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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生机的内核”(评论)

2019-05-13霍俊明

滇池 2019年5期
关键词:通渭写作者记忆

近两年来,90后诗歌群体引发越来越多的关注,90后已然成为文坛的新的持续增长点。他们也正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认知装置,也正像一场雨正在途中。这既与其整体性的写作面貌和文学观念有关,又离不开各种文学媒介和社交平台的大力推介。尤其对于正在生成、分蘖的“90后”诗歌我们能做到的也许更多的就是群体性“展示”。与此同时,我们又应该持有审慎和开放并存的阅读期待,也许文学并不存在什么可供评论家和文学史家们谈资的进化论。对于前景和问题,对于优劣短长,对于及时性的赞扬或者否定,都需要我们耐下心来先读读他们已经写出的或者将要写出的有没有不同以往之处。也许阿甘本的一句话可以作为某种对于同时代性的诗人和写作者并不轻松命运的提请:“必须以生命换取自己的同时代性的诗人,也必须坚定地凝视世纪野兽的双眼,必须以自己的鲜血来粘合破碎的时代脊骨。”即使是在 90后这一群体内部来谈论和考量个体写作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这不仅在于 90后写作人口的庞大和可观,也在于很多写作者的个性和面影还尚未被完全建立起来。质言之,无论是个体风格还是整体景观,我们对 90后诗歌并没有获得足够完备的认识。尤其是在整体写作水平提升的年代评价所谓的“好诗”并不难,关键是这个时代缺乏的是具有修辞难度和精神深度的重要性诗作。

在滚烫的中国诗歌新浪潮中我越来越倾心于那些真正用“生命体验”所淬炼出来的诗句。他们类似于某种语言“结石”,在夏日的黑夜中硌疼了我们。这是燃烧的诗,也是冰冷的诗。应该找到一个标志性的文本,它更像是一个神经元,能够让围绕一个个刺激点来谈谈诗人的个人经验、语言能力、诗歌的结构和层次、空间的离乱以及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

此次《滇池》的“诗手册”栏目推出的路人丁正属于越来越庞大的 90后写作群体中的一员。对于路人丁这样一个 90后的写作者和诗歌写作的起步者,似乎我不应该发表过多的意见,一切只能由诗歌自身的品质来验证。我的建议是尤其对于最初的写作者来说可以有意地加大写作量从而不断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语感和腔调,找到独特的不能被替代的言说方式和想象方式。

有时候阅读一个人的诗除了其文本内部的特质之外,我们还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他的现实生活和精神背景。路人丁,一个二十多岁的 90后人生之路也才刚刚开始而并没有可资谈论的多么丰富深刻的阅历,一个女孩子对于所谓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也未必能真懂,但是恰恰是这个从青年到“精神成年”的过渡时期对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和语言态度都是至为关键的,“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同生活和解”(《二十五岁》)。这更多的时候并不是出自肯定而是出自更多的疑问和不解。

对于路人丁的诗歌(当然她也写散文等其他的文体)的优点和缺点我并不想做太多的评骘,我更为关注的是一个青年写作者的写作前景和写作能力。

对于路人丁来说,诗歌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诗歌甚至使得人生也变得可靠和扎实,我想这是最为关键的。这回到了诗歌的功能问题以及一个人为什么写诗的老问题上来,而谈到诗歌我们又不得不再次关注我们自身的内心世界以及身边的这个快速变化甚至裂变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此刻,在北方的寒冬里我甚至想到了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一句话:“我还相信:这个在爱的洪流中焚烧的世界,需要一个可以无限扩展、充满生机的内核,一个衔接点,一个作为变化的源泉、可以无限聚储全部回流的积水深潭……”每个人以及诗人面对自我和内心的时候很容易出现的两个方向正是“相信”和“怀疑”,这个时候“自我的诗”就很容易诞生了。这样的情感指向的诗既需要外物和想象化的精神指引,又需要一次次自我的认知和重新审视,而这最终呈现和剥离出来的也正是“成长之诗”,“我曾和一只狐狸,在高原擦身而过 /它的眼睛里,我干净如雪后初晴的 /月光,就着羊群似的雪山 / 和陌生人相遇,再次离别 /说来惭愧, /那时我正和年少的爱情较真 /把分开,看得太重”(《清白人间》)。

值得注意的是,就我目力所及看到的路人丁并不是一个诗歌中的过度抒情者和滥情易感者,她的诗情感表现适度而具有较好的把控力,情感和质感都比较突出,比如她的诗歌在抒发挥之不去的情感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借助于那些场景和细节,这样的诗就变得可靠而扎实并且具有了较强的象征意味和情感氛围,而不是“从说到说”,从而很好地把握了表现和呈现的关系。

在路人丁这里当然有对这个世界的“相信”和憧憬——比如《馈赠》这样的清亮、晴朗的近乎个人乌托邦之作(“爱人更适合赶着生活的马车 / 提水,散步,大笑 //我接受这馈赠,擦干净 /春天带土的犁,从井里打捞 /冰凉的夏天和西瓜 /秋天看雨水,打湿新收的麦秆”),与此同时,她也不幸地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异乡人”。这还不只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从大西北来到了大西南,而是在于从心理和文化的层面也代表着流动社会最为典型的精神症候,“这样的一段岁月,大概每个人都曾拥有,它单薄,脆弱,在我们幼年的时候和某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和我们生活的土地连在一起,在物质生活不充裕的时候,它充当了父母以外的陪伴。它珍贵,年幼时我不懂,明白时已经成年,成年人觉得委屈,却不知道为谁委屈,更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痛哭。黑夜收留了绝大多数的异乡人,剩下的那些,靠着记忆,摇摇晃晃,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敲响了故乡的大门。”(路人丁《放羊的孩子》)

由生存背景的转换出发我们不得不注意到路人丁诗歌中的情感和记忆功能,她的诗歌总会不由自主地在西南的夜色中转过头去看看遥远的“北方”,那是一首首回望式的“抒情诗”。她可以通过情感的抒发甚至宣泄找到一个精神出路从而慰藉自己,也可以找到一个人记忆的源头和初始之处,也正如大诗人布罗茨基所说的诗歌是对记忆的表达,“我离开的时候,远方只有一个南方 /回头的瞬间,出现无数个北方 /想起家时家是北方 / 春天犁翻新的泥土里也是北方 / 秋天锋利的麦茬是北方 /后来屋顶的雪和炉中的火也变成了北方…… /我摸摸胸口,那里不知何时藏了颗星辰 /偷偷指向北方”(《北方是一首不成熟的诗》组诗)。这是一种打捞式的写作方式,同时也是冷暖并置、光芒和暗影交错的记忆方式,“这口井,不会归还过去的光阴 /比如,让它重见光明的挖井人 /比如从前掉进去的一只铁桶 //此刻我在等待,冰凉的井水 /把一个西瓜伤到不会流血 /唯有沉默和黑夜 /才能在夏天肆意活着”(《等待》)。值得注意的是路人丁的组诗《北方是一首不成熟的诗》以及《一棵玉米下的南方和北方》《回家》《泉》《麦地和母亲》《等待》《五德》《此地》《人间的夜》等诗作不只是指向了个人的生命体验、记忆以及家族叙事,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挣脱了“个人之诗”而向更为深层的内核和开阔地带挖掘——这样诗也因此携带了精神势能、文化含量和普世性的思想体量。这样的诗需要诗人的眼力和眼光,需要一个人差异性的体验能力(居住地的外省和故乡之间成了路人丁诗歌的对跖点和平衡点)甚至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把陌生的土地 /变成儿子的故乡 /孙子的故乡 /人们口中的故乡 /把自己埋在不见人心的四季 /和荒途 /在那里,年轻的时候 / 他曾偷偷哭过 / 这样也好,那里正好风也大 /人们听见的不过是 /翻不过去的阴天和心肠”。这种回望、漫溯、铭记和不能释怀必然使得诗人一次次在语言中寻找安慰,通过想象重新拨开现实的荆棘进而开辟出一条近乎虚妄的“返乡”之路,“我要向命,借一次黑夜的星光 /借一株苜蓿体面的春天/ 借一地红豆草轻如爱情的露水 / 再向放羊的老者借一片山头 /借一只羊世代繁衍的云彩 //陌生人,这些都是我的借口 /我只想向世人借一个母亲怀里的通渭 /一个河流浇灌,草木一如少年的通渭 /一个将贫穷的预言深埋泥土 /放任秋收的通渭 /一个在古经里遇见野狐 /在煮沸的茶罐中放下镰刀的通渭 /一个我自出生,父母就老去的通渭 //借一个足够, /留一个,埋葬我早逝的祖父 /和孤独的草木”(《借一个通渭》)。是的,一个崭新的陌生人和异乡人正在一次次找回还乡的草径,而这种重新找回的过程既是一次次的慰藉也是一次次的孤独。由此诗歌承担了一种认知装置的功能,具体到路人丁来说这一装置则在很大程度上承载了记忆和追挽。

路人丁的诗清澈、明朗但是绝不清浅、直白,她的诗很多是平静自为的从而少了这个年代很多写作者的浮躁和尖酸、阴鸷之气。与此同時,她并没有像很多浸淫学院或口语的年轻诗人把诗歌写成了玄学黑洞或者市井俚曲,而是在诗歌中一次次呈现了真实的生命体验、情感愿景以及北方记忆和家族知识,“从今往后,在官堡 /不管谁去泉边挑水,都会挑回一片 /波光粼粼的黄昏”(《泉》)。这是记忆的泉水,根性的泉水,甚至也是已经永远逝去的泉水。也可以说路人丁的诗歌是写给自己的,写给曾经的北方和现在的西南的,这样的诗不关乎微言大义但是直接指向了一个人的内心真实,甚至诗歌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记忆和生命的支撑,“多少年,旧人老去 /新人如我一样到来 /白水江畔悄悄盖起了新房”(《五德》)。

我想,对于一个年轻的诗歌爱好者和写作者来说这已经难能可贵了。诗歌并不是青春的产物,我也很难相信诗人中有什么“天才”,我只希望写诗的人、爱诗的人和读诗的人能够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真正地热爱着诗歌,像呵护自己的童年和母亲一样,而不是借助诗歌来炫耀自我或打击旁人。希望路人丁这样一个身处西南的一个西北人能够在诗中完成一次次的摆渡进而打磨出一个精神和生命层面的自我、真我乃至诗性的人格和精神肖像。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中国作协创研部研究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尴尬的一代》《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等专著、诗集、随笔集等十余部,编选《天天诗历》《年度诗歌精选》《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等。曾获《诗刊》年度青年理论家奖、扬子江诗学奖、《星星》年度批评家、首届金沙诗歌奖·2018年度诗歌批评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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