就冲出去了,吓得孩子们贴天飞。别人的孩子如此,对自己的宝贝儿子也一样。外人说,卡车是车夫倪的老婆谁也碰不得。
车轮一滚,黄金万两。车夫倪家的日子,显见着比别人家好。车夫倪的车跑山路,任务单一,把山货拉出,供销社出售,简单明了。小城的人隔三差五的向他家跑,不外乎让他挟带些山里的东西,车夫倪不拒绝,顺带着就捎回了,不外乎就是木耳、山菇、板栗之类。起先车夫倪先收钱后带货,一掼两响。后来变味,先带货后收钱,拖泥带水有了差价。一次两次没什么,長年累月,小日子就滋润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供销社不饶车夫倪,停职、批斗,差点要了他的命。按规矩车夫倪的车开不成了,谁知抖落来抖落去,除了车夫倪,小城还没人会开车的。没好法子,车还得动,车夫倪又摸上了方向盘。
车夫倪突然木讷了一截,车来车去中变了个人,好在车少人少,否则不知要出多少事故。但还是出事了,车夫倪撞死了自己的儿子。放学的儿子,刚走到家门前,鬼使神差般,“跃进”冲了上来,车刹住了,儿子却躺在血泊里。儿子是龙蛋,车夫倪三十大几才生下的。一家的天瘫了,哭声将骑马巷的尘土,惊冒得三丈高。
骑马巷再也不见泊着的车,倒是时而看到车夫倪提着自己的一双手,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看,如看一部天书。看够了,又把双手向地下摔,像摔一块铁,震得青石铮铮的响。
过上两年车夫倪死了,大牛的儿子摔了老盆子,和青石交锋,老盆碎得有模样。“跃进”车停在巷口,静静的,也老态了。
再过上几年,小城的车多起来,车夫两字突然消失了,不叫司机,不叫驾驶员,叫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