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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系”青年的前世今生

2019-05-09司艺旋

青年文学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佛系青年

摘  要:“佛系”文化近年来在年轻人中广为流传,但“佛系”的生命状态却并不罕见。鲁迅小说《在酒楼上》中吕纬甫虽与“佛系”青年相隔近百年,时代精神与社会环境存在很大不同,然而二者的生命状态却有着本质的相同。本文以吕纬甫形象为参照,论述当代“佛系”青年身上存在的弊病,并以鲁迅思想为指引对此进行反思与深究。

关键词:“佛系”青年;《在酒楼上》;吕纬甫;大学生生命教育

作者简介:司艺旋(1996-),女,山西晋城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1-0-03

时下,一个新名词“佛系”青年在中国火了。“佛系”青年的生活方式,也正在从一种“亚文化”蔓延至整个社会,产生着日益广泛的社会影响。“佛系”青年的典型人生态度就是:不争不抢、不求输赢、有无均可,怎么都行。随着影响辐射力的日益增强,这种文化已不仅仅在网络中扩散,更是进入了理论学术研究的视野,赞赏者有之,贬斥者有之,辩护者有之,一时间众说纷纭,颇为热闹。

“佛系”青年确实是个新名词,但是那种与世无争、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生命状态在中国历史上并不鲜见。五四落潮之后,有不少青年人就由激进一下子变得消极起来,鲁迅及时地刻画了这一时代肖像,小说《在酒楼上》中的主人公吕纬甫就是这一形象的典型代表。吕纬甫整日情绪低沉、精神萎靡,对生活提不起热情,常常把“无聊”、“敷敷衍衍”、“模模胡胡”等词挂在嘴边,这与当今的“佛系”青年何其相似乃尔!吕纬甫与“佛系”青年相隔近百年,时代精神与社会环境存在很大不同,然而二者的生命状态却有着本质的相同,吕纬甫可谓“佛系”青年的前世,而“佛系”青年可谓吕纬甫的今生。

五四时期新旧思想交替,人的意识开始觉醒,许多知识青年纷纷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宣言,对现代文明的追求异常积极和热烈。然而,在救亡图存的时代要求和内忧外患的双重压力之下,这样的觉醒很快就随着五四的落潮陷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气氛之中。钱理群在论及五四运动时说:“五四时代情绪必然包含两个侧面:一面是对‘人的价值的充分肯定,昂扬向上的时代最强音;一面却又是感伤、悲凉、颓废……情绪的笼罩……”[1]如果说在五四运动轰轰烈烈展开的几年凸显出来的情绪更多是昂扬向上,那么在五四落潮后,觉醒一代的青年人内心充溢着的更多是“感伤、悲凉、颓废”之类的情绪,鲁迅笔下的吕纬甫形象就集中体现了这种社会心理和时代病。百年已降,五四运动开启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如今进入全面深刻转型的阶段,伴随着思想观念的变革,社会生产力与物质财富也得到迅猛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与此同时,现代化的弊端也在不断显现。物质的极大丰富也带来了精神生活的虚空,工具理性、消费主义的盛行使个体对于世界和社会生活的意义感开始全面失落。面对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涉世未深、心理脆弱的青年极容易陷入苦闷与迷茫之中。他们苦苦追寻生命的意义却屡屡受挫,在狭窄的上升通道里时常碰壁,席卷而来的升学压力、就业压力使他们苦不堪言。“佛系”文化适时地出现,为迷茫的青年们提供了一个自我安顿的方式——宣称看淡一切、无欲无求来降低期望,舒缓压力。于是,他们主动选择用“佛系”这种“丧”文化来安慰自己、保护自己、治愈自己。如果说吕纬甫的意气消沉是五四落潮之后一代青年人“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悲剧,那么当今“佛系”青年更多则是“梦破之后无路可走”的精神危机。

吕纬甫也曾热血澎湃、激情昂扬地投身革命与改革当中,然而现实残酷的挤压使他放弃斗争,选择在颓唐与无聊中消磨生命。“佛系”一词看似潇洒超脱,实则是青年们对悲观消沉的掩饰。吕纬甫与“佛系”青年都秉持看淡一切、不争不抢的生活态度,做一些“无聊的”、“等于什么也没有做”的事情。面对复杂的社会和日益艰难的斗争,吕纬甫与“佛系”青年都选择以遁世和逃避的生命态度,消极地对抗着让他们力不从心的生活。吕纬甫与“佛系”青年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环境的消极顺应,他们身上共同缺乏的是生命的自主和自强,缺乏的是为了追求生命的存在意义而积极创造、提升生命价值的意识。自嘲像蜂子和蝇子一样“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的吕纬甫,宣称“无欲无求才是王者荣耀”的佛系青年,通过不断地自我矮化、自我催眠的方式拉低對自我和社会的期望从而逃避现实,舒缓压力时,恰恰反映出他们生命力的萎缩与疲软。可见,虽然吕纬甫与“佛系”青年所处的时代相隔近百年,但他们所面临的新旧思想交替,价值标准、社会文化转型的大背景是相似的,身处其中表现出来的迷茫、困惑以至于悲观、消沉的精神状态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佛系”文化风行大江南北,为青年人所服膺和趋从,不少学者给予同情理解,甚至于不无赞赏,认为这不是“病”,也不是“丧文化”,而是一种“消极的善”[2]。到底怎样认识当下流行的“佛系”文化?怎样评价“佛系”青年?让我们回到小说《在酒楼上》,在文化经典中寻求智慧,看看鲁迅对待小说主人公吕纬甫是怎样一种态度和评价,也许对我们认识“佛系”文化和“佛系”青年不无裨益。

《在酒楼上》中吕纬甫的故事,是以第一人称方式来叙述的:“我”与昔日同窗、同事吕纬甫在酒楼上相遇,故旧重逢而有了一场对话,从中展现“我”与吕纬甫的生活状况与精神状态。“我”漫无目的地漂泊,找不到精神家园,回到自己曾工作过的S城,想寻访昔日的痕迹,却无奈发现一切都变了模样。故地重游不仅没能排解孤苦,反而使“我”愈加寂寞,漂泊之感挥之不去。在这样凄清、懒散的气氛中,吕纬甫出场了。原本敏捷精悍的他,如今变得沉静颓唐,行动也格外迂缓。“我”的迷茫与矛盾,吕纬甫的颓丧与消沉,都在对话中一一表露。吕纬甫缓缓讲述自己所做的“无聊的事”,“我”在一旁冷静审视,在他的故事中看到自我的影子。曾经志同道合的战友,如今都在现实的冲击中变得茫然,无所适从。二人都渴望在交谈中重拾继续战斗的勇气,但“我”渴望的是重新燃起追寻的希望,而吕纬甫渴望的却是得到旧友的理解和包容。然而,他们的渴望都落了空:“我”惊异、期望的目光使吕纬甫惭愧和不安,吕纬甫的颓唐让“我”震惊又警醒。小说最后,“我”与吕纬甫分别,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去。通过对吕纬甫人生经历的观照,“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与失落于现实中的知识分子告别,继续前行。《在酒楼上》通过对“我”与吕纬甫形象的塑造,展现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在知识分子中间弥漫着的茫然、失落等情绪。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吕纬甫一般就此一蹶不振,放弃斗争。文中同处失落与孤独之中的“我”,最终却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在与失落者的灵魂交流中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拷问,更加坚定地迎着扑面的寒风和雪片,走进了“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鲁迅正是通过吕纬甫对自己尖锐的嘲讽以及“我”最终与吕纬甫的背道而驰,表现出对于“敷敷衍衍”的消极情绪以及受挫后萎靡不振、自暴自弃的强烈批判。鲁迅用冷峻深刻的笔调批判吕纬甫面对社会黑暗,缺乏斗争到底的勇气和长期韧性战斗的精神准备。《在酒楼上》中“我”与吕纬甫都有鲁迅的身影,二人的对话实际上也是鲁迅自身思想内部的一次对话。文中的“我”抵御住了世俗温情的诱惑,在彷徨中奋起,现实中的鲁迅也是这样,他一次次在灵魂深处审视和批判自我,战胜自我,在不断的求索中愈加坚定。

当年鲁迅以吕纬甫形象对处于彷徨中的自我进行了一次警示,这种警示对于当代“佛系”青年依然有效。鲁迅深信:“世界决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将来的”[3],一直以来都对青年的生命状态格外关注。他曾为青年提出“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4]的目标,并且主张高扬生命的主体性,彰显生命的价值。他进一步强调:“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5]鲁迅既要求青年自由地发展自我,又强调发展的度和质量,时刻警惕个人意识觉醒过程中可能面临的精神危机和随之而来的消极后果。青年人要抵御住社会的打击和诱惑,不能单凭一时的冲动,而需要一种“韧的战斗”[6]。瞿秋白曾指出“韧的战斗”是鲁迅精神之一。正是凭借这一精神,鲁迅才能一次次在彷徨与绝望中固执前行,终其一生都毫不屈服,决不退让。鲁迅认识到“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7],所以一直在提倡锲而不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屡屡告诫青年应当缓而韧,而不能急而猛,因为太急就难于耐久。然而吕纬甫们对此缺乏清醒的认识,没有“韧的战斗”的意识和勇气,一旦遇到压力,感到无所适从,便陷入苦闷之中,选择逃避、退缩,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当代的“佛系”青年也是如此,犯了青春期的通病。鲁迅曾在《寡妇主义》中说“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鲁迅文中处于青年精神状态的对立面的“她们”却成了当代“佛系”青年本尊,张口随缘,闭口都行的“佛系”青年们全然失去了烂漫的朝气,平添了几分横秋的老气。在《两地书》中鲁迅认为“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荆棘非践不可”,而“佛系”青年却选择以“内心的平静”来面对现实的惨败,以“平平淡淡”来安慰自己的甘愿平庸,以“看淡一切”作为自己无所作为的借口,用“佛系”的袈裟掩盖逃避、妥协的自己。《论睁了眼看》中鲁迅更是不无痛心和忿恨地指出:“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鲁迅这话是在吕纬甫那个时代有感而发的,如今读来却像是专门为当代“佛系”青年量身定制的。所谓的“佛系”不过就是怯弱者为自己造出来的一种“逃路”,但又羞于承认自己是人生战场上的“逃兵”,于是就求助于佛主,扯起“佛系”的大旗为自己遮羞造势,其手段与名号之“奇妙”竟至于此,鲁迅如若地下有知,该不会感慨国人“巧滑”智慧的代代升级、花样翻新?一个个逃兵败将自以为贴上了“佛系”的标记,不仅可以将那种曾经纠缠于吕纬甫内心的羞愧轻轻化解掉,还可以以一副淡泊名利的高迈和超脱模样在世人面前飘飘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殊不知鲁迅早就为他们预定了判词:“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8]当年的吕纬甫与当代“佛系”青年都同样“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是吕纬甫没有丝毫“满足”,而是内心不安;没有觉得“光荣”,而是深感羞愧。当代青年中的怯弱者和逃兵,再也不能打着“佛系”的旗号而“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并且“又觉得日见其光荣”了,应该逐步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天一天的堕落着”,应该知耻而勇,迷途知返。不妨听听鲁迅的判词和警示,不妨拿吕纬甫这面镜子照一照。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吕纬甫现身于酒楼上时已步入中年,意气消沉,苟且偷生,这都是青春激情消退之后常见的生命情态,只是对一个战士来说这是不可容忍和迁就的。而时过境迁,吕纬甫之后的当代中国已进入信息时代,社会变化日新月异,光怪陆离,青年人在纷繁文化的冲击和熏染下视野空前开阔,心智也过早脱了青涩单纯而走向早熟,这当然是一种进步,但是负面效应则是由早熟迅速滑向早衰,要不然怎么会有一批青年在血气方刚之际就自觉消歇了青春激情,扯起了“佛系”大旗而别宗立派,招摇过市?他们未老先衰,在精神上却已提早跨越了青春时代而直接撞进了中年的门槛,真真与中年吕纬甫在精神气质上径直對接了。不过,比起百年前这位精神兄长他们还有诸多不堪,毕竟吕纬甫还拥有过激情飞扬的青春时代,而当代“佛系”青年入世不久,在人生战场仅仅战了几个回合,就消磨了战斗意志而退下阵来。更有一些大学生正处于积蓄人生资本的黄金期,本应该踔厉奋发,励精图治,却似乎是早早预感了校园围墙外的风霜雨雪,一个个随波逐流躲进“佛袍”下遮风避雨。“佛系”青年不求磨砺成长,只求安逸自保,他们精明算计地与社会达成了妥协,彼此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岂不知不经历风雨哪会赢得成长。从吕纬甫到当代,时光过去了一百年,我们不能否认历史的发展和青年的进步,但是我们也需要正视精神和文化方面的危机,新时代会出现新情况、新问题,“佛系”青年的出现就是一种精神表征。信息泛滥芜杂下的生命“早熟”更多是一种“速成”,缺乏文化底蕴的铺垫和支撑,它并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早熟,反而会导致一种急转直下的“早衰”。当代“佛系”青年该不就是“早衰”的吕纬甫?当年,鲁迅也面临一场精神危机而四顾彷徨,但是他别具苦心塑造了吕纬甫形象,以此观照自我,走向自新。当代“佛系”青年应该从鲁迅那里寻求人生勇气和生命智慧,以吕纬甫形象为鉴,好好地审视自我,反思自我,从中体悟鲁迅的肺腑之言、人生忠告,认识到自己的怯弱、懒惰、巧滑和堕落,从“日见其光荣”中惊醒,从“佛系”衣袍的遮掩下走出,挣脱与吕纬甫这位前世兄长的精神联系,去迎接急剧变革的大时代,拥抱广阔火热的现实生活,在自强不息的人生中重塑一个崭新的自我,完成自我生命的涅槃,如此乃个人之幸、民族之福。

注释:

[1]钱理群:《试论五四时期“人的觉醒”》,《文学评论》,1989年第3期。

[2]汪行福:《佛系是一种消极的善》,《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4期,第29—32页。

[3]鲁迅:《三闲集·鲁迅译著书目》,《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9页。

[4]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页。

[5]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页。

[6]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作品精编》,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221页。

[7]鲁迅:《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8页。

[8]鲁迅:《坟·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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