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2019-05-08张睿瑾
张睿瑾
绵延几千年的鬼神文化是中国俗文化的根基,它间接反映了上古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向我们展现了精彩纷呈的上古文化风貌。本期“穿越经典”,让我们一起探讨中国古代鬼神观念的起源、流变及由此而产生的鬼神文化。
起源:万物有灵与灵魂不死
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尚处于矇昧阶段,人们在生产劳动与采集渔猎活动中,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产生了复杂的幻想。收获丰减是自然的恩泽与惩戒,同时,人们无法解释昼夜交替、风雨雷电等现象,更没有能力去克服这其中的威胁,只能把这些奇幻诡谲的自然现象归结到一个幻想中的主宰一切的“神”的身上。
《礼记·祭法》中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山川湖海,一切超乎先民想象与能力范围的自然现象皆是神的造物。当先民用这样一种原始思维方式去审视与解释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时,神明便有了具体的身份与职能。《周礼·春官·大宗伯》中提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楢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其中所提皆是天神。
茫茫宇宙,斗转星移,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于自然的崇拜逐渐加深。万事万物皆有灵的观念逐渐产生。《庄子·外篇·达生》中说“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自然万物所蕴含的超越实体的事物被称作“灵”。而最初的自然之谜出现在先民的脑海中时,人作为与天地万物并列的一个存在,也被画上了一个问号。人从何而来?又为何而去?人死后的归宿如何?与此同时,梦作为另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也始终困扰着先民,为何死去的亲人会在梦中重聚?为何白日嬉戏劳作的场景会在梦中重现?他们有理由相信梦中的自我与现实中的肉体相互分离,逝者依旧存活于梦境中,而生者则可以在梦中与他们相逢。受梦的影响,“魂”的观念逐渐产生。灵辖管自然,魂支配自身,经过长期的演化过程,二者逐渐融为一体。“灵魂”渺无踪影又无处不在,肉体会逐渐消亡,而灵魂则获得永生。生者的灵魂只能在梦中行动,而死者的灵魂超越一切,这种在天地之间毫无拘束的灵魂便被称为“鬼”。《礼记·祭法》中记载“大凡生于天地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甲骨文中的“鬼”字象形便是脸上盖着东西的一个死人。
自然万物的归宿问题被解决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神明与天地以及人类本身从何而来?神明之上是什么?先民向神祈求时,都是根据他们所观察想象的神的自然属性。雨师司甘霖,雨水丰减皆由雨师决定。众神从不同的领域源起,它们各司其职,彼此独立,不存在任何一个凌驾于众神之上的神明。
《山海经·海外北经》中记载:“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烛阴虽然在形状外表上与风师雨神并无区别,但它控制昼夜冬夏的能力使其带有解释天地起源、自然变化的意味。这说明在各司其职的神明之上,人们已经开始尝试构化创造万物的神。
《三五历纪》最早将开天辟地的职能归于盘古,“未有天地之时,混沌状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清阳为天,浊阴为地,盘古在其中”。而在《五运历年纪》中,盘古死后化生万物,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在这两则神话中,盘古显然成了诸神之祖,众神是自然之灵,而自然则由盘古创化。不同于盘古开天辟地,《淮南子》中认为“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周书·吕刑》则对二神进行了详细的解释“命重、黎绝地天通”。这种“重举上天,黎抑下地”之说亦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
对于天地开拓的来源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神话中都存在创造一切、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明,它们分离天地,创造日月星辰,使得自然万物幻化出自己的神明,继而产生一系列的英雄传说。帝俊的妻子羲和生下十个太阳,一日居于上枝,九日居于下枝,《吕氏春秋·求人》中记载“十日出而焦火不息”。因此才有后羿射日的神话产生。《山海经》中记载常羲生十二个月亮,常羲即嫦娥,后羿从西王母处请得不死药,嫦娥窃药奔月,化生月精。山神大岳、山君,水神玄冥、河伯。當天地有难、四极废、九州裂时,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共工颛顼争帝,共工怒触不周山,引发洪水振滔,鲧治水身死,鲧之子禹继父治水,逐杀共工,甸山导水。
先民创造神的概念以解释自然现象,神明彼此独立、各司其职,不被人类或其他神明影响,人们畏惧神明,认为雷霆雨露俱是恩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明不会因人类而改变。然而随着神话体系的发展,神明逐渐拥有了情感,它们大多具有悲天悯人的奉献精神,将造福苍生视为己任。当天地出现浩劫时,人们期待神明拯救,将神明作为自我的情感寄托与困难的解决办法。神明便也从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神坛中退下,带着几分人们赋予的经世致用色彩走向人间。
求仙::人神之间存在一条互通的路
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活在世上,首先考虑的是现实的生存——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好一些。然而“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即使如魏晋时期的人夜以继日作“秉烛游”,想方设法增加生命密度,但生命如白驹过隙般短暂的威胁仍时刻跟随着他们。神仙超脱尘世,有神通变化,不受生死约束,故而现世中的人们对于长生成仙有着无限的向往。帝王将相千秋万代,布衣平民腾云驾雾,古代宗族观念下,人们希望权力的延续由自己或子孙后代完成,他们追求生命的无限延长。如果说神最初的产生是人们对自然万物不理解而做的解释,那么成仙便是人们渴望摆脱世间的一切束缚而追求长生不死的产物。
人们起初相信,神仙不在高不可及的天上,也不在令人恐惧的地下,而是与人一起居住在人间。《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说:“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汉书·郊祀志》曰:“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盖曾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秦始皇派徐市率领童男童女,带着粮食、衣履、药品和耕具等东渡寻找仙山,以求取长生不老药,然而徐市出海数年,一无所获。《云笈七签·海内十洲记》中记载,汉武帝听说海内有仙人居住的十洲时,东方朔一一为他做了解释,说十洲在八方巨海之中,一名祖洲,二名瀛洲,三名玄洲,四名炎洲,五名长洲,六名元洲,七名流洲,八名生洲,九名凤鳞洲,十名聚窟洲。东海祖洲有不死之草;瀛洲上生有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其高将近千丈,所出泉水味如酒,人们称之为“玉醴”,饮下数升则醉,也能令人长生不死;长洲有仙草灵药,甘液玉英;元洲有五芝涧水……
十洲三岛始终作为人间仙境存在,上面无处不有仙草,无处不有令人长生不死之物。然而随着一代又一代帝王入海寻仙的失败,人们逐渐将求仙的目光从寻药转向炼丹。《史记·封禅书》说:“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其中“黄金”即为丹药,炼丹之方也被称为“黄白之术”,淮南王刘安召集宾客方士数千人,作《内书》二十一篇,《中篇》八卷,二十余万言皆言神仙黄白之术。随着道教的发展,信奉炼丹服药以求仙的人们越来越多。道士们蜂拥而至,帝王轻信服下,碰巧延年益寿便是万幸,但若真的一命呜呼,死去的帝王也不会再质疑丹药的功效。隋炀帝李广、唐宪帝李纯、唐穆宗李恒等人都曾通过服用含有重金属的丹药追求不老不死,魏晋时期名士更以服用五石散为风尚,期望达到精神上的绝对自由与超脱。
金丹大毒,不论是帝王亲自祠灶烧炼,还是道士烧炼,都未曾有也不可能真的成仙得道。据赵翼《廿二史札记》称,在唐代想成神仙的皇帝之中,有六位就因服用丹药而一命呜呼,惹得朝野上下纷纷指责,炼丹求仙的热望自唐末便开始走了下坡路。
热望成仙的人,从出海寻药到炼丹,费尽心思,反而徒劳或害己。故而人们逐渐将成仙的希望从主动转为被动,期待仙人青睐,自己偶然“遇仙”。任昉的《述异记》中讲述晋人王质进山伐木,遇到数位童子下棋放歌,童子给王质一个状若枣核的东西,王质吃下便不觉得饥饿,再起身时斧柯尽烂,回家后便延年益寿。类似的故事在刘义庆的《幽明录》中也有记载,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后找不到归路,费尽周折,却偶遇二位资质绝妙的女子,虽然素昧平生,但二女一见刘、阮便笑呼其名,并邀请二人到家中做客。刘、阮住了半年后“更怀思悲,求归甚苦”,二女挽留不得便大宴相送。刘、阮出山后,“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闻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
同样是步入仙境,同样是长生不死与享乐,但途径却有不同。道教信奉步入仙境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而在民间故事中,则不用炼丹找药,轻松地便能与仙人相遇,不知岁月地度过千余年。两相对照,这也是对一心一意想成仙的道士和信徒的一种微妙的讽刺与嘲笑。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们对于神明的态度从敬畏惧怕转变为崇拜狂热再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随意洒脱。神明已经成为人们可以在不经意间偶遇的机缘,长生成仙比不过现世欢乐,人们对避世仙境有着无限的向往,可最后还是流连于尘世间充斥着烟火气的欢喜。
驾驭:“物尽其用”的神明
帝王在求仙长生的同时意识到鬼神是巩固权力的绝佳手段,《礼记·王制》中说:“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统治者将名山大川与人的社会官爵联系,将五岳四渎视为自己的座下臣子。于是,帝王变成了凌驾于山神之上的神明。武则天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周后为了稳固地位,加封嵩山神。之后唐玄宗在先天二年封华岳神为金天王,开元十三年封泰山神为天齐王,在天宝五年更是齐封三岳,至此五岳之神皆有了俗世朝堂的冠冕。自唐玄宗之后,宋元皇帝对五岳神官爵的分封越来越高,元世祖于马上争得天下,深知想要征服汉民族的人心,鬼神远比刀枪有用。他在至元二十八年齐封五岳,皆为圣帝,连并江神、河神、海神一起封王。随着统治者巩固统治的需要,鬼神逐渐被赋予更多的政治意味。而在民间,鬼神也不单单作为虚无缥缈的祭拜对象存在。
人们希望现世中的所有苦难与坎坷都能有对应的神灵来拯救。每当有新的需要,便会有新神被创造,同时,许多已被熟知的神灵也会被附加更多的职能或权力。财神赵公明在晋代作为拘勾生魂的冥神存在,干宝《搜神记》中记载散骑侍郎王佑弥留之时忽见有人来访,此人声称自己是赵公明将军部下,王佑知晓冥神来召自己难逃一死,但仍有老母无人照看,因而十分悲伤。鬼官感念于王佑的孝心,便去赵公明面前求情,得到赵公明应允后又替王佑治好了病。然而到了隋唐,赵公明又化作了瘟神,专在秋季向人间降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便有记载“秋瘟赵公明”。直至明代,赵公明被称为“正一玄坛元帅”,才开始掌管财权,《封神演义》中,赵公明的职责是率领部下四位正神,迎祥纳福,招宝纳珍,招财利市,至此便自然而然地转为财神爷的身份。
除去一神多用外,人们还善于给世间万物赋予神明,大至天界山岳,小至门床井灶,甚至茅厕也有专职的神明司守。厕神主要有紫姑、坑三娘娘与三霄娘娘三位,其中以紫姑神最为出名。关于紫姑神的来历,一说是唐代女子何媚,何媚幼时知书达理,成年后嫁给了一名戏子,寿阳刺史李景贪图何媚美貌,害死了何媚的丈夫,将她纳为妾室。然而何媚遭李景的正妻妒恨,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夜里,李景正妻将何媚阴杀于厕中,何媚冤魂不散,被李景察觉,李景如厕时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啼哭声,伴随着刀兵呵喝状,大觉灵异。此事被武则天听闻,便将何媚封为厕神,号紫姑。也有说紫姑即为戚姑,“紫”与“戚”音近,戚夫人是汉高祖刘邦的妃子,刘邦死后,吕后为报复戚夫人,将其砍去手脚做成“人彘”。《月令广义·正月令》说:“唐俗元宵请戚姑之神,盖汉之戚夫人死于厕,故凡请者诣厕请之。”
同样比较罕见的民间神明还有水井神夫妇,小儿神项托,狱神皋陶、萧何,杠房供奉的穷神,风尘女子的保护神白眉神等。及至明清时期,神明已经充斥在人们俗世生活的各个方面,除开天辟地、济世救人的上古神明外,民间俗神芜杂广泛,包罗万象。诸神信仰渗透进人们生活的每个角落,鬼神甚至成了一种讽喻世间的手段。鲁迅评《聊斋志异》的“志异”二字,“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聊斋志异》从六朝人“明神道之不诬”的观念中解放出来,也摆脱了唐传奇专注怪异“以幻设之奇自见”的偏执,自由驰骋于天地间,观照干预社会人世。类似题材与手法的还有清代纪昀所著的《阅微草堂笔记》,同样是以鬼神写人心。看起来诡谲的鬼神远没有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心怪象可怕,浪荡子薄情寡义,假名士不学无术,山中狐媚鬼怪反倒知恩图报真性情。此时人们并未完全丢弃鬼神之说却也并不全然相信,而鬼神早已脱离了起初的自然解释身份,走下神坛,成为被人们役使的工具与手段。
人对鬼神的敬畏,事实上是对未知事物的畏惧与崇拜。当万物皆是蒙昧时,人们天然地会给予鬼神巨大的力量,将神明作為情感上的唯一寄托。但是,随着科学的发展,知识的普及,鬼神也终将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