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的“命运之锤”与他的小木屋
2019-05-08刘元举
刘元举
2019年3月8日,克里斯蒂安·爱华德指挥深圳交响乐团演出。爱华德担任深圳交响乐团艺术总监长达八年,他是我听过最多的现场指挥,也是我最熟悉的德国指挥家。平时,音乐会都会有一个短小的序曲作为开场,但这场音乐会只有两部大型作品铺满上下半场。上半场是西贝柳斯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Op.47),由国际乐坛当红的韩裔德籍小提琴家康珠美(ClaraJumi Kang)演奏。《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一直是我十分喜爱的作品,西贝柳斯精通小提琴演奏,他让小提琴的精巧轻盈在这部协奏曲中得到蓬勃的伸展和淋漓的挥发。整部作品拥有大美的乐感——大美的旋律,大美的抒情,大美的意境,令人心旷神怡。
当晚,康珠美的演奏不负众望,第一弓下去,便一下子抓住了观众们的耳朵。康珠美在力度与音色方面的把握精准到位、轻松自然、游刃有余,弓弦推拉之间环环相扣、舒展绵延,旋律热情奔放,音色华丽灿烂,将北欧特有的抒情渲染得十分到位,大气又不失精美,勾勒出一幅北欧乡村风景画,让人仿佛身处暮色的海边,游吟诗人在篝火旁尽情歌唱。
下半场是马勒的《第六交响曲》。《第六交响曲》通常被认为是马勒交响乐作品中最具古典主义特征的一部,结构庞大,内涵丰富,复杂深刻,犹如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浩繁的长卷《追忆似水年华》。《第六交响曲》通篇充斥着悲情色彩,马勒说:“我一生所忍受的不如意的遭遇,都集中在了这部作品里。”因此,《第六交响曲》也有着“悲剧交响曲”之称。
马勒的交响乐作品常以惊人的篇幅与复杂的音乐语汇令人望而生畏。大指挥家伯恩斯坦就曾反复强调,在马勒的音乐中,有着令人吃惊的多样性与矛盾性。而这种多样性之丰富,矛盾性之复杂,几乎不可能在一两次演释中得到充分展现。因此,要完美诠释马勒的《第六交响曲》,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与挑战。
马勒出生于波西米亚,在伊赫拉瓦(Jihlava)的一个军事小镇卡利斯特(Kaliste)成长。他的父亲和母亲做着酿酒厂和小酒馆的生意,支撑整个家庭的开支。马勒从小就生活在犹太小孩与基督教之间紧张的环境中。小时候的马勒有着一张略带神经质的脸,黑眼球直愣愣地瞪着,很像小说家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
马勒的第一个音乐构思来源于伊赫拉瓦城镇的皇家军队乐曲。那时的城镇中心广场在马勒眼中非常之大,小镇上驻防的部队经常在那里操练。练兵场紧挨着马勒在教堂边上的家,每天叫醒他的是军队的起床号。游行号、军队进行曲与犹太圣歌混杂在一起,终日在马勒的耳畔回荡,令他沉迷其间,这深深地影响了他后来的音乐风格。
1897年,马勒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指挥。但他一只脚还未踏进去,就传出了不少反对的声音,并且在此后的十年间,反对的声音都未曾间断。后来有一次,马勒邀请维也纳远近闻名的美女阿尔玛参观乐队排练,自此爱上了二十岁的阿尔玛,两人于1902年结婚。
马勒有三个用于作曲的工作室,其中一个位于克拉根福特市(Klagenfurt)沃尔特湖畔的麦尔尼格镇(Maiernigg)。这座小屋是马勒在担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指挥时,专门请人在此搭建的。马勒十分热爱大自然,他将自己的生活尽可能地融入到自然风光中。他喜欢湖边的宁静,湖光水色赋予了他美好的心绪,也赋予了他创作的灵感与冲动。
不久前,我与深圳交响乐团的乐手们一起去参观了这座小屋。由于大巴无法开到山路上,所以我们只能将车停靠在山脚下徒步前进。大队人马松散着走向森林深处,山路漫漫,树木越来越密,脚下不时有水流淌,可能是雨水或地下水漫溢而出。没过一会儿,便在转弯处看到了一个立起的指示牌,箭头所指的方向就是马勒的工作室——森林小屋。
从照片上来看,小木屋年久失修,简陋破旧,玻璃灰暗,雨水浇在上面如同罩着泪光。人字坡的屋顶像一柄撑不动悲伤的伞,在静默中渴望收拢,却又几近坍塌。两把简易的木椅子摆放在门的两旁,像两个瘦骨嶙峋的孤儿。但当我们走到近前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修缮一新的小木房子。正午的阳光将这个小木屋照得很亮,修繕过的空间有种失真感。孤零零的小屋,藏在或者说是被遗落在这个荒僻之地,有着一种卓尔不群的冲击感。
屋内摆放着马勒的手迹,还有后人写的关于他的书籍。探头向里望去,屋内一览无余。据了解,马勒并不在这里生活,而是住在山下湖边的另一幢房子里。他每天从山下的家中出来,爬山来到这里写作。马勒在这个小木屋里创作了交响声乐套曲《大地之歌》,第四和第五交响曲也是在这里起草的。虽然马勒的《第六交响曲》不是在这个小木屋里创作的,但可以想象到它一定是在另一间同样孤独寂寞的小屋中写就的。
马勒的作品是一个复杂体,单纯美好的自然性情与曲折乖戾的人生际遇构成了马勒音乐中的极端反差与复杂多变。《第六交响曲》既有层叠艰涩的乐思与动机,也有明媚流畅的旋律与乐段。第一乐章的展开部有着明显的田园风格,美妙的田园风光在音乐中缓缓流淌,这种清醇美妙的抒发也出现在了第三和第四乐章中。而第一乐章中用定音鼓奏出的命运咆哮般的“六音动机”,在第四乐章得到了极致的发展,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命运之锤”。当舞台一侧的方型大鼓被抡起的大锤重重一击时,全场为之一震,但到了全曲的尾声却又弱了下来。据说原本是要完成三次重击的,但当晚演奏的版本却是将第三次锤击改为了无力的弱奏,在终曲激昂的号角齐鸣中没有再掀高潮,而是撤火泄气似的走低渐弱,直至消遁。这就是马勒音乐中的特性,不以轻松的美妙构架全篇,也不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和暴烈的轰响形成高潮,换取现场的鼎沸效果,而是在“无声胜有声”中结束全篇,不免令人唏嘘感叹,难以释怀。
深圳交响乐团是爱华德历时八年打造的队伍。今朝,这支乐团令他感到得心应手,很好地完成了对马勒《第六交响曲》的艰深诠释。演出结束时,观众久久不肯离场,爱华德手捧鲜花,一次次向观众致意,定格在千余观众钦佩的目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