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身上,有法兰西的每一道伤痕
2019-05-13宗城
宗城
成百上千的法国人跪倒在地上,面对燃烧的巴黎圣母院一直在唱赞美诗。法国人没有想到,这座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安然无恙的神圣建筑,会在今天遭遇一百年来最大的损失。
这座天主大教堂矗立在塞纳河中西岱岛的东南端,与巴黎市政厅和卢浮宫隔河相望。我们现在看到的圣母院,早已不是最初那个,而是十九世纪由天才建筑师勒· 杜克(Eugène Viollet-le-Duc)主持的修缮版。比如这次被烧毁的塔尖重建于1860年,众王廊里的28位君主像,它们原来的版本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就丢失了,1977年才找回来,杜克修缮时重新复原了一个版本。而教堂主殿南侧的玫瑰花形圆窗,也在那时得到修复。杜克还在圣母院的雕花拱形石欄杆上设计了许多神魔鬼怪,让它们如在雾中,静静地俯瞰这座城市。
血与火之地
巴黎圣母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主教莫里斯· 德· 苏利征得路易七世的同意,邀请天才建筑师让· 德· 谢尔与皮埃尔· 德· 蒙特叶,开启了宏伟的巴黎圣母院修建计划。
1163年,巴黎圣母院开始动工,到苏利去世时还没修完。巴黎圣母院建造历时180多年,法语中attendre centsept ans这一习语由此而来,意指等待许久。它耗费巨大,工程规模令人叹为观止,光是为了打造它的屋架,工人们就砍掉了21公顷树林、1300棵橡树,以至于1177年,诺曼底编年史家罗伯特感叹道:“巴黎圣母院竣工之日,任何建筑都将无法与它媲美!”
巴黎圣母院有“最美的哥特教堂”之称,它采用了巴西利卡式建筑形式,它的特点是平面呈长方形,外侧有柱廊环绕,主室左右两侧搭配对称的耳室,屋顶采用的则是条形拱券,从天上俯瞰,就犹如天主教的十字架。但巴黎圣母院有一个地方和同类型建筑不同——它的南北两座钟楼并非尖顶结构。一般的同类建筑都有明显尖顶,但由于财政、工期等原因,巴黎圣母院只建造了中央塔尖,搭配两座平顶钟楼。
诞生伊始,巴黎圣母院就和宗教密不可分。它的正式名为“巴黎圣母主教座堂” (Cathédrale Notre-Dame de Paris),“Notre Dame”翻译成中文是“我们的女士”,即耶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它的祭坛坐落在太阳升起方向轴线的正东方,从平面图来看略微向左偏离,象征着基督受难时低垂的头;在它的大门上方,二十八代犹太王和怀抱耶稣的圣母雕像,象征着基督教不可撼动的荣耀;在它内部的圣荆冠,则呼应了《马太福音》的一个片段:“他们扒下耶稣的衣服,替他披上一件朱红色的长袍,用荆棘编成冠冕,戴在他头上,又拿着一根苇秆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犹太人的王万岁!”
这座拔地而起的新建筑满足了君主的恢弘理想,它精雕细刻的拱廊和壁画、占地广阔的主体结构、光彩夺目的雕花玻璃,无不映衬着法兰西的崇高地位。十二到十三世纪,法国是欧洲思想的领军者,成百上千的学术讨论都在巴黎圣母院的修道院中进行,我们现在熟知的巴黎大学,就脱胎于巴黎圣母院的教堂学校。在12世纪的巴黎,一个教师必须获得巴黎圣母院总教堂的许可,才能教育学生。
1944 年8月,巴黎圣母院旁边,一辆坦克上的巴黎人。(东方IC 图)
巴黎圣母院见证了中世纪法国学术史上最激烈的一次辩论。十二世纪初,概念论大师彼得· 阿伯拉(Pierre Abélard)来到巴黎,他追随当时名震巴黎总教堂的学者威廉(William of Champeaux),却因学术分歧,和威廉展开激烈辩论。他们辩论的主地点就在巴黎圣母院,这场大辩论引来欧洲各地的学者慕名观看,最终阿伯拉用逻辑三段论赢得了辩论,巴黎圣母院也一度成为全欧最受欢迎的思想阵地。
值得一提的是,阿伯拉的爱情也与圣母院有关。在他任教于巴黎圣母院期间,他爱上教士富尔贝尔的侄女艾绿绮思,但这段感情不被教会接受,血气方刚的阿伯拉与恋人逃往布列塔尼,在那里秘密结婚生子。艾绿绮思顾及到丈夫的前程(在当时,阿伯拉若是结婚就没法竞选神学院的院长),隐瞒了这段婚姻,却没想到叔父从中作梗,将阿伯拉处以宫刑,将她送往修女院,蛮横地杀死了这段爱情。阿伯拉在痛苦中流浪,至死没有与艾绿绮思重温旧梦,在他死后,人们将他埋葬在艾绿绮思的遗骨旁边。
善心者盼望圣母院如天使般纯粹,但残酷的现实总把它一次次推入纷争。1248年,第七次十字军东征的军队从这里出发;1302年,历史上的第一次三级会议在这里进行;1422年,这里又成为法国受辱的背景板,得胜的英军为了羞辱法国人,宣布由刚满10个月的婴儿国王亨利六世兼领法国国王,加冕典礼就设在巴黎圣母院;八年后,圣女贞德被俘,第二年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烧死,直到1455年,教宗加里斯都三世才宣布:“贞德是为了捍卫她的宗教、她的国家和她的国王而死,她是殉教者。”她的昭雪仪式就在巴黎圣母院举行。
百年战争后,巴黎圣母院的政治地位水涨船高。十七世纪初,法王路易十三将巴黎圣母院从主教座堂升级为大主教座堂,随后发布《誓愿诏书》,将整个法国奉献给圣母玛利亚,史称“路易十三的誓愿”。
传说,路易十三和皇后安妮婚后22年无子嗣,这件事让夫妻二人头疼不已。修道士菲亚克雷声称,只要王后向巴黎圣母院等三座天主教堂敬献祈祷诗,圣母就会赐子给路易十三。皇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如实照做,没想到次年2月就被检查出怀有身孕,路易十三相信这是圣母显灵,便发布《誓愿诏书》,将法兰西奉献给圣母。
同年9月,安妮皇后诞下一名男婴,起名为路易· 迪欧东内,即神赐之路易,他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路易十四不但依照父亲遗愿给巴黎圣母院修建了一座新的主祭坛和若干塑像,还于1688年规定:“法军缴获的军旗都要集中安放在巴黎圣母院的穹顶,以此向法兰西的特别保护人——圣母玛利亚致敬。”
从此,巴黎圣母院化作至高无上的王权政治的象征,这为它带来了荣耀,也埋下了厄运。
“雨果教”圣地
先是在文艺复兴时期,道貌岸然的宗教术士被知识分子无情揭穿。作家拉伯雷在其代表作《巨人传》中写了一个颇具嘲讽意味的情节:“主人公之一卡冈都亚国王将巴黎圣母院的大钟摘下来当马铃铛,他骑在圣母院的钟楼上,痛痛快快撒了泡尿,一下淹死了二十六万零四百十六个人。”这种对圣母院的嘲弄,在中世纪是绝不允许的,但在文艺复兴时期,它成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一种潮流。
然后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君主被拉下宝座,皇后赴断头台,巴黎圣母院也被暴徒洗劫,它甚至成了藏酒的仓库,它的塔尖也被无情拆掉,因为那被视作权贵特权的象征之物。
直到1801年拿破仑掌权,巴黎圣母院才恢复教堂职能。1801年7月,拿破仑与教皇签订协议,承认天主教是“大多数法国人的宗教”。次年,拿破仑在此举办隆重的登基加冕典礼,这也是巴黎圣母院历史上第一次合法的君主加冕礼。1804年发布的皇帝加冕纪念币,也在正面刻上了巴黎圣母院的图案。
拿破仑拒绝在法国历届君主垂青的兰斯大教堂加冕,彰显了自己和旧王朝决裂的态度。选择巴黎圣母院,则是看中了它的天主教背景和崇高地位。虽然一度被暴徒洗劫,巴黎圣母院在广大国民心中仍是神圣的,拿破仑选择它,是希望进一步塑造自己“法国人的皇帝”的形象。
当地时间2019 年4月16日,法国巴黎,巴黎圣母院尖顶处的雕像储存在SOCRA 工作室等待修复。巴黎圣母院的尖顶在大火中坍塌,而这些雕像因已于前几日被提前取下修缮,而躲过此次火灾(东方IC 图)
但好景不长,连续的政权更替令圣母院陷入尴尬之中。最危急的时候,巴黎爆发了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骚乱,疯狂的洗劫暴行蔓延到巴黎圣母院的圣器储存室,大教堂内的彩绘玻璃窗被捣毁,圣像被损坏,巴黎政府当局的部分官员甚至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彻底推倒圣母院!
大教堂命悬一线。这时候,雨果站了出来,他的杰作挽救了巴黎圣母院的命运。这是雨果受革命鼓舞而写的小说,早在1828年,他就和出版商戈斯兰签下协议,答应写一部沃尔特· 司各特式的小说。雨果是写稿快手,但为了这部小说却足足攒了两年,直到确认复辟王朝崩溃,革命胜果保留,他才赶在截止日前写出了这部荡气回肠的历史小说,书名《巴黎圣母院》。
小说用极为浪漫的笔触书写了中世纪的历史悲剧,讲述了在1482年的巴黎圣母院,吉卜赛少女艾斯美拉达、圣母院敲钟人卡西莫多和副主教费罗洛之间的故事。这部小说表面上是爱情悲剧,实际上是对法国社会的隐喻,小说中的副主教象征着道貌岸然的教会显贵,卡西莫多则是底层贫民的代表,在愈演愈烈的阶层仇恨中,雨果呼应了彼时发生在法国的大革命浪潮。
与此同时,这部小说也是雨果复杂心态的隐现,小说中的卡西莫多、费罗洛、格兰古瓦等男性形象,其实是雨果内心不同侧面的投射。他们是处在生命不同阶段的雨果,他们共同交织出一个不能被符号化的深刻作家。
在《巴黎圣母院》的序言中,雨果写道:“若干年前,本书作者参观圣母院——或者不如说,遍索圣母院上下的时候,在两座钟楼之一的黑暗角落里,发现墙上有这样一个手刻的词:AN?ΓKH(命运)……这样,雕凿在圣母院阴暗钟楼的神秘字迹,它不胜忧伤加以概括的、尚不为人所知的命运,今日都已荡然无存,空余本书作者在此缅怀若绝。在墙上写这个词的人,几百年以前已从尘世消逝;就是那个词,也已从主教堂墙壁上消逝,甚至这座主教堂本身恐怕不久也将从地面上消逝。这本书正是为了叙说这个词而写作的。”雨果对巴黎圣母院的态度,源于他对古建筑的敬畏。1832年,他在《巴黎圣母院》再版附记里强调:“在我们期待着新的纪念性建筑的时候,还是把古老的纪念性建筑保护下来吧。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们唤起法国人对这座民族建筑的热爱。”
雨果的同名小说令《巴黎圣母院》家喻户晓。不过,对于与雨果同时代的文人来说,巴黎圣母院未必是什么好去处。据《法国文人相轻史》中记载,雨果每周都要爬一次巴黎圣母院,在圣母院北楼上欣赏落日,因为在他眼中,圣母院建筑的外形就像个大写的“H”,是他名字的开头,他声称这能给他带来灵感。不仅如此,作为当时法国文人圈子的核心人物、雨果教教主,雨果还要求身边的追随者也要每周跟他一起爬巴黎圣母院。诗人缪塞被折腾得够呛。如果仅仅是每次朗读完雨果作品后鼓鼓掌的话,缪塞倒还能勉强接受,但他无法忍受一次次爬巴黎圣母院,于是开始躲避雨果的活动。后来,渐行渐远的缪塞受到了雨果教的围剿。
现代巴黎的起点
不管怎样,雨果拯救了巴黎圣母院。法国人被《巴黎圣母院》这部浪漫主义长篇所打动,他们自发走到广场,守护巴黎圣母院,甚至那些曾漠视圣母院的人,也成为它虔诚的信徒。知识分子纷纷站了出来,保护文物的法案刻不容缓。1837年,法国创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历史性纪念物委员会。1840年,法国第一部文化遗产保护法《历史性建筑法案》颁布。然后建筑师杜克主持全面修缮。自此以后,巴黎圣母院成为法国的国民建筑。为了纪念杜克的贡献,巴黎圣母院保存了一个回头的圣人像,它就像建筑师一样,深情凝视着自己的作品。
杜克修缮巴黎圣母院的时候,整个巴黎正在进行大改造。为了弱化革命的影响,塑造金融资本主义的稳固秩序,奥斯曼男爵等贵族操持起关乎整个巴黎的城市景观改造。学者大卫· 哈维的《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一书详细地介绍了这一过程。这场以资本流通和分化阶层为目的的大改造,“让巴黎成为由资本流通掌控一切的城市”(学者唐晓峰语),一座现代型都市的象征。以至于巴尔扎克感慨:第二帝国的巴黎“是个巨大而丑陋的奇迹,一个运动、机器与观念的惊人组合,一座有着一千则各式罗曼史的城市……一个永不止息的万城之后”。
经历数次扩建后,巴黎圣母院不但增添了以建筑师杜克为原型的背身圣徒雕像,还拥有比最初要大六倍的教堂广场。据《地下巴黎》介绍,这个广场上留有法国公路网的零起点(Point Zéro,法国丈量全国各地里程时所使用的起测点),那里正是从前的巴黎大主教进行审判的地方。“从这个起点开始,他们必须只身着一件衬衫,光着脚前进。他们的颈间套着绳索,手上托着蜡烛,胸口和背上绑着详细描述他们罪行的牌子,然后双膝跪地,向公众承认他们的罪行……”
但如今,教堂广场早已淡化了这些血与铁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的游客。这里也成为文艺电影取景的圣地,戈达尔的《筋疲力尽》、伍迪· 艾伦的《午夜巴黎》、理查德· 林克莱特的《爱在日落黄昏时》等都有巴黎圣母院的镜头。
巴黎圣母院不再是古老王朝的象征,也不是一家一姓之私产,它是法国人民的大教堂,承载着广大阶层人们的虔诚与梦想。这也是为什么,在近一百年的历史里,巴黎圣母院没有受到本国暴乱的影响,即便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轰轰烈烈的五月风暴,还有最近发生的黄马甲运动,抗议者们都没有想过要拿圣母院出气,这和法国大革命时期截然不同——曾经,巴黎圣母院被视作特权的象征,而今巴黎圣母院被视作实实在在的人民的艺术。
大火过后的巴黎圣母院殘缺不全,法国人不得不与过去做更彻底的告别。尽管法国总统马克龙信誓旦旦地宣布自己的宏伟蓝图,但面对灰烬,许多法国人对未来依然充满沮丧。正如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所写:“在这个堪称是我们所有大教堂的年迈王后的脸上,每一道皱纹的旁边都有一道伤疤。时毁人噬,我情愿将这句话这样译:时间有眼无珠,人则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