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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的自谦与通识

2019-05-08刘火

湖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冯友兰长恨歌通识

刘火

读陈寅恪书,有一现象值得玩味与深究。那就是,陈寅恪为文,喜欢自谦。现抄录几则于下:

故自不量力,钩索综合,成此短篇。(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  下只注篇名)

以附论及之,经供治史论事君子参证。(《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锺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

惟论释其与寇谦之之关系,以供读史者之参考。(《崔浩与寇谦之》)

特举出之,以求教于当世审音治史之君子。(《书魏青萧衍传后》)

愿求教于当世治国史之君子。(《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

偶读康洽传,遂论及之,经补寅恪昔论太白氏族之文所未备,而求教于当世治文学史之君子。(《书康才子传康洽传后》)

故不揣浅陋,特发新意,取证史籍,草成此文,以求当世论文治史者之教正。(《论韩愈》)

……

众所周知,整个二十世纪,且不说陈公寅恪在清华大学国学院时因“清华国学四导师”(另三公为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所赢得的巨大声望,即后来所刊发出版的著作文章,以陈寅恪之学问,尤其是中古史之学问和成就,恐无人能及。但陈公却偏偏如此低调和自谦。而且还多次说道,希望有“通识君子”出来释疑解惑。在《论唐代之蕃将与府兵》一文里,陈公写道:“兹以此端非本文所宜辨证,故止略陈鄙见,附记于篇末,更俟他日详论之,以求教于当世通识君子。”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一开始就写道:“设一假说,以求教于通识君子。”在具有中古史扛鼎之作之称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里,陈公写道:“固不敢固执鄙见,特陈所疑,以求通人之教正如此。”即便是陈公晚年巨制《柳如是别传》也是如此。考证極为繁复且八十余万字的《柳如是别传》,书前有“欲为钱柳因缘添一公案,兼以博通人之一笑也”。书末留有陈公一偈。此偈悲怆、悲愤、悲鸣之极,也没有忘记自谦的话语。陈公偈中写道:“繁琐冗长,见笑君子。”

陈公为文,如有人笑之,那中国学术便没有不笑之人了!

陈公为文,哪怕一小事,都得把来龙去脉说出个一二三,如果不是这样,那绝不是陈寅恪的文章(也由于繁复,陈公文章,今人也许很难读得下去,譬如《柳如是别传》)。这在《柳如是别传》第一章《缘起》里说得至明:“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则......绝难解通也。”也就说,陈公的文章,任何一个观点,或任何一个之前不经陈公之手方明的事情,都有来处。决不道听途说,更不一知半解。特举三例。一、关于《桃花源记》。陈公在《桃花源记旁证》一文里,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既是“寓意之文”,又是“纪实之文”。就“寓意之文”乃“古今所共知”,但“纪实之文”,少有人涉及,即使古人与近人“颇有论者”,但“所言多误”。于是陈公专门为文,以求新证。由此,陈公引《晋书》《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水经注》《元和郡县图志》《新唐书》《资治通鉴》《吴师道礼部诗话》《匡谬正俗》等十数种经史子集考证出了《桃花源记》不仅是纪实之文,而且是一篇纪实大于寓意的“纪实之文”。二、关于《长恨歌》。白居易的《长恨歌》自成名诗后,无论当时还是后世,自有多解,但是,陈公解《长恨歌》与众不同。陈公在《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里,开宗明义地指出,要论《长恨歌》需注意或必须是:第一“须知当时文体之关系”,第二“须知当时文人之关系”。由此,陈公开辟了一条直通《长恨歌》渊源以及当时白居易与包括元稹在内的其他诗人于这诗所有关系的幽深之门。陈公认为,唐贞元、元和两季,曾盛行一时的骈文“已腐化”,且散文“亦极端公式”,仅此两论,今天看来,都属大音稀声。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人,从散文和韵文两端发起革新,散文以韩为主力的“文起八代之衰”(苏轼语)的古文运动,韵文以元白的新乐府。《长恨歌》正适其时。新文体不仅成就了《长恨歌》,而且,《长恨歌》也挽救了盛唐诗风于中唐的颓势,或者说,《长恨歌》使得自汉以来的乐府获得了生机与新气。再从与文人的关系出发,陈公认为,《长恨歌》应与正在兴起的唐传奇即小说,包括与元稹等人所写的关于莺莺的书写,联在一起来读,才会知道乐天的《长恨歌》源自哪里又生发何处,以及里面哪些是纪实,哪些是寓意,哪些又是借古(汉)讽今(唐)的本体与喻体,从而厘清了《长恨歌》一直以来因与史实不符(如玄宗与杨贵妃并没有抵达峨眉山等)的纠缠。三、如果不是陈寅恪,谁能于与一代名妓柳如是的相交际遇,以及相交际遇时极为繁杂的诗文里,写出一部前无古人断无来者的极其沉痛的晚明历史?

现说回到陈公的自谦。

其实,陈公的自谦是因为陈公的骄傲。现在举一些陈公骄傲的语录:

即所谓文人学士之论,其诠释此诗形诸著述者,以寅恪之浅陋,尚未见有切当之作。故姑试为妄说,别进一新解焉。(《元白诗笺证稿》)

兹所论者,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经历东汉末、西晋之在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坠,卒得辗转灌输,加入隋唐统一混合之文化,蔚然为独立之一源,继前启后,实吾国文化史之至大业。昔人未曾涉及,故不揣愚陋,试为考释之于下。(《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礼仪》

或能补前人之所未逮,而为读国史者别进一新解欤。(《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

自来读史者具不知综贯会通而言之也。(《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柳如是别传》)

……

这些语录,与前文所举陈公自谦的语录判若两人。陈公的自谦,自然是高古文人的一般礼数,更是高古文人的一种雅量。譬如在《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里,陈公写道,“当南都钱柳得闲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尚待研考”之类的话,即陈公此文未说、未清、未论及的,一是不说过头话,二确实也有以期来者的自谦与雅量。不过,无论是礼数还是雅量,只要是涉及到学术的层面,陈公便当仁不让了。譬如陈公说到“通识君子”,这既是陈公的希望,也是陈公的自侃。陈公以教授之教授,闻名于清华国学院,闻名于海内外学术界,两次受聘英国牛津大学(据说,连斯大林也曾向中国新政领袖毛泽东问起过陈公寅恪);譬如陈公为近世另一通才王国维写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碑铭,至今是学界思想界的至理论断;譬如陈公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所写审查报告一事,冯友兰多年以后还提及到陈公学术上的恩泽(《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一文中,陈公对冯友兰的肯定和褒扬即“其取用材料,亦具通识”),并说,如有可能,自己新著出来再请陈公写审查报告(须知,冯友兰本已是卓然大家)……陈公谈及的“通识君子”,其实就是他自己读书治学的写照。

也许,在陈公看来,唯有“通识”,否则学术上的,无论史学还是文学,还是另外的其他学问,譬如陈公熟知的语言学、西域学等,仅凭某一专业(譬如就文学说文学、就历史说历史等)学问和功底,许多学术上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或者说不能一了百了(也许学术上没有一了百了解决过的问题)解决问题。陈公治文治史,从来就是用尽所掌握的资料。这些资料,不只是从旧籍到旧籍,而且必须从新发现的(包括出土的和流失海外原来不曾见的)进行观照。用新材料求证、查漏、补充,进而获得与原来完全翻转的新知,这是晚清民初以王国维为代表的一批既有深厚中国学术道统又有西方学术意蕴与方法的一代学人的共同理想和操作。王国维在前,陈寅恪紧跟其后,并取得今天无论如何估量都不能动摇的学术成就。陈公往往在史籍与新材料的蛛丝马迹里寻找与他要所求证对象的关联;陈公在众多材料里,寻找这些材料之间的关系、这些材料与所证对象的关系,这些材料是互补还是抵牾,陈公要在这些材料中找出其中一条或几条最接近所证对象的联系,或在众多材料中寻找出一条于所证对象中最接近历史真相的那一条。这不是任何一个学人都能做到的。譬如,关于柳如是的事迹材料,可谓浩如烟海。陈公在其《柳如是别传》第三章里写道:“三百年来记载河东君事迹者甚众,寅恪亦获其大半矣。”即便如此,陈公却依然自谦地说:“故惟有姑就搜寻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综贯解释,汇合辑录,略具首尾,聊复成文。”要么所猎对象的材料仅是园中之物,要么不能分辨出哪一条更接近与所证对象的关联。前者指涉猎,后者指洞见。在许多时候,有前者,或有后者,都可能不失为一位优秀学人,但两者在一起,且天衣无缝地在一起,那可能在学人之中,万万人中难见一人,那可能在中国学术史中难见一人。而陈公寅恪,便是这万万人中难见一人的那一人,便是中国学术史中难见一人的那一人。傅斯年所言的“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评价,并非溢美之词。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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