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为命

候鸟

1.背叛

一年前的5月，我同时遭遇两起人间至哀：妻子病逝、我发现视若掌上明珠的儿子不是我的。

儿子王阳是在幼儿园体检时测出是A型血，而我和过世的妻子都是O型血，怎么会生出A型血的孩子？

难道妻子……我不敢想。

我曾是边防军人，婚后常年在外，美丽活泼的妻子禁不起诱惑是难免的，可她怎能生下别人的孩子呢？我隐瞒身份，暗地打听妻子的一些旧同事，方知妻子在我驻外期间，风流的事颇多。

我突然间难以平静，真想把妻子从那个世界揪出来问个明白：“阳阳到底是谁的孩子？”

我再也无心面对昔日疼爱无比的儿子，谁知道当我领着他在路上行走时，背后会有多少人耻笑我是“乌龟王八”呢！

六歲半的儿子性格沉静、不爱玩闹，但毕竟小孩儿天性，他不明白我的心事。一天，从幼儿园接他回家的路上，他嚷嚷着问我要滑板车。

失去亲娘的孩子本该备受父亲疼爱，可我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的屈辱，情不自禁地怒吼一声：“滚！”阳阳张嘴哇哇大哭，哭声更让我心烦，我扬起手就是一巴掌……阳阳被打得鼻子流血，从前我可是对他一个指头都舍不得动啊。

我的“暴力”招来路人的呵斥：“你还是不是人啊？这么小的孩子你也舍得打！”

我不想把我耻辱的真相弄得尽人皆知，于是我只能忍，“忍字心上一把刀”啊，我要忍着继续扮演父亲的角色，去把这别人的野种拉扯大。

阳阳被打之后，老实了很多，再也不敢要滑板车了。只是小小年纪的他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从那以后他学会可怜巴巴、小心翼翼地看我的眼色行事。快7岁了，正是活泼无忧的年纪，可他每天却像个忧郁的小老头儿。

一天，我看到阳阳在旁边眼巴巴地看几个孩子吃西瓜，看得直咽口水，等那几个孩子丢掉西瓜皮去玩时，他居然没出息地去捡别人啃过的瓜皮……

我突然想到我已经三个月没给他买过零食了，平时吃的也是粗茶淡饭。老子养活你，没把你丢到外面就不错了。我经常这样想。可恨归恨，看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怜。我一把打掉他手中的瓜皮：“想吃是不是？”

阳阳一脸瓜水地点点头，又马上仓皇地摇摇头，生怕自己有了过分的要求又会遭到我的冷脸。

那天，我给他买了两个西瓜，他吃得把头都埋进去了，像八百年没吃过一样，就算小猫小狗馋成这样，也叫人怜悯啊。

关上门我哭了，那一刻我感觉左右为难，我无法去爱一个妻子背叛带来的野种，可又不忍心丢掉他。虽然我最近打他、骂他，可他却像个被人揉的面团，任我打骂，让我再也找不到由头，再也下不去手。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2.冷漠

气头过去了三个月，我对阳阳从打骂变成了冷漠，而阳阳，原本内向的性格更加孤僻。我们的家里听不到属于孩子的欢笑，我俩甚至经常一句话不讲，他有什么话必须讲时，也是哆哆嗦嗦、唯唯诺诺，像只受伤的小鹌鹑。

阳阳满7岁了，该上学了。想着我要为别人的野种花费精力和金钱，心里真是不甘。可为了面子，为了应付世人的舆论，我只好把他送进学校。这样也好，他中午饭不用我操心了，可以在学校吃。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阳阳瞪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欲言又止。我吼道：“有屁就放！”阳阳拿出数学、语文测验试卷，全是满分。他给我时面有得意之色，说老师要家长签字，然后似乎等待着我的表扬。我签完字，没好气地说：“这么简单的题，得满分也没什么了不起。”阳阳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接过卷子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我的高压下，阳阳学会了自己洗衣服、收拾房间，刮风下雨都自己上学、放学。我一点儿不感到内疚，我给他学费、给他容身之所、给他饭吃，这已经够慷慨了。

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发现阳阳正在笨拙地给我洗裤子，小手在水盆里吃力地揉搓，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问他干什么，他顿了顿，胆怯地说：“爸爸，我想要个新书包。”

阳阳上学的时候，我没给他买新书包，用的是我大姐家孩子不要的旧书包。我拿起来看了看，书包的底部破了一个洞。这个小滑头，怪不得给我洗裤子，原来是别有用心。可我真的没办法拒绝。

当我把新书包交给他时，他兴奋得像宝贝一样抱着新书包睡了一夜。真是个孩子！想想最近对他所做的一切，我不禁一声长叹。

之后的日子我对阳阳好多了，不再骂他、打他，衣服帮他洗，刮风下雨也会去接他放学，只是仍然心存芥蒂，从不和他游戏，从不把他揽到怀里亲昵。

阳阳似乎很懂得感恩，吃饭时，他会给我倒杯水；吃完饭，他则自动去洗碗；我下班回到家，开门时，门口已摆好了拖鞋。

阳阳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让我对他好一点儿，我想。

阳阳一年级上半学期快结束时，大哥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对方条件不错，可她却对我有个儿子耿耿于怀，我承诺：“我们结婚后，立即生个自己的孩子。”

我是急着生孩子，我要有自己的亲骨肉，以填补我的遗憾。

那天深夜，我被一种声音吵醒，仔细一听，原来是阳阳在哭，哭得很伤心。

我推开他的房门，打开灯，他看到我，忙使劲儿地憋住哭声。我走过去，抱着他问他为什么哭。我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他了。

阳阳抽泣着说：“爸爸不喜欢我，我都看出来了，我是不是不好？你不想要我了？我以后一定做乖孩子。”

阳阳瘦小的身躯因为哭泣不停地颤抖，那一刻我的眼泪滚了下来。

那晚，我抱着阳阳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给阳阳买了一大堆玩具和好吃的零食，看着他如获至宝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女朋友对我越来越冷淡，不用问也知道，就是因为我有个拖油瓶。我伤心气恼之余，酒醉后对她说出了阳阳不是我亲生的真相。没想到最后非但没有挽留住女友，反而搞得我全家都知道了这件事。

家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母亲气冲冲地说：“一定得找到阳阳的亲爹，你这算养的哪门子儿子？”

父亲正在病中，这个消息害得他病得更重了。

他催促我赶紧结婚，生个自家的孩子，要知道我可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啊！在思想守旧的父母眼中，替别人家延续香火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3.眼中钉

阳阳成了家人的眼中钉，过年的时候我不敢再带他去父母家了。阳阳却不知好歹地说：“我要去奶奶家，奶奶做的香肠最好吃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奶奶再也不会给你做香肠了。”“为什么？”他问。我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一天，阳阳跟人打架了，衣服都扯破了，这在阳阳还是第一次。细问之下才知道，一个孩子骂阳阳，说他的爸爸不是好东西，是坏爸爸，阳阳哭着说：“我爸爸是好爸爸，你爸爸才是坏爸爸。”于是，两人打了起来。

我对他如此不堪，阳阳为什么还要维护我是个“好爸爸”呢？

我说：“我不是好爸爸。老骂你。”阳阳眨巴着眼睛说：“爸爸是好爸爸，因为你想妈妈，所以才骂我。”

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啊，和逝去的妻子一样。我抱着他，突然很怀念背叛过我的亡妻。

家里人一直在为阳阳的身世窝火，大姐最为冷静，她劝我：“去做个亲子鉴定吧，好歹心里有数。”

据说做亲子鉴定的花费和手续很多，我也不敢再去面对那铁的事实，更何况我和阳阳的日子早已经过习惯了。

阳阳一年级下半学期，学校又进行了体检。我去领了化验单，看到化验结果，我惊呆了，阳阳的血型竟然是0型！

细查之下，原来阳阳上幼儿园时班上有两个王阳，前一个化验单一定是搞错了。

我抱着儿子失声痛哭，哭得他莫明其妙：“爸爸，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说：“你没错，是爸爸错了，爸爸不是好爸爸。”

我急切地把这个喜讯告诉家里。

全家人欢欣雀跃，倒是大姐很坚持：“我看还是做个亲子鉴定比较踏实。”

为了堵家人的嘴，我带阳阳去外地做了亲子鉴定。

当我牵着他的小手走在异乡的街道时，阳阳疑惑地说：“爸爸，你是不是要在这儿扔掉我？”

我怔住了，看著阳阳布满忧虑的小脸，我一阵心疼。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让孩子那么小的心灵承受着那么多的压力！

结果出来要7天，我领着阳阳在这个城市的游乐园游玩，看着他坐在旋转木马上，向我挥手叫“爸爸”时，我的心也飞了起来。

回到家，家里人急不可待地问我结果，我把鉴定结果递给他们：“亲生的！”母亲激动得眼泪直流，立刻给阳阳去佛堂求了个平安锁。

阳阳的身世之谜自此烟消云散。

一天下大雨，阳阳打电话要我去接他，我当时正在单位忙于应付上级检查，不耐烦地说：“自己回家，我没时间。”

那场雨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雨，好多路都冲断了。我是在第二天才找到阳阳的，他病了，嘴唇起了泡，烧到39.5℃。

我被医生一通骂：“你是怎么当爹的？怎么能让孩子一个人在雨里淋？而且他营养不良，你平时是怎么养他的？”

一年多对阳阳的疏于料理，让他的体质比别的孩子差。我扛着领导的责骂请了5天事假，陪在儿子身边眼不眨地守着他，也守着我的未来。

阳阳病愈后，我问他：“我到底是不是好爸爸？”

阳阳答非所问地说：“妈妈去世前对我说，要我一定要好好照顾爸爸，爸爸生气时也要对爸爸好，要听爸爸的话。”

我紧紧地搂住了儿子。

阳阳8岁生日时，全家人为他庆贺。

他戴上“王冠”许愿时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我问他许的是什么愿，他认真地问我：“爸爸，你还爱我吗？”

我也认真地回答他：“爱，永远都爱。”

转眼到了妻子的忌日，那天，我把孩子领到她的坟前，献完花后，我把阳阳支开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真正的亲子鉴定结论书，上面写着，阳阳和我不具备血缘关系。

我抚摸着妻子的照片，喃喃地说：“我曾经对孩子不好过，是因为我恨你。但现在我已经不恨了，阳阳是你留下的孩子，我会爱他、宠他，我这辈子都会和他相依为命。”

说完，我把手里的纸撕了，像飞扬的雪花一样抛撒在了妻子寂静的坟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