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生

■苏笑嫣

一

夏至三候。第一候，鹿角解；第二候，蝉始鸣；第三候，半夏生。

今年北京的夏季雨水丰沛，似是还尚未到溽热的盛夏极致，夜晚无须打开空调，关掉最后一盏床头的小灯，卧在全然的幽暗中，于枕上听得风雨声。这样的夏夜，在沉静中将人带入迥异于白日匆促的世界。雨水点滴，短促有力，平平仄仄，如同一首绝句。

范成大有诗：“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午后的确是最让人体会到夏天的味道的。日光直烈烈地拓下，虫鸣聒噪此起彼伏，树木苍翠，踩在斑驳的树影上，将眼睛眯细成线，人不觉之间有种动物性的慵懒。远处隐隐传来汽车的鸣笛，可那懒懒的单调的机械声音的间作，却使得寂静更显深远了。

这样的时晴时雨，如同不定的心情在寂夜与明日之间。难得睡得安稳的周日，起床喝水、打扫房间、洗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去买花，捧着花归来的路上感觉自己也像一株植物，头发呼吸着阳光自然烘干，怀里一蓬蓬地散出淡淡香气。

沉郁要拿出来晒晒，不要一直霉浸在心底。酒后应该唱出来，劫后应该挺直腰板一笑任之。凌霄、合欢、蜀葵，它们都在生长，都在克服糟糕的天气、用力迎着阳光，都只一季花期。在成为尘土前，得骄傲地站着。你我在这世间时日匆促，过客要有过客的样子，务须尊严来去。

二

这两年，活得愈发简单，心念纯粹，戒掉了人世、俗念以及泪水，有时一颗心空空如也，只留下孤独。只能积攒内心的力量，以使自我的天地完满充实，所幸文字让我笃定。只是依然明白，置身于生活的海洋中只能随波起伏，文字给予落脚之处，但不是岸。我不知岸是什么，也许根本没有，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找到一处处落脚点，跳跃而往，不致被滚滚波涛带走。

习惯了夜晚出去跑步，每晚7公里左右，在宽阔的大马路上听着风过耳畔和自己的呼吸声音，在人少车疏的地段偶尔可以瞥见星星，经常会有飞机闪着红灯，低低飞过楼群。长时间的跑步，让人心生豪情，沉闷的心情在陡然阔朗之间有种想要喊叫的冲动。夜晚一切俱隐匿，而你虎虎生风，如同君临天下。

写到这里，想起一部电影——《东京变奏曲》。这是一部很闷的片子，但片中缓慢而不断重复的乏味生活正是生活本身。片中有个写作的女子，独自生活，小小的屋子，打开冰箱满是绿色的啤酒瓶。偶然独自去回转餐厅吃饭，遇到另一个孤独生活的女孩，两人喝酒后一起去跑步，边跑边脱着衣服，这时音乐响起。这是片中唯一的一处高潮，如果算得上的话。而我竟然哭了。

前两日也约了女伴一同小聚，是失散多年的闺密，依靠现代网络在微信中捡回。晚上在鼓楼一带吃烧烤，坐在路边的槐树下，有树叶不时飘飘散落，然后去酒吧喝威士忌。霓虹灯光鬼魅，在其所照范围内改变着每一个人脸上的颜色。我们伴着音乐说笑、手舞足蹈，一旁有陌生的女孩子喝多酒，于是一起干杯聊天。明亮而闪烁的灯光让人们充满希望却实际一无所获，驻唱的男孩子唱道“鼓楼的夜晚匆匆，陌生人啊，请给我一支兰州……”

凌晨三点左右我们才从酒吧出来，这街上仍然有人来来往往，醉眼迷离间，各家酒吧的招牌灯炫目耀眼。我喜欢醉意蒙眬地走在夜晚的大马路上，身边有陪伴的人可以勾肩搭背，月影充满整条街，房屋的阴影绵延相连，整个人飘飘然，有着同样飘飘然的愉悦的心情。

只是，在欢聚时便感到苍茫的落寞，就像在正午时感到黄昏的凉意。

我伸出手去，看酒吧的水晶魔球灯散出的光斑在掌心闪烁。我握拳，它又闪走。我当然抓不住。

幻觉带着我们向前走。

三

属于我的夜晚，大多时候是一个人。入睡之前的片刻，大多交付给了电台。将蓝牙音箱放在身侧，听着有磁性的沉实男声，声音给床铺带来微微震动。那一刻，会感觉有莫名的踏实和满足。我喜欢这夜晚轻轻的凉意，喜欢这寂静中显得落拓的声音，喜欢这黑暗的悄悄的时刻，摆脱一切负重的、悄然走向未来的时刻。

有时会想念一些人，像这夜的轻轻的凉意一样。但有时夜晚会持续着孤单和困境，在夜晚黑暗的浪谷里，在寂静之中，陷入。当然，无论清醒还是梦境，醒来之后我们都还是确切无误地停留在我们自己之所在，只能直面。我想不了太远，面对眼前事物不妨如同击球，当下接下打回，没有犹豫，并不去计较过去和未来。只能如此，并相信这是最适合自己的方式。

是的，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完善当下的每一刻，让生活更加符合自己的意愿。心所要的，不是足够多，而是足够欢喜。

善待每一寸时光，哪怕只是苦中作乐。

东风来与不来，我依旧要花开千树万树。在一切归于沉寂前，要么美得淡然素朴，要么美得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