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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2019-05-10林卫飞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数学老师

林卫飞

忘了是谁说的:回忆是件苦役。下面我要开始这项苦差事了,检点我十几年的学生时代。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出生于浙东一个海边小镇。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发育得很完整的江南老渔村,终年吹着咸的海风。这是我生命的原点。

先说说我的父亲吧。

父亲是个泥水匠,会修桥,铺路,造庙宇,上栋梁,起坟墓,熟谙风水之理。父亲虽然从事卑下的手艺活,也不识字,但并不是一个粗人。他清癯斯文,稍有见识,谈吐不俗,有点像小学教员。

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年少时,常见他用墨水在脚箩、谷耙、扁担、锄头柄等家什上写自己的名字,防止丢失。字迹弯弯扭扭,四脚八叉的样子。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像别人家那样用红油漆,既不褪色又醒目。父亲略带不屑地说:“他们懂什么!红笔不能用来写名字的,古代判官才用红笔,判人死刑,索人性命,不吉利。”

父亲很会讲故事,小时候吃夜饭的时光总显得很温暖。昏黄的灯光下,他常常给我们说泥水行的各种禁忌,比如“老司头”(匠人)给人造房子时,不能把砌砖刀留在墙里,这样主人家会夫妻反目,家事不宁;又比如造房子祭祀时不能用豆腐,豆腐两面光,会让主人家境败落,不会聚财;又比如给人造墓穴时,烧纸钱的火不能用水泼灭,不然这人家的后代必有流涎不止者。父亲说百事皆有禁忌,不能随意碰触。这些听起来怪诞不经而又神秘诡异。他还会讲古。春季里多雨,没活干,父亲在家中赋闲。落雨的檐下,我坐在板凳上听他讲古,五女拜寿、薛仁贵东征、杨家将、梁山伯与祝英台、柳毅传书,还有三国、水浒、西游等,无论什么故事,张口就来。我问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他说看戏看来的,戏文里都有。镇上的庙里有求签筒,每支签对应一些文史典故,比如“秋胡戏妻”“薛仁贵叹月”“龙虎斗”等,父亲随口就可以解签,将简洁的签语演绎成一个个精彩跌宕又饱含哲理的故事,这让庙里的比丘对他很是佩服。父亲天生适合讲故事,讲起来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他知道如何把握语气的轻重、语速的缓急、节奏的快慢,甚至在哪里停下,在哪里留白,设置悬念,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小时候某个黄昏,父亲带我去水埠头找洗雪里蕻的母亲,站在水边的石阶上,很应景地给我讲《聊斋》里水鬼的故事。他说天黑的时候,如果你还在河边洗东西,河里就伸出一只瘦骨伶仃的手,把你拉下水,这是水鬼在找替死鬼,好换自己去投胎。那时秋已深,风一阵紧似一阵,我觉得背后有阴风袭来。

梁晓声说,人应该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现实地理的故乡,另一个则是精神上的故乡。我想,父亲就是我丰饶而肥沃的精神故乡,是我文学世界的开蒙者,他的讲述哺育了我的童年,让我见识了文学的模样。

我在县城上的初中。县城是大地方,不像乡下,找不到书店,文化路一带排列着大大小小的书店。买新书费钱,我们一帮同学常约起来到旧书摊淘书。那些书有的旧得发黄,有的没了封面,有的沾满泥灰,更有甚者,没了开头结尾,只剩中间,读后意犹未尽,充满悬想。我常推测结尾的种种可能,这练就了我续写的能力。初中写作文我最喜欢给课文续写,给故事套上各式结局,自娱自乐。那个时候,学业压力没有现在的孩子这么大,老师也比较宽容,不会像现在的某些老师——只要是课外读物就“格杀勿论”。寝室里每个同学的箱底、枕边、席下常见到琼瑶、席绢、古龙、金庸、王度庐、梁羽生等人的身影。晚上睡觉前我要在被窝里偷偷看上几页才能睡着,时间一久,把5.0的视力看成800度的近视。印象最深的是看《卧虎藏龙》,我深深地震撼于玉娇龙的离经叛道,碧眼狐狸的邪恶神秘。深夜,在被窝底下闷得久了,伸出头来透气,整个宿舍寂静一片,只有均匀的呼吸声。窗外,大夜弥天,秋声满耳,恍惚间觉得这样浓黑的夜色就是一个很深的江湖。2003年,读大学一年级的我在影视鉴赏课上欣赏到李安拍的电影《卧虎藏龙》,衣袂飘飘的周润发和一脸桀骜的章子怡在青翠的竹海里打斗,我满怀深情地注视着画面——他们是我的故人,是我16岁时就见过的李慕白与玉娇龙,他们从纸上走出来,走进了荧幕。

很多人在回忆学生时代时都会写到老师如何如何的慈爱,但我似乎没这样的好运气。我偏文,语文、英语学得极好,但数学不大灵光。数学老师二十出头,矮而瘦,面容清秀,但极少有笑容,满脸严肃,对学生极严苛:轻则言语呵斥;重则体罚,用圆规打手心,拿书掼头。我被打过多次,放在桌上的课外读物也被上缴过多次。每堂数学课于我而言都是噩梦,内心怀着深深的恐惧。很多次被留下来,在数学老师咬牙切齿的责骂下诚惶诚恐地修正做错的作业。那时就想,若有一天我也成了老师,一定善待学生。某一年带领学生做高三大阅读的复习,做到谢宗玉的散文《英语老师》,心有戚戚。文中的乡村英语老师教学手法粗暴,心灵空虚,物质窘迫,既可恨又可怜,我想起我的初中时代,突然有些释然,或许我的数学老师与文中的英语老师一样,有不得已的地方,年轻,没经验,出身农门,只能凭借严苛出成绩,毕竟在一个竞争激烈的县城学校立足真的不易。2017年的初春,我们初中毕业近20年,第一次召开同学会,由我邀请任教老师。当拨通数学老师的电话,报上姓名时,她马上回应:“我记得你,七班的语文课代表,很爱看书。”刹那,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当得知我当了语文老师,她很开心地说:“你适合吃这碗饭。”同学会当天,我见到了数学老师,她比20年前略丰腴,剪着波波头,面相柔和,充满母性。时光把她身上的火气败得一丝不剩。我穿过喧嚣的人群,迎上前和她拥抱,就像拥抱五味杂陈的往事。

上了高中,文理分班,我理所当然地选了文科。高中生活过得忙碌而单调,有背不完的东西,做不完的题。本以为语文课会成为灰暗日子中的一道光,但纯应试的课堂让人厌倦而绝望。我常把自己放牧在阅览室里。当时学校在扩建,造了很多新房,但图书馆还在西边的青砖瓦房里,那里背阳,终日不见阳光,气息阴冷,霉味深重,那些书像幽居深宫的妇人,被冷落多时。去阅览室的人并不是很多,毕竟上了高中,有闲工夫的人少。管理图书的男老师瘦弱苍白,安静少言,身上有落魄气,像古时小说里怀才不遇的才子。我极喜欢阅览室里的氛围,在我看来图书馆不能太新,太敞亮,安静,少人迹,旧旧的,带霉味,熨帖温暖,有时光积淀的味道,多好!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急急地吃过饭,穿过老教学楼寂寂的走廊,走进图书馆。书架上罗列着《收获》《国家地理》《杂文》《读者》《人民文学》《花城》《书屋》《中国摄影》等杂志。我很爱读一种散文杂志,名字记不准确了,封面豆青色,刊名的字体有点瘦金体的味道,铁画金钩,很骨感。

大学溯长江而上到了重庆,读的是师范大学的中文系。教书是我爱的。我不喜欢“重庆”这个名字,喜庆得过于俗气。我固执地在给朋友的信里把自己身处的城市称作“渝州”,“思君不见下渝州”的“渝州”。我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大雾茫茫,不见阳光;火锅麻辣,像这里的人的脾气,火爆爽利,生猛恣意;这个城市仍保留着已式微的古中国才有的江湖气息,“袍哥”的血性依然流淌于土著的血液中。上大学后,我一直保持夜读的习惯。巴山多夜雨,嘈嘈切切,淋淋漓漓。雨夜掌灯,徐徐摊开一卷,很惬意。离开渝州已逾十载,但我至今想念那里的雨。

大学过得自由而充实,常泡在图书馆里,有些无趣的课干脆逃掉。中文系的老师常推荐书目。我不大喜欢按照推荐的读,对过于正规的东西,隐隐中有些抗拒,比如我喜欢《陶庵梦忆》《阅微草堂笔记》《本草纲目》《随园食单》《辍耕录》《聊斋》等甚于四大名著。看书不重系统,杂而乱,行于所行,止于所止,全凭心意,也不关注全局,喜欢其中碎片化的、一闪的灵光。大学时代,深深地迷恋台湾文学,简媜、白先勇、张晓风、周梦蝶、张曼娟、朱天文、林怀民……他们有着许多大陆作家没有的言语气质、人文底蕴。记得系里有个同学是在家居士,我们往来颇多,受他的影响,我还读了几本佛经,虽然没读懂,但法喜充满。山城燥热的夏夜里,读《金刚经》,恍若沐浴着来自恒河之畔的清风。大学的阅读也减轻了我的文艺病,增加了灵魂的钙质,冉云飞、熊培云、陈丹青、资中筠、傅国涌、龙应台……在我看来,他们是“思想侠客”,有独立的思考能力,有凌厉的思想鋒芒,有不凡的道德勇气,有深邃的眼光,有理想主义的气质,白纸黑字,手起刀落,一剑封喉。

黄庭坚有诗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的学生生涯十载有余,当年雨天听父亲讲古、深夜掌灯看武侠、巴山夜雨里乱翻书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十多年后,我依旧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只是世态纷杂,人生艰难,不容我有年少时的江湖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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