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居记物
2019-05-10景平
□ 景平
铁之朽
外孙乐乐在院子里玩耍,蹲于墙根,捡拾什么。我上前一看,是一种褐色的碎屑。再细看看,这碎屑,竟是锈蚀剥落的铁。是铁烂掉之后落下的铁屑。
依墙而观之,一只铁锈的管子,由屋顶直通下来,又直扎到地下。整只管子像老树的树皮一样,苍黄而龟裂。不同于老树树皮在于,其龟裂的铁屑,竟然会在阳光下剥落。
多少年前,总以为铁是不朽的。后来知道,铁之锈,原来就是铁之朽。不过,不曾看到过铁的如此之锈,如此之朽,如此之剥落。这锈,这朽,这剥落,竟使人对着铁,怆然。
常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好像钢铁是世界上炼成就不朽,且永远坚硬的东西。看到钢铁是怎样锈掉的,就知道了不朽的东西竟也会朽,坚硬的东西竟也有脆弱的时候。
其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会怎样地消失。铁,起源于泥土:由矿石而矿粉,由矿粉而烧结,由烧结而熔炼,由熔炼而铸锻,终至于成为钢铁。之后呢,又渐归于泥土:由坚硬而疲乏,由疲乏而锈蚀,由锈蚀而龟裂,由龟裂而剥落,终至于又成齑粉。由泥土而来又回到泥土。
想想,建成这个院子,不过十多年的光景,也就是说,这只铁锈的管子,不过十多年的时光,就已经锈蚀而至于剥落。院子里的树们,方年青气盛,院子里出生的孩子,也刚青春年少。一只坚硬的铁,却己锈蚀剥落而至此。其寿命,竟敌不过一棵树?或敌不过一丛花木吗?
铁,火的熔炼,使之诞生;非火的沐浴,却使之磨灭。如果仍然深埋于矿藏,铁将永远是铁矿。铁将永远是铁矿,然而,其绝对不成其为铁。
铁在成为铁之前,应该是深植于地层的矿石的魂,是流淌于磨砺的矿粉的魂,是凝聚于炼火的烧结的魂,是熔炼于烈焰的铁流的魂,是锵镪于砧石的铸锻的魂。铁在成为铁之后,又是呼啸于丛林的剑枪的魂,是躬耕于垄田的犁铧的魂,是喧嚣于世界的机器的魂,是寂寞于地底的铸铁的魂,是锈蚀于庸常的管架的魂。成为铁或者不成为铁,铁魂都在。
诞生即意味消亡。然而依然须有诞生。没有诞生连死亡也不存。即使铁会消亡,然却仍须为铁。零落成粉,熔炼成水,即使重铸,依然为铁。作为铁,毕竟坚硬,毕竟铮亮,毕竟锵镪。毕竟可为剑,可为刀,可为钺。毕竟会呼啸,会怒吼,会铿然作响。即使沉默,也是硬的。即使断了,也会嘎然。即使铁不在,然铁魂在。即使剑不存,然剑气存。
于是,纵然锈蚀了,纵然剥落了,纵然朽了,也是铁之锈蚀,铁之剥落,铁之朽。此之朽,也为不朽。不过,既然为铁,不朽如何?朽又如何?朽与不朽,又如何?
看见外孙捡拾铁屑的时候,我就说:“快扔掉,这烂铁!”后来看他摸着锈蚀的铁,我转而告诉他:“这是铁,烂了,但它是铁。”外孙看看我,重复说:“烂了,但它是铁。”
野生树
一棵树终于被砍掉了。终于没有摆脱一种被砍伐的命运。这棵树,是生长在城市路边的一棵树,是生长在城市墙外的一棵树。其实,也是生长在城市生态之间的一棵树。
这棵树,大约已经生长十年或者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是长在这城市路边墙根的一丛柔软的灌木。但我认出来了,那是榆树。就像所有的榆树一样,最初,它们往往是生在城乡土地上的一种野木。
说它是野木,因为它不是被人种植在城市街墙里的绿草地上,而是完全由自己从墙壁间爆出来的树木。而爆出它来的街墙里,是规规整整长着的由城市哺育培养的花草和树,那规整的生长,越见出了这蓬榆树丛的野生。
起初,它似如爆炸的绿,勃然而粲然,然而不过也就是那么柔弱的一丛。之后,绿了,黄了,黄了,绿了,居然蓬勃而葳蕤,居然挺直而茁壮,居然长成了一棵斜出于城市街墙的树,成为了城市墙外路角的一簇风景。
这丛灌木样子的榆蓬,蓬勃为一棵斜出于墙然却笔直的树,自然不乏人的修剪与培植。是人的关怀,使之由丛而棵,由纷而聚,由蓬而立,十年,十多年,它居然长成了一棵像样的绿叶榆树。所谓十年树木,如此是也。
我曾多次地看着这棵野生的榆树,仰望这棵野生的榆树,赞叹这棵野生的榆树。想到一棵野生的榆树竟然在格式化的城市成长起来,便为这野生树的生长而深感庆幸,也为这城市能够容纳这野生树的生长而略感欣慰。
然而,我的想法侥幸了。这侥幸,也许正源于野生榆树生的侥幸?我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再走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空间似乎空了许多。是少了什么吗?哦,少了那棵斜出的凌空飞跃的野生的榆树!细细寻找,只在路边的墙根,看到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这野生树,终于还是被砍掉了,终于还是被格式化掉了,终于还是没能够容于对于城市墙壁的突破。看看那墙壁里面,看看那些墙壁里面的树们,尽管并不比这野生的树生得正长得直。但这正而直的野生树,这自然自由生长的野生树,终究没能够避免被规整掉了的命运。
榆树,人称“榆木疙瘩”,是不开窍不开化的代名词,也是固执执着执拗的代名词。在过去的饥荒年代饥饿年代,榆钱是可食的,榆树皮碾成面,是粘揉糠菜粗粱的辅食。其与人的生活乃至人的生命,曾经的如胶似膝。但它被砍掉,不会是有人又以此为食吧?
或者,也确实是有人以此为“食”了?毕竟,对于城市的格式化的维护,是大有人在的,对于城市之壁垒化的维护,也大有人在。尽管对于城市野生树自由自在的生长,也曾有人关怀甚至关爱,但毕竟不及城市“卫道士”手中传统的斧斤或者更为现代的武器。
一棵野生树去了,那空间到底失去了什么,没有多少人在意。但毕竟会有人记着。曾经关注野生树的人许会记着,曾经砍掉野生树的人许也会记着。尽管记着野生树的人也会被忘记,但这城市的边上,这城市的墙边,毕竟爆出过野生的树。一个空位子,曾生长过一棵树。
其实,记着不记着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市的野生树肯定还有,或者,肯定还会有,而被砍也肯定还会有。
那么,我想说的是,什么时侯,追求自由的野生树不再破砍掉的时侯,这城市,也许才会有了好的自然的生态。
北方竹
南方有竹,北方也有竹。但北方的竹,不同于南方的竹。
北方竹不像南方竹那样,将自然的绿匍匐得满山遍野。北方竹只是被作为景观,种植于庭院公园或者可以点缀的地方。
印象里北方无竹,北方冷,生长不了竹。但北方人画了竹悬挂于厅堂,或雕了竹砌在了影壁,装饰一种不可居无竹的生活。
据生态人文学者杨明森考证,春秋秦汉唐时代,北方是有竹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北方没有了竹子。气候变冷故。所以,他说,竹林七贤的典故,其实并没有真的竹林。
而今,气候变暖时代,北方又有了竹子。不过,不是自然生长的竹,而是人工培育人工移植的竹。所以,在北方的城市里,在人们栽种的绿植之间,我们又看到了竹子。
北方竹之所以可以度过冬天,在于北方之冬日已不冷,寒天也无雪,甚至已经逊色于了南方的冬雪。但北方的冬天,毕竟不同于南方的冬天,北方的冬天也依然寒冷。北方竹遭遇冬天,确实是硬挺着。虽并不落叶,但确乎也都瑟缩着枝叶,卷曲着叶片,活得并不从容。
我是惊奇于冬天的北方居然生长竹子了,惊奇于这竹子居然未被冻死,也未被冻枯。但惊奇之余发现,毕竟许多的竹被冻得发灰。竹们被寒冷挤压在一起,似乎抗争着寒冷,似乎抱团取暖,但也相互挤压着相互倾扎着,缺了许多的自由与舒展,生了许多的局促与猥琐。
橘生南国为橘,橘生北国则为枳。竹生南国为竹,竹生北国也为竹。但这竹子,还是不是南国的竹呢?还是不是南国竹的青葱茁壮茂密呢?还有没有南国竹的高洁坚韧自由呢?我不得而知。
当然,我没见过南方的竹山竹海,但见过作家玄武微信朋友圈发的抱山书院的图片。抱山书院被抱于延绵大山,那山波伏浪涌地绿,每面山也绿得波伏浪涌。我怀疑那绿波绿浪,就是南方的竹。
那竹,那绿,一缕一缕的,应该是真的,竹把山峦编织得油画似的,我却似乎感觉出了假。但又想,不会。那竹,应该是舒展的奔放的浩荡的,富有一种磅礴气势的竹。我以为那才是竹的世界。
北方当然也需要绿,或者说北方的冬天,尤其需要绿。松柏是北方生态的常绿树,竹子不是。但人们移植了竹,移植了绿,不管竹们愿意不愿意,人们移植了南方的生命。
但移植不来南方的生态。北方竹生长成南方竹的延绵是不可能的,不过点缀而已。然而这点缀,点缀于寒冷的时候,无论如何只能委屈竹子了。而委屈,又何不是一种摧残?
因而,看着北方竹和它在北方的冬天所挺着的坚毅,我并不觉得可赞。倒是为其无端遭遇的寒冷和在寒冷中的颤栗,感到可叹。
为竹计,当北方尚无生长竹的生态与环境的时候,我但愿北方无竹。
大风蓝
一丛灰黯的树桠,一爿褐红的楼角,一缕飘白的闲云,漫空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看不见太阳,但阳光应该是从天顶打下来的,把树和楼打得发亮。
曹君在微圈晒出这个图的时候,标明:此刻。我想这该是北京的“此刻”。微影画面质感,不错。她给微影的命名才好,甚至可以称绝:“大风蓝”。
早晨,外孙“呜呜呜儿——”鼓着嘴唇,问:“这是什么声音?”我说:“哼歌的声音。”他说:“不对,是风声。”就又“儿儿儿呜——”,又问:“这是什么声音?”我说:“是风声吗?”他说:“是。”
然后就比划着,说:“昨天晚上风可大了,呜呜呜——儿儿儿——,风都把我吵醒了!”他的模拟由低到高由高到低,像不像不说,一个四岁的孩子,之前知道了雾霾,现在又居然听出夜里的风声!
是的,昨天半日春雨,昨晚一夜风声,就看了这个北京的“此刻”,就有了这幅北京的“大风蓝”。刘君在微信上一语双关地评论:“又吹”。我觉得确实是吹,但又不是在吹。
没问题,“大风蓝”是风吹出来的,污染靠风刮,不能不承认,是大风吹而至此。而今的天空,雾霾,风刮,晴蓝;晴蓝,雾霾,风刮,几乎成为一个规律。没有风,那种晴蓝无余的时光是没有了。所以,承认自然之力,顺应自然,尊重自然,是也。
当然,风背后自然也有人的力量。“大风蓝”也是人治出来的,污染靠人治,不能不承认是人力以治的结果。没有人力以治,污染浓度不足以凭风自净。不是说么,风还是过去的风,天空却不一样了。所以,承认人力自然,改善自然,保护自然,也然。
据说,这“大风蓝”,刮破一个曾经的北京悖论:不刮风,雾霾;刮风,沙尘;或者就是,雾霾连着沙尘。“此刻”“大风蓝”之后,可以看得见的是,北京,无尘也无霾!
就如一则新闻所报道,说美国航天局在社交媒体发文:“世界比20年前更绿了!”美国人在2000年至2017年间收集的数据显示,全球绿化面积增加了5%,相当于多出一个亚马孙热带雨林。仅中国,植被增加量就占到过去17年全球植被总增量的25%,居于全球首位。库布齐沙漠绿了,毛乌素沙漠绿了。大风,再刮不来曾经的“北京尘”了。
又如一新闻所报道,说联合国环境署发布《北京20年大气污染治理历程与展望》报告,1998至2017年,北京空气质量明显改善,二氧化硫(SO2)、二氧化氮(NO2)和可吸入颗粒物(PM10)年均浓度20年分别下降了93%、38% 和55%。这就是说,污染总量减少了,污染浓度降低了。雾霾,遇风,再也不是浓得稠得化不开的“北京霾”了。
说来,这个悖论的背后,其实是人与自然的背离;而悖论破解的背后,却是人与自然的和一。“大风蓝”,或者,“北京蓝”,是风吹出来的,也是人驱出来的。岂非一种天地人和的结果?
其实,这事别人说不说,我们自己知道。我所居住的城市,40年前,天空下烟尘。30年前,眼里迷沙子。20年前,黑夜不见星星。10年前,网友开始晒蓝天。而今,“山西蓝”成了常态。
《联合国人类环境宣言》早就说过了:“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宝贵的。”“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
于今想来,生态环保,生态文明,就是人类发现、发明、创造和前进的新路径。其实质,就是人的文明,是人的内在生态文明与外在生态的文明的构建。
桃杏树
城市春天最早的复活,是迎春花回来的时候,连翘花回来的时候。桃花杏花回来的时候,复活的春天,就女子般男子般洋溢着蓬勃的鲜活了。
曾经一次从北京八达岭往山西大同攀爬,也是春天,一路蜿蜒向上,群山之间,簇簇蓬蓬蓬蓬簇簇,就延绵着漫山的桃花杏花。那时,豁然点燃了我的激动。多少年之后,看见桃花杏花,就想起来了这次曾经。
城里的桃花杏花,多是山桃花山杏花的样子。山桃花山杏花的棵立,山桃花山杏花的蓬丛,山桃花山杏花的笑颜。或红或粉或白,或者,由红而粉而白。该不是从山里娶到城里的罢?到底是不是,却也不知道。
我们单位的楼门亭两侧,种着两片儿桃树。说两片儿,实际也不过每片儿三棵。因为开花的时候,开成了一边一片儿,长绿的时候,长成了一边一片儿,凋零的时候,凋成了一边一片儿,故曰:两片儿桃树。
这桃树,我以为,就是山桃树的一种了。年年夏天,我都会去摘了它的桃吃。那桃,不大,淡黄,微红,多是并蒂,落了城市的灰尘,与桃胶黏在一起,得用流水冲,刷,才干净。桃的味道极好。鲜,甜,淡淡的苦。会想起来在家乡吃过的桃。不是城市人在超市或集市买的那种大得骇人的桃子。我以为那是孙悟空在《西游记》里偷吃的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们只在儿时的书里话里看到听到,没想后来,人们不是从孙悟空手里,而是从现代科技手里,吃到了这样的巨桃。
而这样的桃子,我是从来不吃的。那不是我们家乡的桃。要说,我们的乡村,桃树其实并不多。一位老婆婆,院里种着一颗桃树,我们从毛桃的时候,就爬过人家的破墙,去摘,去吃。结果,总是被骂,被撵,也总是吃不上。也许吃过几颗吧,就成了一辈子的桃的味道。所以,后来看见桃树杏树,就想起来乡村的桃味,看见桃花杏花,就猜想它会不会结桃结杏。其实,知道看见的桃树杏树已经是一种城市的景观树了,但总是免不了在枝叶间寻寻觅觅,看它结没结果实。
关于树,我记着两个说法:十年树木,桃三杏四。但在我的词典里,只有一个说法:桃不过一。儿时,我在爷爷的园子里种过一棵桃树,桃树长到不足一膝高的时候,被爷爷刨掉了。爷爷自己种的柿树,长到比人高的时候,爷爷自己挖掉了。而爷爷种的香椿树,在爷爷去世后,则被本家的一位爷爷打掉了。好几个10年过去了,后来再回到那个已经荒芜的爷爷的园子里的时候,或者不回到那个园子,也常常想起来这些树。常常寻思,哪里是我种过的一棵桃树?
是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曾拍过一幅以桃花为背景的照片。一次什么地方请提供一幅生活照片,想把这幅照片提供出去,但最终还是没有提供。是觉得那照片,尽管只我一人,却似有一种在桃花女子丛里照相的感觉,遂便作罢。
但毕竟对桃花的情感并未离去。于是看见桃花杏花,就不肯离去。就走近它,看着树想树,看着花想花,看着枝干想枝干。那缀花的枝干,一种铜色的似有金属声音和金属重量的枝干,发着古铜的光泽,却比古铜富有生命的光晕。
于是就想拥有这样的铜色的枝干,想拥有这样的金属和金属挺拔的刚劲。想拥有这撑在花世界里的锐利的骨杆。似乎,只有这样的金属一样的枝干,方挺得起一树的繁花。
桃花杏花是美人的笑颜,我想,这铜色枝干则是硬汉的臂膀。舍不得折花也舍不得折枝,但心理总暗暗思忖,什么时候拥有这样一支古铜一样的木杖,然后,荷杖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