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生命、审美的三重意境之美
2019-05-10兰玲
兰玲
洛夫首先是一个诗人,其次是一个用诗歌语言来写作的散文家。从他的散文集也被冠以《一朵午荷:洛夫散文选》之名,可以看出,他是很厚爱自己这一篇散文的,或者说他在潜意识中也将《一朵午荷》中的境界当作了自己散文创作的境界。这篇散文,更是用诗意的语言、诗化的情怀,传递人的相处、生命和审美的三重意境的哲思美感。
这篇文字从一次争辩写起,但是他却用了一个温和的词“温和”来修饰这次争辩,仿佛可以看到争辩本身对于两个人的意义,仿佛不是在探讨对错是非,反而更像是爱人之间思想交流的契机。他们探讨的“爱荷与爱人的关系”,从争辩的内容到争辩的结论都充满了诗意的“罗曼蒂克”。最后女子以一句“欣赏别人的孤寂是一种罪恶”,大概是对亲密关系的渴求,或是对爱情最终走向孤寂的一丝丝担忧。这种娇俏的嗔怒是淡淡的,不明言却让两人会心地赧然,柔软却是有力的慑服。这句话成了洛夫心中的涟漪,整篇文章由此起,又贯穿始终,仿佛洛夫写此文便是为了用一种浪漫的诗意在替自己辩驳“我不是你说的那种罪恶”。等到赏画时,基于对对方的了解,洛夫知道二人都想表达意见,可是一开口争端必起,于是容忍和默认成了二人之间的默契。在去看画展的路上,洛夫也写到二人之间的日常,“老是喜欢做一些平淡而又惊人的事”。这种关系像不像《论语·子路》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像不像《庄子·山木》说的“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平静,温和,淡然,彼此独立又紧紧相依,各自不同又惺惺相惜,一如荷的清幽淡雅,充满了古典的智慧和美感。
洛夫对于“荷与爱”的关系不啻于对爱情的宣言。“不但爱它花的娇美、叶的清香、枝叶的挺秀,也爱它夏天的喧哗,爱它秋季的寥落,甚至觉得连喂养它的那池污泥也污得有些道理。”正和舒婷《致橡树》异曲同工,而在表达方式和情感力度上更古典。成熟的、博大的、持久的爱,不仅仅只有暗恋的懵懂、初恋的羞涩、热恋的奔放,也爱相处中的平淡和琐碎,爱失恋的落寞,甚至觉得有时孤寂的苦涩也有些道理。爱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这一点,不论中西,都一样。叶芝《当你老了》不就说既爱你年轻的盛放、柔美的身姿,又爱岁月留给你的哀戚的痕迹和朝圣者的心灵,甚至爱情早已隐没于群星之中,爱依旧长存。
可见,一朵午荷已经超越了传统意象中周敦颐等人赋予的“荷”含义:坚贞高洁、遗世独立的君子之德,对这朵午荷来说,它显得过于硬朗了。更不同于“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芙蓉向脸两边开”“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它又喧嚣、明艳、做作了些。也不同“碧荷生幽泉”“菡萏香销翠叶残”“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它还是萧瑟、低沉了些。它只是午荷,温和又淡然,是洛夫理想中的爱人或知己的相处之道。
夏天赏荷,赏得是喧嚣。朱自清用“田田”“密密地挨着”写荷叶的密集,用“一粒粒明珠”“碧天里的星星”写荷花的多,所以需要饱满的“弥望”。洛夫也写夏天的荷《众荷喧哗》,他对摆脱了“众荷”的描摹,直接跳跃到那“一朵”:“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我向池心/轻轻扔过去一粒石子/你的脸/便哗然红了起来/惊起的/一只水鸟/如火焰般掠过对岸的柳枝/再靠近一些/只要再靠我近一点/便可听到/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转/你是喧哗的荷池中/一朵最最安静的/夕阳/蝉鸣依旧/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
他之所愛,是“一朵”,是在喧嚣之中的孤寂,因为宁静温婉,独得我心。与这“一朵”相配的是一把碧油伞、夕阳、蝉鸣。这些是再熟悉不过的古典意象了。撑着一把油纸伞的丁香姑娘,独自,彷徨,彳亍,是远离喧嚣的孤寂,是可望不可即的“走近我”。夕阳和蝉鸣,是将落未落、将衰未衰之物。诗和散文相互印证,开在洛夫心里,离诗的意境最近,是不盛不衰的中和之美。和川端康成《花未眠》中那一朵孤寂的凌晨四点的海棠花相同的是,都是远离喧嚣的孤独。不同的是川端康成始终摆脱不了绚烂之中死亡的悲哀,有一种向生即死、向死而生的凝重。独立于众荷之中的那朵午荷,既不从俗,亦不对立,带给人的是一种世俗中温和的宁静。
这种宁静,源于生命的通达。“兴衰无非都是生命过程中的一部分”,能接受盛放时的赞赏与攀折,也能安静退回到叶残花凋,坦然面对、优雅谢幕,兴盛浓艳不娇纵,衰落残败不哀婉,顺其自然。这才是生命的完整过程,爱生命,不就是爱生命兴衰的全部过程吗?温柔敦厚,不过不及,宠辱不惊,“贫而乐,富而好礼”“也无风雨也无晴”不都是这样一种生命状态中,没有大波澜,却有大智慧。
梵高的“粗暴”与“深沉”,激越的雨“极度的喧嚣中又有出奇的静”,荷叶的“韵致”与“骚动”,荷花的“矫健中另有一种娇媚”。这两种美的姿态,又传达出洛夫的审美趣味。甚至对徐志摩和朱自清的调侃,徐志摩激情奔放,朱自清沉静内敛,似乎这里兴之所至,随意而成,并无扬抑。不过徐志摩也写过《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柔则柔矣,情感却是浓烈,是不宁静的。朱自清远离白日里的“不宁静”到寂静的荷塘寻找内心的宁静,所以他似乎更不需要大雨的声势、翻飞、急迫、嘈杂、激越。
盛放是生命的力量感。“午”, 《说文解字》上说“午,啎也。五月,阴气午逆阳”。是一日之中的逆转,是盛极而衰的起点,是由生命的力量感走向凋落的无力感的过程,比“映日荷花”少些绚烂,比“秋后残荷”多些意趣,是喧哗之后的深沉,是透彻之前的优雅。从洛夫写画、荷、文学中的两种状态,基本上可以揣测,王国维的“优美”和“壮美”说,是萦绕在他心里的。
“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简言之,王国维对中国古典文学中表现出来的美,做了“优美”和“壮美”的区分。“优美”是客观、静观,让人产生平和宁静的感觉。“壮美”是冲突、强烈,是由动到静的过程中产生,引发崇高、震撼、敬畏。很显然,洛夫在描摹景物时,时时将“壮美”和“优美”对写,而且从争辩到寻得,从夏到秋,从雨到荷,恰好符合由“壮美”到“优美”的过程。不过,从文章的结尾来看,离他心灵“最近”的,还是“最静、最最温柔”的“优美”。
也就是说洛夫虽然用现代的语言写诗,内心却始终深藏古典的审美与情怀——内敛的、宁静的、温和的,不偏不倚,不疾不徐,不过不及。他的《边界望乡》《譬如朝露》《长恨歌》《独饮十五行》等现代诗歌,取之于古典意象,表达了古典的情趣。
爱喧嚣、热闹、繁盛,也爱它们必然走入的宁静、孤寂、落寞,因为这本就是生命的二重奏,是一体两面,是生命历程的完整周期。世人多爱繁花盛开,洛夫却欣赏生命的整个过程,甚至寻到了二者相互交融、不可分割的状态,更坦然地欣赏孤寂和凋落,温情脉脉地辩白:欣赏孤寂并不是一种罪恶,而是一种对绚烂之后复归平淡的坦然接受,这未免不是一种优雅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