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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看美国深情怀故土

2019-05-08刘登翰

华文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美国中国诗歌

刘登翰

摘要:对于美国,王性初始终未能完全融入。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外来人”。就在这个“进入”而未能完全“融入”的精神空间,王性初营造着自己的艺术世界。本文总结王性初诗歌写作两个侧面是:“冷眼看美国”与“深情怀故土”。

关键词:王性初;诗歌;美国;中国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9)2-0015-07

去国30年,王性初回馈于生他养他的故国大地,是贮满了他30年心路历程和情爱忧憾的一部部作品。新近结集出版的诗集《初心》(文汇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延续和深化着他一贯的主题:冷眼看美国,深情怀故土。这是诗人性“初”之“心”,是30年来他必须面对的生存现实却又不断回望的由故国到异邦再往返故国的一段人生;是他冷眼面对的现实,也是他温馨梦回的往昔。

1989年岁冬,王性初因一段传奇式的跨国婚姻(对方是广东移美的第三代华裔),踏上了改變自己生命轨迹的异邦的行程。此时的王性初是福建省作协的副秘书长,刚出版诗集《独木舟》,美好的创作前景正在展开;然而,浪漫的爱情让他毅然选择了另一种陌生的人生。他有一首诗《风筝的心事》(1988年12月)写他当时的心境。诗略长,仅录一节:

只从扑楞楞的心中

抽一根长长的赤诚

腼腆地

亲手交给你放飞了

神圣的梦放飞了

你揣着我命运之绳

我为你去采撷

阳光

彩霞

星辰

月华

他不同于那些年许多人所追逐的美国梦,他寻求的是爱情,地方无所谓,只是恰恰落在美国。在旧金山,这座曾经洒下许多早期华人血汗的城市,他有个温馨的家,有位体贴的太太。然而对于美国,在我看来,无论社会还是文化,他始终未能完全融入。尽管他在电台工作的夫人,有着繁富的社会联系,他也经常陪同夫人出席各种朋友聚会或政治聚会,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外来人”。就在这个“进入”而未能完全“融入”的精神空间,王性初营造着自己的艺术世界。一方面,虽然入籍,但他依然保留着那颗纯正的“中国心”,那颗对故国故人、固有文化的挚恋之心,这是王性初的“初心”;另一方面,毕竟30年的异邦岁月,他必须时时面对的是美国的现实人生,必须适应的是生存其间的西方文化,对美国的社会和人生种种,他有无法规避的观察和感受。这种从故园到异邦的双重人生境遇和生存体验,给了他跨域书写的一份独特的感悟和角度。这就形成了王性初诗歌独特的诗情和独特的抒情方式。无论题材的选择,主题的表达,还是吟咏的风格,无不留下这份独特的人生烙印。这是我们观察和讨论王性初诗歌创作的一个必须的前提。

美国万象。

一般说来,没有什么题材不能入诗。不过,具体到每个诗人,则各有不同。他关注什么?抒写什么?怎样表现?题材选择的背后,潜藏着诗人的思想倾向、情感倾向乃至艺术倾向。正是这种选择,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诗人艺术个性的体现。

寓美30年,缤纷万象的美国,是王性初诗歌最常见的题材之一。他写美国的重大事件,如《总统选举日纪事》《独立日之夜的目光》,写美国独特的生活方式,如同性恋《六月的彩虹》《灰狗之奔》,也写日常的人生,如《上班时刻》《雨中纽约》,等等。他冷眼的观察、平静的叙述,仿佛处于情感的零度。《总统选举日纪事》是“有低沉的声线忙着调侃/今天的戏剧在全球演出”;《同性恋自由日写真》是“那纹了身的坦着胸的露出臀的/那染过发的化了装的脱去衣的/无不浸透原始的幸福”,即使日常生活中的《上班时刻》,也是“人聚人散人分人合/蜂蚁在芸芸中生生不息”……然而平静并非平淡,冷眼也非冷漠。所有的事象进入他的诗中,在认知和情感的冷处理中,成为一种调侃的趣味,一种反讽的格调,一种外来者冷眼的观察和叙述的风格。在这个“冷”的基调背后,诗人蕴含的激情的热,就不露声色地寄寓在他的调侃和反讽中,寄寓在平静叙述中冷不丁冒出的一丝不平与怦击。他把都市停车站称为《都市停尸场》:五颜六色的行尸走肉,“见缝插针的拥挤掐住了/喉咙脖子窒息了气管”。他“礼赞”《曼哈顿的不夜天》:“步履凌乱在凌乱的街头/时代广场非常时代”,然而,“白天的都市总是梗阻/夜晚的中心总是栓塞”;而且“白昼与午夜没有焊接/贫穷和富裕横垮深沟”,“用什么熨平”这如杜甫诗中所描述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参差的地平线”呢?诗人说:“以曼哈顿滴着玫瑰的泪光”。这个意象美丽却毫无所值的诗句,正是诗人在不平和怨怼中的调侃和反讽。更为直接的抨击如《星条旗下的枪口》,诗不长,全引如下:

太阳哭泣月亮流泪

危险是每日三餐是虎口悬崖

枪声接着枪声枪声接着枪声

日蚀接着月蚀月蚀接着日蚀

徙有惊悚徒有哀戚徙有花圈

家国的天空倒塌破碎化为齑粉

无数枪口瞄准一个个靶心

星条旗上五十颗头颅套进了准星

不断发生的枪击案——无论是警察持枪杀人,还是异见者、异教者甚而是中学生小学生,平白无故地持枪虐杀毫无关连的无辜百姓,是美国社会制度的悲剧,也是全体美国人的悲剧。诗人以这一事件入诗,谴责的不仅是某个具体的枪击事件,而是不断发生的枪击事件这件事及其背后的美国社会制度。诗人基于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时时处于枪击“虎口”下平民百姓的生命危机感和人道情怀,发出强烈的呼吁和抨击。作者运用直述和意象互相穿插的语言策略,使这首仅八行的作品,有了更大的现实震撼力和艺术延展性。“太阳哭泣月亮流泪”,面对“危险是每日三餐是虎口悬崖”的平民百姓,人格化的自然意象强化了生命危机感所唤醒的天地同悲的博大情怀。这种节奏急促且不断回旋的事件直写与意象隐喻的交错、对应,让人读来有点喘不过气,它构成了这首诗呼吁与抨击的紧迫的基调。在如“日蚀连着月蚀”一样的“枪声连着枪声”,诗人直指的是“家国的天空倒塌破碎化为齑粉”,是全诗最为精彩的结尾两句:

无数枪口瞄准一个靶心

星条旗上五十颗头颅套进了准星

这不是诗人的危言耸听,枪支泛滥和虐杀良善,是今日美国的现实,受难的无辜百姓应该得到同情得到救助,应该警醒起来。但它更深的隐喻是,让人联想起作为老大帝国在全世界恃强凌弱的种种霸行,扮演的正是和那些制造枪击事件的暴徒同样的角色。不义的“日蚀连着月蚀”的暗无天日,或许也将招来“星条旗上五十颗头颅套进了准星”的民族的灾难。这是应有的警觉。

王性初诗中的美国,是他的冷眼相看的美国。“冷”是一种心态,一种情绪,由主观心态和情绪上的冷对,转为客观书写上的冷看,“冷”就成为王性初这部份诗作的一种特殊的基调,冷叙述,冷抒情,甚至冷思考。例如《门的遐思》:

世上

有了人便有了路

有了路便有了门

门东和门西的命运

是地狱天堂

门内与门外的坐标

是文明蛮荒

無形的门在先

有形的门在后

无形的门再小却是无垠

有形的门再大也是有限

高大的门进入是历史

矮小的门出来是现实

今天的门坎烙下昨日的鞭痕

明朝的门口堆满今宵的尸骨

无形的门竖在心上

有形的门建在人间

很多很多

这首有着诗人由物及思的哲理意味浓厚的诗作,很典型地说明了王性初拒绝抒情中的冷叙述和冷思考。他在讲述,他在联想,他在思考,然而仿佛他并不在其中,只是平静地讲述一个客观的发现,不是以情感人,而是以理启人。当然,世上没有绝对的“冷”,就像没有绝对的“热”一样。这里所谓的“冷”和所谓的“热”,不是物理性的,而是心理性的。二者是既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承且互为因果和背景的一对矛盾。诗人外在的“冷”,掩不住诗人内心的“热”。如果没有诗人内心的“热”,他不会去关注美国的缤纷万象,不会去关注芸芸乱世中众生的喜乐悲苦。他诗歌叙述和抒情中时常涌现的调侃和反讽,甚或自嘲、自损,仿佛出世的冷眼,正是他入世的关切。写于美国总统投票日的那首《11月4日的白天与夜晚》:

日子彻底地翻了个身

白天与夜晚开始作爱

接吻的接吻骂街的骂街

粉墨的粉墨脱衣的脱衣

赌徒们很兴奋很眼红

庄家们很自在很笃定

看榜上只见红蓝相间

屏幕里分秒瞬息万变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不哭也不笑

有狗吠有狗叫有狗不吠也不叫

最后的时刻是在午夜正点

白宫没有打烊一片灯火辉煌

美利坚就此遗弃了白天

人们习惯在夜晚游荡

一个多么神圣的总统投票日,在王性初的调侃中,是白天与黑夜的作爱,是赌徒和庄家的搏命,是人和狗一样的叫或不叫……细细一想,这些喻象准确而深刻,诗人看似荒诞的调侃,无不入骨三分地揭示了假象背后的真实。调侃和反讽,是王性初诗歌构成的一种手段,背后潜隐着诗人深刻的认知和有力的抨击。

王性初诗歌构成的特征,还有一种经常出现的方式:由日常生活的琐屑进行入历史的宏大。此类诗例很多,如《日本餐厅》:

这间餐厅很东■

寻遍角落只有鬼子的瓶

点了几样寿司小吃

辣了喉咙辣了口齿

中午的太阳都累了

连膏药旗也下岗失了业

饱餐一顿结账走人

忘不了那笔旧账说记得

是的,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就餐,可是,当你读了结尾的那句“忘不了那笔旧账”之后,再回首前面的诗句,所有的意象连同“连膏药旗也下岗失了业”的句子,都有了深刻的寓意。随着诗人的诱导,一次普通的就餐成了一次历史的唤醒。同样的例子还如《一月十四日清晨的地铁》,这个寻常而又不寻常的日子:旧金山地铁一个男子卧轨自杀。诗人把这个刚刚结束反恐游行后自杀的男子,反讽地称为“有人跳进铁轨试图不轨”,为此:

地铁停摆了两个小时

人们目睹了一场悲哀

只有警察在清晨出现

美利坚又辗平了一个灵魂

由日常生活琐细而进入宏大主题,使一首看似寻常的诗获得新的意义。转折常在诗的结尾处出现,精彩的警句也在这里闪光。“美利坚又辗平了一个灵魂”,这个突兀而来的句子,既是画龙点睛的结语,也是深入事件背后的一个更大悲剧的结论。闪光的金句背后,潜隐着巨大的批判力量。

故土梦回。

相对于冷眼相看的美国,故土是他萦回不断的梦乡。即使区区一角做为故国在异邦存在象征的《唐人街》,在他笔下也是深情满怀、亲切无比。

黑眼睛望着黑眼睛

于尊严的季节里归来

黄皮肤贴着黄皮肤

愈合一代代无法愈合的伤痕

诗的语气、格调从曾经的冷寞、冷峻变得温柔、热切,一些寻常的细节,承载了情感的使命,意象变得深刻而宏大:

点横竖撇捺

迷人的方块正与蓝天对话

熟悉的笔划

填补了旷久的心空

有无数亲切

有无数沉浮

都在CHlNA的china里盛着(注:英语的“中国”与“瓷器”同为“China”)

都在缤纷的橱窗里活着

然后

用一双双相思的筷子

夹起了乡音的彩虹

一道道一弯弯又甜又苦

写的可能只是唐人街的一次中餐,“相思的筷子”夹起的却是异国人生一份无法排解的对故国深深的情意。这是王性初诗歌的另一个侧面,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他自喻是一只“不忘初心的蚂蚁”,微小,无足轻重,却因为无法忘怀的初心而深沉和高大起来。

乡愁是中国文学最传统和恒久的主题。几千年的农耕社会,土地垦殖的长期性和从播种到收获的周期性,使中国人不敢轻易离开土地;而建立在在农耕社会基础上的家族血缘关系,进一步使人依附于传统的人伦之中,形成了中国人安土重迁、亲情难舍的文化心理。乡土亲情自然成为融入中国人骨髓的一种世代相承的文化基因。正是基于这种文化心理之上的乡愁,才成为文学表达最幽深的永恒主题。不过,在大量古代文学的乡愁吟唱,无论是离乡谋生还是戍边望乡,抑或宦海沉浮的漂泊异地,仍在中国的这片土地上,仍在中华文化的拥抱之中。只有另一种乡愁,是离开自己国家的移民的乡愁,是在异邦土地的别一种生存环境和别一种文化的包围之中涌现出来的乡愁。乡愁所寄寓的情思便有了别一份深意。王性初诗歌的思乡怀人,更具特色和深意的便是这种去国的乡愁,在异国文化包围中对故国文化的乡愁。《第十五天是白色的惊喜》,写他在澳州旅行,漫长的旅程和乏味的餐饮让他倒胃:

重复刀叉重复香肠重复薰肉及其他

重复毫无新意的口腔活动

重复一个个美式的饱嗝

让油腻堆成倒立的胃口

然而当第十五天清晨,“一个个白色的惊喜突然从天而降”:原来“餐厅的铝锅里春意盎然”地盛着一盆白粥,“亲切得犹如久别重逢的恋人”。远行他邦,想念一碗白粥,这是许多人都有的经验。饮食的差异,是文化的差异。思念一碗白粥,是思念故乡的风味也是思念故国的文化。舀一勺白粥,深沉有如“品尝一个亘古不变扑素的血统”,隽永有如“品尝一首永不走调清醇的恋歌”。文化使这一碗白粥有了诗意,有了诗人久蕰心中浓烈情感借以倾诉的一个“出口”。

这种较之单纯思乡——例如写得十分清简而动情的《木屐之声》等等,更为复杂而丰富的异国乡愁,在王性初的诗作中是乡愁的第一主题。例如《北方饺子的一则纪事》,写在异国十四层的高楼上,遥念心中的故土:“异国的韭菜尽管又嫩又香/北方饺子的情结却根深蒂固”,让“几分半生不熟的悲怆/若干似笑非笑的愁容/都在擀面杖的兴奋下/有了黄土地之外的空间”。从乡愁的抒写,来抒写愁乡者的怆痛,双重主题交错,使一首平面的诗有了三维的立体效果。

主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是王性初诗歌抒情的一个重要特征。他很少单纯写一个事情,而是放进自已“流浪”的异国生存体验中,“复眼”地来看笔下的抒写对象。受读者点赞的《我是一滴中国酒》,是个很好的例证:

很芳香很甘醇的一滴

徜徉在大洋彼岸

从此便有了流浪者的度数

迁徙在不同肤色的唇边

杜康的基因于饥渴的胴体内兴奋

一兴奋就兴奋了数千年

神州曲华夏谷中华泉的酝酿

一酝酿就酿出了茅台酚酒金门高

还把那含酒的文化

贮进每一个子孙的心窖中

于是这些

天生的佳酿们

便以创业者的海量

醉了华盛顿醉了伦敦醉了多伦多

醉了唐人街醉了时报广场醉了凯旋门

醉了牛排醉了三明治醉了比萨

醉了别人清醒了自己

清醒是酒后的虹霓

徜徉在大洋的彼岸

很芳香很甘醇的一滴

诗的开头第一节,就有了十分开阔的意境:很芳香的一滴中国酒,徜徉在大洋彼岸,于是有了流浪者的度數,而迁徙在不同肤色的唇边……这是在写酒吗?是,又不仅是。语词的特殊搭配,从酒的意象延伸开去,翻转为文化,翻转为海量的中国创业者,让整个世界为之沉醉。诗人以“我是一滴中国酒”自喻,在这不断叠加而升华的深入中,诗歌意象的丰富性和无限性,获得了充分的展示。我不能不感慨于中国文字的单纯性与中国文字表达的多元性。单纯和多元的交媾,产生了意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一首诗也因比有了厚度和深度。这是王性初诗歌常用的手法。读者的接受也因有更广阔的空间。难得的是诗人在这首诗明指,这是贮进每一个炎黄子孙心窖中的中华的“酿造”。明指的前提使意象所有可能的暗喻,有了一定的规限。从酒到文化到人,都归指于这个中华的“酿造”,才有了醉遍世界的雄心与魅力。醉遍世界的世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诗人最后的提醒很珍贵:“醉了别人清醒了自己/清醒是酒后的虹霓”。清醒于陶醉之后的清醒,才是真正的清醒。这是诗人的一种自觉,也是诗人对普世的一个警讯。

去国30年,王性初时时惦记的是自己的生身故土。此类的作品枚不胜举。只是在追忆和思念之中,常常夹着一种憾疚,甚而一丝追悔。因此这些作品,常由欢乐开始,而以落寞结束,甚而还有点怆然。故乡是遥远的,古巷已经无尘,走进故土就走进我的天国我的灰烬……还有萦怀心中《生命尽头的那三个汉字》:

我回来了

在生命的漫长之途

五次三番三番五次

亲吻我的父母

我心中爱的归属

直至有一天

我回不来了

我生命的尽头

咽气前吐出了三个汉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这是王性初对于故国的生死相许,是他诗歌常见的一种格调,重逢的喜悦难掩落寞,怀旧的感怀夹着悲怆。

是什么造成了王性初诗歌这种思念与落寞、欢悦与悲凉强烈对比、纠结的复杂性格呢?

或许要追索到王性初30年异国人生的那个独特的身份。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他必须现实认同这一身份,这是他生存异邦的一份保障,也是客观人生强力烙进他生命的一个符号。他入了美国籍,但他却不是真正意义的“美国人”;他有一颗中国心,但他却是一个海外归客。这个特殊的身份,赋予他心理上一种两难的尴尬。对于已经进入却难于完全融入的美国,“冷”是他的书写状态。而对于曾经稔熟却变得陌生的故土,虽然心怀系之,但终究已成客人而非主人。这个让他变得尴尬的特殊的身份,同时也使他获得了迥异于别人的创作灵感和基调。在美国,虽然“地心是他人的/云霄是他人的/只有行囊背负着历史”,让他感慨“自由之身托付给无根之土”,“流浪的骨骼散落一地”(《蒲公英咏叹调》)但这份特殊感受,非他莫属,是他特殊身份和境遇给诗的赐予。纵使深情归来,梦中的故乡只是“一种模糊的怅望”(《故乡之遥》),“巷口依旧门牌依旧/斑驳的土墙坍塌已久”(《木屐之声》)这种悲慨,也只有从他的特殊人生和敏于感受的心灵,才能寻到源头,才能揭示王性初的乡愁诗迥异于他人的特殊格调。

身份的尴尬,其实也是一种独特的人生;尴尬的独特感受,也有一片足够驰骋的艺术空间。王怀初在他一系列冷眼写美国的作品中,这种尴尬的身份使他对美国万象采取一种调侃、反讽的态度,来表明他的无法融入;同样,在他热泪梦故土的吟咏中,这种调侃、反讽转化为自嘲、自损,以一种归来的陌生缓解自己既非客人亦非主人的尴尬。他内心的落寞、内心的悲凉,甚至内心的怨慨,在一片喜重逢、相见欢的愉悦氛围中,只有通过自嘲才能获得平衡。《履历表》是他对自己生命的嘲讽。这个“我”是“三个方块字的组合”,是“出生地国籍以及生日的烛光”,是“二百五的玻璃镜片”,是“一米七十的行尸走肉”,在这种种自我描述和自我贬损之后,诗人最为慨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我”成为冷漠的符号,他这样调侃自己:

我是上一辈兼顾下一代

我是符号我是选票我是签名

我是健康的病患

我是无罪的罪人

我是身份证的一长串数字

我是护照上失忆的号码

我是业余中文打字员

我是背井离乡的孤儿

在这一系列的自嘲中,透着不甘和自怜,也透着反讽和批判。因此,他最后这样概括:

我是一份履历表

我是纸上流浪的蚂蚁

回到了这辑诗的标题:不忘初心的蚂蚁。蚂蚁是微小的、脆弱的,但一只不忘初心的蚂蚁,却是高大的,无敌的。王性初的自嘲里,蕴涵着这样的自信和自重。

每个诗人写的都是他自己。無论他是写实,是浪漫,还是现代,也无论在他的意象里,有多少隐喻,多少替代,是直写,还是变形,都是他从现实人生获得的体验,都是从他心灵的感受流泻出来的。王性初曾经认为心灵的创伤是诗的源头。这是从王性初自己人生的体验得出的结论。他早年丧母,青年病,壮岁去国,此后便一直处于心灵的“流浪”状态。这种状态是适合写诗的状态。古人说:为赋新诗强说愁。他不必“强说”,他就常常处在这种无以排解的心灵烦愁之中。这些经历的人生,多少在他心灵蒙上一些阴影,使他的诗歌中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悲凉的情调。但由此就把心灵创伤视为诗歌创作的源头,把个人的体认上升为普遍的规律,就显得勉强;即使在王性初自己,也不尽是如此。他还有人生快乐的一面,爱和梦想的一面。这些也都可能成为王性初诗歌创作的另一个源头和动力,成为王性初诗歌除了悲凉以外的另一种情调。

解读王性初的作品,也是解读王性初的人生;理解王性初的人生,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王性初的作品。知人论世和论世识人,是方法论的辩证互补,而不是机械论的互相排斥。就《初心》这部诗集,还有许多不同的侧面未曾论及,更何况王性初还有其他诗集、散文集和随笔集。虽古人有言,得一斑而窥全豹,但也可能相反,仅一斑而难见全豹。认识一位有着30年以上创作经历的诗人、作家,有一个过程。我们且等待更多的评说。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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