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医生眼中的人性
2019-05-09阴绯
阴绯
突然,小男生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就一直这样弓着背、低着头、倒退着、走出了我的门诊办公室……那一瞬间,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字都模糊了……
从医20年,常常在患者及家属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与安抚,在他们无助的时候给予支持,在他们相互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给予调解,在他们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默默地忍受……是的,我们一直都是给予者,得到的回报就是患者及家属的一句肯定、一个微笑,仅此而已,却也足够。唯独在救治这个19岁彝族小男生妻子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获益者。
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但是所有的一切却宛如昨天……
患者是个极度消瘦的彝族小女孩,当时是背入病房的。我看了一下入院证,十六岁,右下腹包块待诊。病人衰竭的程度和非洲难民差不多,身高一米六,体重不到六十斤,近乎皮包骨头,几乎没有精神回答医生提问。
从小女孩穿戴来看,虽然算不上破破烂烂的,但是至少也绝对不是那种富裕的彝族家庭。但是小女孩的所有可以选择的治疗方案,都必须在大力的营养支持下才有可能完成。
看起来这是个比较棘手的患者了,所以我必须和一线医生一起完成第一次医患沟通。
几分钟后,在一线医生身后跟进来一个一样瘦小的彝族小男生,身高可能也就一米七左右,黑黑瘦瘦的,引人注意的就是眼睛有着高原地区少数民族特有的清亮。
我有些责怪地对一线医生说,“怎么叫个小孩过来?让他家属过来吧。”一线医生有些迟疑地说:“她没有家属了,只有这个……这是她老公。”
我抬头看了一下这个不知所措的小男生,“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九。”
“这女孩儿病这么重,她的父母呢,为什么没有来?”我有些烦躁起来,语气也有些不快。
听出我语气的变化时,这小男生立刻从一线医生的身后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用非常不标准的汉语夹杂着彝语对我说了下边一段意思:家里不会有人来了,所有的人都叫我不要管她了,她没得救了;县医院医生也说没得救,叫我背回家去等死,但是我舍不得……她现在明明没有死嘛,最后我去求了全村的长辈,挨着家去磕头,然后全村给我凑了两万元钱;家里的老人对我说,无论能否救得活,也就只有这两万了,你要是实在不甘心的话,你就带着这两万元钱背着你老婆去州里边找个医生再试一次……
听完他结结巴巴说完这些话,我立刻站了起来,直视着他明亮的眼睛,同时也感受到他眼中的坚定。
我首先给他提了一个要求,“两万元钱呢,现在还用不到那么多,你先交五千元钱,我们尽可能的在五千元钱范围内,先看看能不能给你查清楚,然后再谈下一步治疗方案”。
3天后,初步诊断考虑还是肺结核及肠结核穿孔形成的冷脓肿。目前情况外科干预风险高,如果开腹去处理的话,可能预后更差,只有我们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几天过去了,除了小女孩的生命体征比来的时候平稳了一些,其他的病情没有明显变化。一线医生查了一下费用,差不多五千,接近我对他做出承诺的这个数额了,我有点忧心忡忡的……
我把这个小丈夫叫到办公室,“你看现在花了快五千元钱了,我觉得疗效不是很理想,下一步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
小男孩儿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对我说:“没有啊,我觉得疗效很好啊。”
我说,“哪里好啊,你看那个包块的大小一点都没有好转,然后腹痛还是那么重,晚上还是在发烧……”
还没有来得及说到辅助检查的指标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小男孩就打断我说,“但是她开始吃饭了,医生,她吃饭了嘛!”
又是几天过去了,有天早查房我突然发现这小女孩坐起来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梳成了麻花辫……那一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渐渐地各项指标也开始好转了。
又到了该复查CT的时候了,我希望同时看看小女孩儿的肺部和腹腔的情况,但是两个部位的CT费用又太贵,科室里有人出主意能不能做一个部位,但是把两个部位一起给看看呢?我到了CT室和检查的医生商量,医生不太同意,因为这个从医院的管理程序上是不允许的。“能不能只看一个部位,做CT的范围宽一点,然后把我想看的内容一起给了解一下?报告只出一个部位?”CT室的医生考虑了一下说可以。医生一边检查一边问我:“是你的熟人?”我给他介绍了一下这对夫妻的情况,同时说到患者的费用现在很紧张了,能省点儿算一点儿吧。CT室医生听了没有说话。
结果等我拿到报告的时候,我发现他不仅是给多看了一眼,实际上把肺部和腹部都做了完整的一个CT,算是送给我们了……而整个我陪他们去CT室交涉的这个过程,我并没让小男孩参与,毕竟这虽然是好事,但是并不符合管理规定,我也只是很含糊地给他说到减免了一些费用。复查结果非常好,年轻人的生命力终于让病魔退却了……
在大家都很开心之余,我又隐隐地感到一丝担忧。
目前女娃娃是在康复,但是那么重的腹腔结核感染,意味着她可能会终身不能自然怀孕;而一个没有生育力的家庭,在彝族的部落里边将会承受相当大的压力。毕竟娶妻生子是大部分家庭的正常轨迹,他完成了作为丈夫的责任,倾尽全力救治了奄奄一息的妻子,而妻子可能无法为他生一个孩子来完成她的使命,这个小男生能够承担这个结果吗?
我把小男生叫到走廊上,准备就这个问题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小男生看见我凝重的脸色,立刻紧张起来;当他弄明白我表达的意思之后,突然出乎意料地哈哈大笑起来,同时重重地说了一句:“医生,她已经活下来了嘛!”这一瞬间,这矮矮的男孩变得无比高大,我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咯噔地落地了。
二十多天慢慢过去了,小女孩的情况也趋于稳定。我和小男生商量说,“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了,可以把我们的治疗方案,带着回县医院去继续治疗吧。”小男孩儿也开心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开始着手准备出院的方案了,一查他的住院帐户上还剩了一些钱,一方面他们可以坐着大巴车回去,同时也许可以从州府买点儿吃的穿的带回山区的老家去,挺好。
他们出院的那一天,我在上门诊。在忙碌中抬起头来一看,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诊室里边,有点局促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我问他,“出院带的药取了吗?”
“取了。”
“回家的注意事项,要复查的内容知道吗?”
“知道。”
我笑了一下说,“那快办出院去吧!”
突然,小男生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就一直这样弓着背、低着头、倒退着、走出了我的门诊办公室……那一瞬间,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字都模糊了……
病房有时候就像舞台,病痛、金钱、亲情、道义的累加压力犹如聚光灯,常常把一个人性格上的优缺点放大,很多患者及家属会在高压下表现出自己个性上最极端的地方。很悲哀的現实是,在这个舞台上,人性的光辉闪闪发亮的时候并不多,能够病房里默默承受一切,尽职尽责的就已经是表现优秀的了;还有不少互相指责、推诿、甚至溜之大吉的……
这个小男生,他以一个19岁的年纪,默默地诠释了责任与担当两个字,让我们这些见惯人情冷暖和生死的医生都赞叹不已。
张秋伟摘自“医学界消化肝病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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