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水

申芙源

校外开始翻修路面了，两边路口扎起了极不耐实的铁皮。他的目光在空中凝滞，忽而又飘向四周。夏末时节闷热难耐，在这傍晚终于有了要下雨的迹象。成群的蚂蚁在他脚下凌乱，天上的云积了一层又一层，灰黑色不声不响地在青空中蔓延。

他加快脚步，攥紧了手中的折叠伞。乌蒙蒙的细雨从这块盆地上空飘下来，濡湿了街道尽头的山脉。他用手背揩揩眼睛，瞄了眼从身旁飞速跑过的同校学生，地上薄薄的积水如踏碎的鏡面，“黑晶”四溅。他把折叠伞的扣儿推开，迟疑了一会儿又按了回去，弓着背继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整条街道变得模糊起来，只有墨绿的树木越发深重，引着他往街口跑去。

街口转角过去就邻着学校的操场，他手忙脚乱地撑起折叠伞，将自己罩在这一方安全的尼龙布下。

透过伞沿与校墙上的铁栏可以望到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操场跑道。

他又迷失了。

在这怔怔的目光的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

她穿着那件靛色与白色相间的秋季校服，将拉链拉到最顶又将收束的衣领外翻出来，显得有些笨拙与土气。她紧紧地将后背贴在校墙上，双手将老年机护在身前。

那双纤长而白皙的手在这个阴沉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的瞳孔微微一颤，打伞的手悄悄放低，伞盖遮住了他多半张脸。

起风了，雨滴跃过伞沿跳到他的裤脚与膝盖上，在深色的校裤上洇湿了并不明显的一块。她的神情愈加慌张，只是快速地按着老年机上的按键。

他用露出的一只眼睛偷偷看她。

提示音响了，她蹙着眉头扫了一眼，便将手机放回了口袋。路上零零星星驶过几辆汽车，间或开来那么一两辆出租时，她的眼睛便焕发光彩，赶忙招呼，可一连几辆座上都有人。

她的身子贴着墙愈紧了。

他错过了三次绿灯。

她仍没有注意到那把彩色伞底下的他。

他只是怔怔地看，忘了要到对面去。

他想把伞递过去，然后装作自以为帅气的样子转头跑掉。伸手，却僵硬地停在身前一寸。他想搭话，可嗓子却发出无力的气音。操场平面比路面高出一些，排水管将头探出校墙，徐徐吐出混浊的黑水。他对自己的窝囊感到恼火，是那种挠得心痒的恼火。

她时不时地向前探身，招手的频率越来越急，被雨淋湿的手臂像绽满白花的海棠枝在风中摆舞。

倾斜下落的雨滴更加密集，排水管涌出一股又一股雨水，在他们之间，微陷的路面上渐渐积出一汪水洼。

起雾的街上缓缓驶来一辆出租，醒目的绿色清晰地印在车前窗上——“空车”。他先看到了。雨滴打在水洼上弄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混合着树叶与泥土气息的水汽悠悠潜入他的肺腔，换出里面的浊气，使他霎时间清醒。

她看到了，兴奋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短短的墙檐。“喂，这里。”她不住地招手，雨水浸湿她的头发，顺着那条瘦削的弧线亲吻着她的面颊。车停下来，她匆匆跑去，红色运动鞋踢踏着肥大的裤筒。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终于喘着粗气冲出墙角。风势猛然增大，没有抓稳的伞突然整个伞面外翻，停在空中，像一个彩色的马桶搋子。

她打开了车门，听到身后不寻常的动静，不禁回头。

她看到了狼狈的他。

他则看到了他在校园里常见到的那种干净的微笑。

车门合上，车碾着乌云的倒影开走了。

他呆在原地，等到潮湿的凉意贴住他的脚背，才意识到自己站在水洼之中。污水上漂着层白色泡沫，他的伞在水面上映出彩虹的颜色。水渍洇进裤腿，留下黄褐色的泥印。

他在回过神来的那一刻，脑海中闪现了很多：如果把伞递过去会怎样，她有十分之一的可能会接受，她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与他从简单的同学成为朋友。成为朋友之后呢？他闭上眼睛不敢再想象。

他从幻想中体味到了满足。

再次睁开眼，母亲正在路对面的红绿灯下，穿着商场打折时买的雨披，中年臃肿的身子挤在矮小的电瓶车上。电瓶车身与母亲的裤子上溅满了泥点子。车的前篓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兜住了顶，没有一个空隙暴露在外。他知道那里面是他让母亲从县城家中取来的竞赛资料。

母亲在装配车间上班，眼睛有些老花，只是死盯着红绿灯的数字。他先从水洼中挪了出来，然后动作幅度尽量小地将外翻的伞收好。

他拍拍裤子又拍拍衣服。无名的负罪感涌上心头。

他拍拍头。

他从路上走入水洼，又从水洼走到路上。

肖尧点评

青春期朦胧的情愫，是人自然生长过程中必然会产生的，但我们却总是回避它。其实，问题依旧在那里，没得到解决。本篇采用意识流的写法，细腻生动地描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有着“那种干净的微笑”的“她”的场景，隐讳表达出一种想要亲近却又不可得，想要远观却又忍不住靠近的矛盾心理。而以“雨”这一意象来表达距离、朦胧、遮蔽等主题，切合主旨，读者仿佛也被困在其中，为主人公而焦灼，而希冀。

值得一提的是文末描写母亲出现的文字反衬“他”偏离学习轨道的负罪感，其实，窃以为无须如此。学习当然是主业，但正视青春期的朦胧情感，将之化为动力，才应该是一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