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儒商:张謇的企业家精神
2019-05-13高全喜
高全喜
张謇:改良主义的现代企业家
在近现代中国社会的转型之际,张謇作为一位卓越的现代企业家是无可置疑的,也富有代表性。但有一个问题时下还缺乏深入的探讨:张謇的企业家精神究竟是什么?其源泉来自哪里?张謇的企业家精神与其一系列人生事业是何种关系?
考诸张謇的生平,可以看到在他步入不惑之年以前,走的还是传统士大夫的科举老路,但在夺得状元头魁之后,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他不再效力于庙堂仕宦的“正途”,而是转向民间社会,开始了新的人生规划,实现了从传统士大夫到现代企业家的转型,为什么张謇的人生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呢?关键在于他身处的中国社会遭遇了西方势力的侵入、正在发生古今之变。此时的中国将往何处去,如何变法改制,王朝变革的缘由及动力是什么,这些问题势必刺激饱读诗书的张謇,促使他探其究竟,问其根本。因为这位状元并非那种无所事事、袖手谈道的书生,而是关注黎民苍生、国家兴亡的志士。
近代中国变法维新的传统可以追溯到魏源、王韬以及康有为、梁启超、张之洞、郭嵩涛等人,他们尽管在变法图强的理论主张和人生实践上多有区别,甚至相互对立,但有一条却是共同的,那就是都经历了从传统儒生到现代人物的转变,都立足于儒家经典教化而致力于对西学、西政的开放与学习。从这种转变的外部形式来看,张謇作为后来者与前辈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张謇转向一个工商企业家,并在41岁之后,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到一个连他自己都似乎并非深刻理解的现代企业家的事业之中。这种独特的转型路径及其典范意义,才是本文予以论述的中心议题。
依照现代儒学的解释,这是传统儒生基于中国的外部刺激而形成的一种从内圣向外王、从心性儒学向事功儒学的转变,这种说法固然有理,但并没有触及张謇角色转型的根本,即此时的张謇已不再是传统的儒生,而是逐渐成为一种现代的工商企业家,其企业家精神取代了儒家的事功与外王之学,成为一代中国士绅企业家的精神基础。换言之,伴随中国近现代的社会转型,到了张謇这一代企业家的出现,已具备了现代性的意义,他们成为变革的主体,真正面对现代社会的法政制度、经贸工商与地方城镇的自主构建问题,而不是传统社会结构的延续和发展。这里有一个本质性的裂变,即古今之变。尽管这个裂变在张謇那里,并没有表现为激进主义的革命,而是表现为改良主义的变革,并与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毕竟与传统发生了本质性的裂变。
本文在此拒斥两种对于张謇企业家精神属性的教条主义解释,一种是延续论,另一种是突变论。前者固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把张謇的转型视为传统儒家经世思想的延续,认为张謇本质上还是一位现代的儒商,是儒家经世思想面对新时局挑战的一种积极应对;后者则强调张謇的转型具有革命性的现代企业家意义,由于传统社会缺乏现代工商企业与法权制度,张謇的企业家实践具有社会革命的作用,从传统儒家转变为现代的企业家并创建了一套现代企业制度与文化。
在笔者看来,这两种解释都具有片面性,只是看到了相互对峙的一个侧面,揭示了一个维度,而张謇的转型意义恰恰是两者的结合,但不是权宜之计的中庸之道,而是具有强大精神基础的会通之道。这个强大的精神基础,就是张謇创发了一种具有崭新意义的企业家精神,这种企业家精神与奥派经济学所揭示的企业家精神具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正是这种企业家精神,使得张謇完成了从一个传统儒生士绅向现代企业家的转型。不同于张之洞意义上的“中体西用”,或者革命党人意义上的社会革命,张謇属于改良主义的现代企业家,在中国近现代的社会转型中具有一定的典范意义。[1]
奥派经济学的企业家精神与张謇的契合
什么是奥地利经济学所揭示的企业家以及企业家精神呢?这个问题在本文至关重要,它是我们理解张謇这一批中国近现代企业家的要点。
首先,企业、企业家与企业家精神这组概念是奥派经济学的专用术语,不同于一般经济學的含义,因为奥派经济学理论建立在企业家的经济行为基础之上。在他们看来,人的行为都具有企业家的性质,社会的经济行为不是客观均衡的,而是建立在人的行为之上,不同的行为决定了市场经济的性质。一个富有活力的社会必然是一个企业家发挥自主才能以及制度创新的社会。[2]
其次,奥派经济学的企业理论来自对于西方现代社会的经济、政治和社会行为的深刻观察与分析,因此具有现实基础。换言之,奥派经济学是一种方法论,通过对于现代经济行为之研究,他们对于现代社会的企业运行、资源配置、机会信息、企业家行为和企业家精神等,都有一系列新的解释和论述,开辟了一条主观主义的市场经济理论之路。
再次,由于奥派经济学的相关概念并非是西方社会独有的,而是在任何一个现代市场经济秩序中都普遍发生的。所以,当中国社会面临或融入初始的市场经济之时,必然会产生相关的经济行为。尽管并非出于主观意愿,但企业家们都不期而然地扮演了奥派经济学所定义的现代企业家的角色。之所以把张謇这一代中国企业家视为新型现代企业家,而非洋务派或者买办,其关键点也正在于企业家的主体自主性。
奥派经济学所定义的企业家是一种具有自主性的以企业为中心的事业人,这一点对于转型之际的中国社会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因为传统儒家眼里的士农工商之“商”,不外乎买卖,这类商贾行为在奥派经济学看来并不具有现代性。但现代企业家的行为是通过提供产品来满足社会需要而获得最大化利润。因此,企业行为不再是单纯的买卖谋利,而是制度创新。关于生产、交换、产品、贸易以及由此衍生的货币、银行、债券等信用产品,还有公司、企业、工厂等,都是企业家创造的产物;规则、法律、仲裁、法院、社团、城镇、国家也是企业家行为的结果。现代市场经济运行的所有内容,几乎都离不开企业家的主观创造。
当然,企业家的组织和创制行为,是一个古今之变的产物,即便是在西方社会,也经历了一系列的革命性变革。[3]企业家的主体自主性,根本性上依赖于企业家精神,这个精神就是自由意识,即不受制于外在强制性压力而自主地从事企业活动。企业家的自由精神不仅表现为道德信念,更主要的是形成一套规则和法律机制,通过这些习俗惯例和行为规则、法律规定而支撑和保障企业的经济行为。
正是基于上述的企业家理论,奥派经济学发展出一套富有特色、自成一体的经济社会理论,对于后发国家的工商企业家的行为模式及其精神归属,也具有警示的意义。
张謇的企业家行为与精神之再探讨
重审张謇的一生事业,就会发现张謇与奥派经济学所倡导的企业家理论具有深层的契合。他不是那种单纯商贸意义上的商人或工商经营者,并不仅仅以盈利为目的,而是把自己的事业作为一种企业来加以经营和运作,从而赋予了企业和企业家以新的现代意义。正像他指出的,“天下之大本在农,今日之先务在商,不商则农无输产之功”,[4]“我国家欲求商业之发达,必先求商品之增加;欲求商品之增加,必求原料之充足”。[5]为此,他离开仕宦之途,在家乡南通创办企业,促农行商,垦殖造地,兴修水利,推广他的富国利民的“棉铁主义”,[6]大生纱厂之“大生”,就取之于《易经》的“天地之大德曰生”。
既然是工商为本,那么运营企业的第一要务,就是确立企业的独立自主性,使之不受制于外部权力。对此,张謇不仅有着明确的意识,而且也是这样实践的。他在南通创建涵盖纺织、垦牧、航运、码头、机械、面粉、榨油、制盐、金融、房地产等行业的30多个企业,代表者包括大生纱厂、海通垦牧公司、大生轮船公司等,并组成了大生企业集团。此外,他还创办了南通师范学校、南通女子师范、南通纺织学校等一批新式学校,以及南通博物苑、图书馆等一批文化事业单位。这些举措并不仰仗官府,而是完全基于民间资本的自愿合股,这有别于洋务运动时期由官府主导的工商洋务行为。张謇可谓中国现代民营企业的开创者,他首先创发了民营股份制,这对于中国的企业家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们确立了企业家得以自立的经济基础。
现代企业有别于传统的商贾营生,在于其需要构建一套行之有效的现代企业制度。早在创建南通大生纱厂之时,张謇就意识到传统的独资企业及合伙企业存在规模狭小和风险集中的短板,率先引进西方的股份制向社会募集资金,并制定严格的章程,保障企业的社会化和商品化得以有效实施。这一现代企业制度,极大地调动了工商企业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张謇在公司构架、管理机制、财务审核、营销策划和人才培养等方面,率先建立了具有现代意义的企业制度,被赞誉为实施“大农”、“大工”、“大商”的南通“大生模式”,从而推动中国工商经贸活动向现代企业制度的转型。[7]
正是在企业主体和企业制度的基础上,企业家才真正成长起来,并担负起领导企业发展壮大的责任。如果没有现代企业主体性及其制度支撑,企业家就不可能具有独立的创造力,并发挥中坚作用。从这个视角看张謇作为企业家的事业,就不难发现在他的整个人生中,企业、企业制度和企业家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创立企业、开展贸易,拓垦土地,乃至建立学校、图书馆、慈善救济、文化社区等,都与企业家精神密切相关,并服务于企业家的事业。这里企业家推动的是社会经济贸易和文化文明的发展与进步。
这样一来,现代企业和企业家就面临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即企业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涉及所谓的义利之辨,对张謇和奥派经济学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传统社会一般都是贬低商人的。依照传统中国的义利观及其社会分层的流俗看法,商人不属于社会中坚。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商人追求私利,对于社会和体制并不具有建设性的作用,国家历来推行的是重农抑商的政策,并由此形成了一种基于农耕文明的义利观。就西方社会来说,传统的古典文明,尤其是基督教也不推崇工商社会,将商人视为缺乏公共美德的谋利之徒。
不过,在奥派经济学产生之前,西方社会至少发生了两个重大的变化,从而为奥派企业家理论奠定了基础。第一,在制度架构上,西方的现代资本主义发端于工业革命以及工商市场经济秩序的扩展,并确立了一整套关于私人财产权的公法与私法,这就开辟了个人主义的市场经济的先河,促进了工商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壮大。第二,在思想观念上,西方社会经历了启蒙运动,尤其是经历了英国的政治经济学和苏格兰启蒙思想的洗礼,不再将工商追求仅仅视为谋求私利。这里有一个化私为公的道德问题,即追求个人私利不是丑恶的,本身就具有正当性,每个人追求私利反而会促进公共利益的达成。这样一来,传统的“义”、“利”就不是简单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促进、互为补充。对此,休谟和亚当·斯密等经典思想家们都有过论述,由此改变了传统的道德观和义利观,成就了一个现代资本主义的新道德。
正是在上述法律与道德的两个基础上,奥派经济学进一步把工商社会的文明进步机制上升到企业家精神的高度,赋予企业和企业制度一种新的含义。在奥派经济学看来,追求最大的利益,正是现代企业的本质,不追求经济效益和企业利润的行为都不属于现代经济行为。但企业追求的利益是法治社会下的商业利益,因此法治经济是现代企业制度的基础。企业利益的源泉不是计划经济或国有经济,而是通过市场竞争和企业创新而实现的商业利润。因此,企业创新是最根本的。此外,企业利益的实现又具有社会性和公共性,通过利益竞争机制、企业制度创新,以及企业家的精神努力,一个社会才会生机勃勃,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涌现,才会有文明的扩展和知识的进步。所以,“义”和“利”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二者结合的关键是工商与个人自由;私利和公益,说到底不是属于某个抽象物,如国家、集体、民族等,而是属于社会中的每个人,尤其是自由的个人,经济自由远比义利更为重要,只有自由才能调整义利的表面矛盾,才能达到企业家精神的升华。
张謇的义利观有很多与奥派经济学一致的方面,他超越了传统中国的义利观以及对于商人的贬低俗见,真正认识到工商社会和商业文明对中国的现代意义。作为中国工商阶级最早的代言者,张謇所代表的中国士绅能够自觉地与传统士绅有所区别,把自己的使命与私营企业联系在一起,把创建企业视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并在其中挖掘出一种企业家的精神担当,赋予了现代企业家以创制救国的新意义。他在为大生纱厂拟定的《厂约》中指出:“通州之设纱厂,为通州民生计,即为中国利源计。通产之棉,力韧丝长,冠绝亚洲,为日厂之所必需,花往钞来,日盛一日。捐我之资以资人,人即用资于我之货以售我,无异沥血肥虎,而袒肉以继之。利之不保,我民日贫,国于何赖?”[8]在张謇心中,他所致力的企业行为不是为个人谋利,但也不是不考虑企业利润,相反,民营企业当以追求商业利益为本务。为此,他一生殚精竭虑,创办公司,筹款募资,发展实业,其目的是为了实业报国,“窃维环球大通,皆以经营国计民生为强国之根本。要求根本之根本在教育”,[9]“然非先兴实业,则教育无所资以措手”。[10]由此可见,张謇试图从企业甚至个人的私利追求中实现社会的公共利益,而当时中国最大的公共利益就是救国,这样一来,张謇这一批现代企业家便超越了传统中国的商贾,具有奧派经济学所定义的企业家特征。[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