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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雕花匠

2019-05-07冷江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汪家雕花大虎

冷江

1

皖南山区万山丛中有个稠岭小镇,是有名的匠人聚集地。什么木匠、泥瓦匠、漆匠、篾匠、铁匠、桶匠、石匠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从明朝末年至今三百多年长盛不衰。镇上有一户汪姓大户,世代从事雕花匠,传到如今的汪四海已经是十八代了。

雕花匠是所有手艺里最接近艺术的一门综合技能。不仅要求有一定木工基础和建筑构造方面的知识,还要有深厚的人文历史知识和工艺美术方面的积累。因此在当地有一个说法:百工雕为先!学木工、泥瓦工可能两三年就能出师,但学雕花工,非得五年乃至十年才能有所成就。

汪四海六岁就一边读私塾,一边跟父亲学雕花。学了五年后已能独立做活。但父亲坚持不让他过早露头,学了八个年头,也就是十四岁时,才允许他试着单飞,但要求只收正常工价的一半。直到他十八岁,娶了镇上漆工张大毛的女儿张四凤,成家后,才让他单独立户,按正常工价收取。

汪家的雕花活,不仅在稠岭镇,就是方圆百里的池州府,也是鼎鼎有名。这一方面归因于汪家手上活漂亮,雇主没得挑;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汪家诚实守信、童叟无欺,重仁义、讲信誉。汪四海基本功扎实,继承了祖辈仁信传家的家风,为人又刻苦好学,加之脑瓜子灵活,做出来的东西件件精妙,无人不称奇。

2

八十年代初,县里建文化馆大楼,慕名请他给一楼大厅的巨型屏风雕花,题材不限,只要喜庆就行。汪四海一开始婉言谢绝,妻子张四凤不理解,这么好的活儿为啥不接,扬名立万的机会为啥不要?汪四海骂道:真是妇人之见!为了扬名咱啥也不管不顾?这可是县里头号工程,咱万一有个闪失,对得起政府、对得起咱汪家祖宗吗?

县里很坚决,非请汪家来做。于是文化局局长刘玉龙亲自登门,再三诚恳相邀。刘局长说:汪师傅,如今改革开放了,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咱们县也不能拖后腿,文化馆工程是县里头号工程,您又是咱们县里手艺人中数一数二的精英,这活您要不来,其他人做砸了,不是丢全县人的脸吗?县里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做漂亮!

汪四海被他这话给搁在那儿了,实在不好推辞,只能接下,可嘴里还是说:感谢政府信任,我只能说试试,政府不满意。可以随时另请高明!

话是这么说,手上可不马虎。接完活,他去现场看了半天,回来后没有马上开干,而是关起门来在家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好了整幅屏风的主题构想和画面布局。第四天上带上全部工具(26把雕花刻刀、8把什锦锉、6把木工锉、2把小钢锯等)正式进场,一干就是七天七夜。收活后,文化馆馆长请刘玉龙局长来验收,刘局长连连称赞:好、就是好!好一幅龙凤呈祥!我早说过吧,这活,只能汪师傅来干,换成别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放心!

文化馆开业仪式上,县里请来了省里工艺美术方面的老专家齐小石。齐先生看后赞不绝口,当即问是哪位高人所为?当听说是本地一个五十来岁的雕花匠后,不禁连连称奇!

从县上回家后,汪四海却大病了一场。张四凤埋怨,有你这么干活的吗?连命都差点搭进去!

3

文化馆工程后,汪四海没有再接政府的其他项目,还是习惯了零零散散给十里八村做些小活。到后来,城里开始推广标准化构件和电脑设计,找雕花活的越来越少。汪四海干脆把26把雕花刻刀用一张黄绸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压在了箱底,每天晚上睡觉前手痒总要去摸摸,这些家伙什,跟自己时间长了,每一件都有故事,每一件都有温度!就拿那把细长的有些残口的刻刀说吧,那可是自己二十三岁那年春天翻山越岭走了二十五里路,在田家洼田老西家做完供案和八仙桌的雕花活,往回赶时逢上暴雨山洪发作,连人带工具箱掉下山崖,命保住了,可却弄丢了好几把心爱的刻刀。寻了半天才找到这把残口的:那把圆柄的拴了根红绸子的,是自己三十五岁那年应邀去殷家汇帮船老大赵子豪家新宅子做雕花活,赵家守寡的大媳妇杏花偷偷在这把刻刀上拴了一方四角绣花的红方巾;还有那把最短的镀青铜的刻刀,那可更有来头了,那是儿子八岁那年秋天,参加县手工业技术大比武,从全县报名参赛的一百多能工巧匠中脱颖而出斩获第一名的奖品!要去说这些故事,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但只要这些老伙计还在,他心里就踏实,晚上睡觉才能睡得安稳。

妻子还是不理解,问他:你咋真就收手了?要不你教教儿子吧?

汪四海哼了一声:就他?他能耐得住这份心?

汪家祖孙四代单传,四海十八岁成婚,前面四凤一连生了三胎都没保住,三十岁时终于生下一子,取名汪俊琪。这孩子长得文文静静,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读书成績也很一般。去年参加高考,分数在全班排在倒数后十名。张四凤还想让孩子再复读一年。汪四海说:得了,他不是读书的料!别糟蹋那份闲钱了!

那总得让孩子整点营生啊?学雕花吧?

汪俊琪低了个头,一句话不说,扭身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四凤想追过去,汪四海抬手挡住了,说:“雕花这活是门通灵的手艺,非得实心实意学才成,勉强不来。你瞧他那怂样,多说无益!”

过了几天,四凤悄悄告诉四海:儿子想和同村的大虎、二虎一块去浙江找活干!四海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从箱底拿出那套雕花家伙什,一件一件细细地擦拭。四凤急了,你也不说说儿子,他去浙江吃得下那个苦吗?你不让他跟你学,又不传外姓,往后咱汪家这门手艺不是失传了吗?

四海怒了,一把推开四凤:“妇道人家,这是急的事吗?他要走,让他走!”

4

汪俊琪这孩子,看似内向,其实挺有想法。他心里很明白,父亲对雕花手艺看得比谁都重,这是汪家十几代的传承。但是作为80后,他更清楚,传统的雕花手艺正面临计算机和互联网时代的挑战。这些年来,传统雕花活越来越少,父亲日益落寞的背影,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听说浙江东阳传统木雕走出了全国,形成了产业链和规模经济,他很想去看看。于是约上好友大虎、二虎同行。

到了东阳后,他和大虎、二虎进了一家木雕加工厂当学徒。利用工作间隙,他一方面积极学习东阳的木雕工艺,另一方面也暗中考察东阳木雕行业的发展。出自雕花世家的他,悟性很高,很快掌握了东阳木雕的工艺特点,对东阳木雕行业也有了清晰的认识。不比不要紧,一比吓一跳。他发现东阳木雕行业与老家传统雕工行业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老家的雕花工还停留在个体工匠和修修补补上,而东阳木雕已经形成了一个产业,有了产品研发、标准化生产和市场营销全产业链。东阳木雕已经成为东阳五大支柱产业之一。同时,东阳非常重视营销推广,东阳木雕这一品牌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被推举为中国最优秀的民间工艺之一,誉为“国之瑰宝”,甚至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扬名世界。两相对比,他就感觉老家与东阳简直有天壤之别。这么多年来,父亲累死累活,技术上已经做到极致,可市场呢却越做越窄。如果还是坐井观天、小打小闹,东一搭、西一搭地下去,而不吸收借鉴这些成功的做法,这门手艺失传只是迟早的问题。为此,一种深深的危机感瞬间强烈地撞击着俊琪的内心。到了年底,他暗中记的各类笔记就有好几个本子,有些图样他还用手机拍了照。农历小年,三人坐长途客车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稠岭老家。

5

回家后,他不敢马上告诉父亲自己的想法。而是找大虎、二虎合计,借用大虎家的院子,搭了个临时工棚。三人合伙成立了一个合作社,专门利用带回来的图样仿制木雕屏风。因为手工仿制效率低,三人白天黑夜忙乎,累了一周才攒出一个成品来。照这个效率,一年也才能产50个。如何提高产量和效率呢?他想到了东阳的木雕厂都是手工绘图样,电脑合成,机器生产。看来,必须购买电脑和车床。可是,哪来那么多钱呢?三人这下抓瞎了!

晚上吃饭时,俊琪愁眉不展。四凤一个劲地给儿子夹菜,汪四海还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完一杯酒后,汪四海瞟了一眼俊琪,突然提高声调说:“小子,没学会走,倒先要跑起来!从古至今,咱们雕花匠,哪一个不是‘刀锉锯铲刻镂一件件学过来的,哪一个不是八年十年熬出来的?我看你们这样胡闹下去,迟早要吃亏!投机取巧难成大事!”说完,径直一个人回屋里去了。四凤和儿子面面相觑,俊琪摇了摇头,呆呆地端着碗饭,一口也吃不下。

第二天早上出门前,四凤偷偷拿了个存折给儿子:“这折子里有5万块钱,你看够不够,先拿去用!”

儿子不敢收,问:“咱爸知道吗?”

四凤说:“不知道,你拿去先用!”

这时房间里传来汪四海的咳嗽声,四凤忙把存折塞进儿子口袋里,“赶紧走,忙你的去吧!”

有了这宝贵的5万块钱,再加上大虎和二虎各自从家里拿来两三万,三人一下子凑了十来万。他们买了电脑,订了台雕花专用的小型车床。有了机器后,不仅产品标准化,同时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了。产量上来后,销售又成了大问题。于是三人拿着产品图样,到城里一个单位一个单位跑,一个工地又一个工地去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销出了第一套产品。要打开销量,还得想办法。俊琪琢磨起东阳的路子来。三人合计决定办一个网站,把产品放到网络上去,接受订单,按订单采购材料、组织生产。有了网络帮忙,全国各地用户开始纷纷找上门来,这下销路也逐渐打开了。四凤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汪四海,本指望他们父子和解。谁知道汪四海一听反倒更生气了,“我看他呀离吃亏不远了!现在爬得越高,将来跟头跌得越大!”

四凤替儿子辩解:“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儿子没干事你天天骂,儿子干成了事,你还是骂,我看啊,这年头都机械化了,谁还干手工雕花?”

“你也这么看?我这个做了一辈子雕花匠的老手艺人不中用了?”汪四海语调一下子低沉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四凤察觉到了,这是触到了老头子的心病!连忙把话往回拉:“咱们做父母的总指望孩子有出息吧?”

“有出息?都出息到天上去了!”汪四海冷笑了好几声,转过话头对着四凤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给他钱了吧?”四凤支吾道:“没有没有啊。”

汪四海厉声说:“没有,没有他哪來钱买电脑和机器?你这是在害他!”

四凤说:“我只知道孩子干事,做爹娘的咱不帮谁帮?”

汪四海的犟脾气上来了:“帮吧,哪天倒了大霉,你就算帮到头了!”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咳嗽,他的脖子和脸都涨得通红,而身子却一点点弯下去。

四凤赶紧止了争执,上前一把扶住四海的身子,端了桌上的茶递给他:“好了好了,一跟你说话就动气!喝口茶,消消火!”

6

俊琪的雕花合作社这些天订单日益增多,三个人都忙不过来,正准备招收工人、扩大生产、大干一场时,一封外地来的挂号信彻底把三个年轻人给打蒙了——这是东阳那个木器厂寄来的律师函!控诉他们侵犯知识产权!要求立即停止生产,并赔偿五十万元经济损失!

五十万,这对三个刚出道的农村青年来说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三人一下子蔫了。

连续三天,俊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四凤怎么喊都不开门。四凤都急哭了,求儿子开开门,你不吃不喝都三天了,这是要妈的命啊!

汪四海仰起脖子猛地把一杯酒倒进嘴里,把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吓了四凤一跳。“别嚎了!这下也好,不吃亏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栽跟头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四凤平日里都唯四海马首是瞻,今天不知道哪来的胆气,立马哭着骂四海:“你可真是狠心啊!儿子都遇到这么大的祸事,你做老子的不帮忙也罢,还在边上看热闹说风凉话!”

“多大的祸事能大过天去?”汪四海厉声质问。

“五十万,咱们到哪里弄这么大一笔钱啊?你要不管,我管!我明儿个就让孩子们出去躲躲!”四凤改变了策略,想故意激一激老头子。

“亏你说的出口!借!借不到就卖房子卖地,总而言之就是砸锅卖铁,咱汪家也绝不能干昧良心、给祖宗丢人的事!”四海的回答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7

就在汪四海和大虎二虎三家人四处借钱准备赔偿东阳厂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让事情有了转机。来的这个人是多年前亲自邀请汪四海做文化馆大屏风项目的县文化局局长刘玉龙。刘玉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俊琪认识,他正是东阳木雕厂的厂长陈新华。

汪四海不等陈新华开口,抢先说了:“陈厂长,当着我们政府刘局长的面,我给你表个态,是我们没管教好孩子,给你惹祸了。您放心,您的损失,我们汪家砸锅卖铁也要赔!”

陈新华听了一愣,即而耸了耸双肩,转过身来看着刘玉龙笑。刘玉龙与当年相比除了身体有些发福、发型从原来的二分变成现在的背梳式外,其他没太大变化,他笑着对汪四海说:“四海老哥,您可比当年老多喽!但是脾气没变,还是直来直去!首先,我已经不是局长了,人老了,退居二线了,现在在政协工作;其次,我今天来可不是带陈厂长要账来的!陈厂长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上周我听说你们这个事后,很吃惊也很高兴!吃惊什么呢?没想到雕花也能发展成那么大产业!高兴什么呢?你汪家少公子后生可畏啊!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虎父无犬子嘛,哈哈哈!”

汪四海一脸窘迫,刘玉龙接着说,我这次来是让你们两家联姻来的!

“联姻?”汪四海、张四凤都愣住了!俊琪本来躲在一边,听了刘玉龙的话惊叫出声来。

陈新华在一边插话:“刘主席让我们厂和你们签个合作协议,由我们出技术、你们买设备联合办个分厂,你们负责生产,生产出来的产品由我们负责验收合格后统一销售。”

四凤没听明白,满脸狐疑地问:“你不要我们赔钱了?”

“那当然,我们合作了就是一家人了嘛!哪有一家人还要赔钱呢?哈哈哈!”

四凤还是有些不相信:“你们不是在骗俺们吧?”

刘玉龙亲切地拍了拍四凤的肩头:“老嫂子,你一百二十个放心!我,你们还信不过吗?我就是你们两家合作的牵头人和中证人,今后任何一方不守信用,都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哦!”

陈新华在一边不停点头:“是,是,咱们双方签字画押,刘主席亲自见证!”

汪四海听了,并不显得有多激动,他倒像是有些心事重重地走上前,象征性地握了一下陈新华的手说:“是吗?联合了?联合好!”

“是,汪老师傅,按刘主席的话说咱们是资源共享,合作共赢!”陈新华笑着说。

汪四海缓缓转身,又过去握住刘玉龙的手说:“刘局长,不刘主席,你看这个事真的能成?”

刘玉龙收了笑容,脸色突然有点凝重起来,意味深长地说:“让年輕人大胆干吧!他们代表未来!”

汪四海忙说:“是、是,年轻人路子正了,或许能成!他们若真能干成番事业,我们这些老家伙决不挡道!”

这时,陈新华又插话:“说到这里,您可提醒我了,在商言商,我可是有条件的——”

“啊,我就说嘛。天下哪来这么好的事呢!”汪四海心里咯噔了一下,满脸也严肃起来。

我要汪老师傅受聘担任我们厂的雕花技术顾问!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

“是这个啊!”汪四海非常意外,良久无语。他问了一个憋在他心里很长时间的话题:“你们都机械化生产了,还用得上我们这些个手艺人?”

陈新华忙说:“您老说出了目前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也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机械化生产确实能提高生产效率,但我们东阳木雕能做到经历千年而不衰,根本上靠的还是产品和技术创新!企业没有一流的技术,就好像鱼儿没有水;产品没有过硬的品质,就好像雄鹰没有翅膀!您老的绝活我可是在县里亲眼见到了!您的手艺就是一流的技术,您的工匠精神就是最好的品质保证!”

汪四海认真听着陈新华的每一句话,句句都说进了他心里!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起来,“你看我这么大年岁了,还能行吗?”

“行,能行,你不行谁能行?”刘玉龙在一边大声说!

汪四海怎么听起来感觉那么熟悉,就像回到了当年那次接文化馆屏风项目时的场景,一下子仿佛自己又年轻了二十岁!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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