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墙上听风

田治江

一

如今，只要是我心烦了，或者说没有什么事，我都喜欢去古城墙那儿转会儿，吹吹山风，听听风声，看看那些生长在古城墙边上有上百年的野生枸杞子，它们是如何艰难而顽强地生长。一些枝枯萎了，被大风吹断了，一些枝又长了出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生长了多少年，活过了多少岁月，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把一根极细极小的嫩芽长成碗口粗大的树杆，彰显出岁月的痕迹，完成生命的升华和壮美。而且，我发现这座古城墙上好像极易生长野生的枸杞子一样，放眼望去，那里都能找到它们的身影，也许是这座古城墙上的黄土极适合它，或许是它本身就是生命力极强的一种物种，只需少量雨水，只要有充足的黄土，它就能落地生根、发芽，安身立命，生长出不平凡的姿态。我每次看到它们，心中就会暗暗的敬佩它们、赞叹它们。

我所在的这座古城，被人們称为活着的千年庆州古城。因为据最早的文字记载为周祖不窋所筑，历史悠久、风格独特。如今已有4000多年，古城历经风雨，屡遭地震战乱等破坏，也经历届当地政府多次加固和维修，它仍然风韵不减当年，尤其是古城墙已成为庆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独家灵魂。

说其独特是因为这座古城的城墙不同于别的古城墙，它是一座削土为基、板筑成城，或者说削土筑墙、依势而建的台城，也就是说它的城墙全是由黄土削筑而成。这也是由于特殊的地形造就这样的奇迹，县城被东西两河相向而围，把县城包围在中间，形成了一座城比水高出许多的台城，据说总长达8.34公里，平均高度为24.5米，最高可达40米，可谓气势宏大，条件独特，是一座不可复制的古城。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庆城是襟带延绥，屏蕃关陇一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加上历朝历代都有人居住，城池从没有废弃过，因而更是一座活着的千年古城。一座城池的形成，会受到地形、河流、土质等多方面的影响，山如果太高，削土后很难将夯层包裹那么高，如果太低又不具备防御能力。而且大多数城池要么属于直接平地筑城墙，要么利用自身的自然条件，在台地上再筑高。也正是由于东西两河形成的天然台地的高度正好是20米到40米，城墙伴随河床下切也是越修越高，庆城的古城墙就属于在台地上再筑的。古人采用夯筑的技术，在台地上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夯墙，在天然形成的台地上，以一定的角度削一个斜面，将巨大的夯土层坐实在削好的斜面上，就可以避免自身重力带来的压力，又能形成一个巨大的内撑力，有效解决了问题。这是别的古城墙所没有的，也是它的独特所在。

一座古城墙在四千年的风雨历史中，经历过什么，见证过什么，唯有它的每一层黄土知道，每一粒黄土都承载了太多的记忆。更何况在四千年的岁月中，它也经受了太多来自外面与自身的变化，破落过，也坍塌过，但经过无数人的修复和加固，它今天仍然能坚守着一座城池已是相当的不容易。有人说随便捧一把古城墙上的黄土，也许它都有着数千年的经历，有着数千年的尊贵，这一点也不夸张。

二

一座城池不会无缘无故的诞生，正如一座城池不会没有任何原因毁灭一样，庆州古城为什么会被修建，由谁来修建？这也是许多人的共同疑问。

当然，这个问题也不是只有一个人找寻过，因为在《庆阳县志》里早就有这样的话“其形似凤，故称凤城，相传为周祖不窋所筑。”尽管只是相传，但也是有些根据的。那么不窋是谁？这就得费点时间，才能说清不窋是谁了。

不窋姓姬，其先祖可以追溯黄帝，其父亲叫弃，是帝喾的少子，但他是帝喾的元妃姜嫄所生。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这与弃的出生有关，而且也较为离奇。说是某一天姜嫄独自外出，在野外发现有神人走过，并留下了巨大的脚印，姜嫄看到后心中感到惊奇又有一种莫名言状的愉悦，她就赶着去踏这些脚印，谁知她踏过之后，感到腹内有胎儿在动，十个月后，产下一男孩。她思前想后，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蹊跷，认为是不祥之人，就把他抱出去，丢弃在狭窄的小巷子里，谁知马牛走过来都有意避让，不会践踏他。她又抱起来想丢到山林中，恰逢山林中有许多人，就把他丢到水渠的冰上，谁知各种鸟儿飞来，用其羽翼又铺又盖，使他不致受冻受寒。姜嫄知道后，感到这儿子不简单，就又抱了回来，因为当初想遗弃他，所以就给他取了一“弃”的名字。

弃在儿时就爱好种植大麻和豆类作物，而且他所种植的大麻和豆类作物味道非常鲜美。长大之后，爱好耕田种地，并能根据不同的土质，种植不同的作物，都获取了很好的收成。到了帝舜时代，帝舜说弃在百姓因粮食短缺而忍饥挨饿的时候，担任农师，教百姓按照他的办法种植各种谷物，才使天下富足，功劳很大。为此将弃在家外所占居的土地邰地封赏给他，并将管理农业职务的名称——后稷，作为专有名号固定给了弃，将姬姓作为专有姓氏赐给了他，弃的儿子就是不窋。

后稷去世后，不窋继承了他父亲的官职和事业，继续管理农业生产。到了夏太康年间，不窋年事已高，正当他全身心致力于农业生产时，夏朝发生来宫廷内乱，帝太康在外遭人追杀不能回国，中原一带大乱，战火不断，农业生产一度荒废。要继续从事农耕生产在中原已不可能了，只能另寻出路，经过和族人认真的商量，决定避开这个是非之地，寻找一个安稳之地，再做打算。但是去那儿，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以不窋为首的周族人当时居住在其父亲弃的封地邰处，离夏都安邑比较近，那么要去的地方一要远离夏的都城，越远越好，这样才不会再次经受战乱之苦。二要有利于耕田种地，发展农业生产。三要是他们比较熟悉的地方或者离熟悉的地方比较近。这样他们最后选择了西北方向，也就是其母家姞国进发，到了那里之后，但又不愿寄人篱下，或者姞国与他们发展农业的方向不合。为此他们继续向北，一直来到了庆阳这块土地上。看到这里土地广阔，水草丰美，四山环绕，两水夹流，既有取水之便，又有高阜可以筑城御敌，更有肥川沃野可供其开发种田，就停了下来，在此定居下来。教民稼穑，开启了农耕文明。当然，为了防御外人的侵略，他们带领族人，依坡就势，修筑了城池。

有时我站在四千年后的城墙上，我会在想，四千年前，那些修筑城池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们采用了什么工具，他们在劳动中又说了些什么，他们是自愿的，还是被命令、被强迫的，他们修了多长时间。因为在那样的年月，他们使用的工具绝不是我们今天所用的工具，但他们却完成了这样艰难的工程，那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回答我的唯有从城墙上刮过来的风声，也许在风声里有所提示，可是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只能任山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把岁月一点一点吹老，把一代又一代的人吹老又吹新，把城墙上黄土一点一点吹旧又吹薄，吹薄又吹厚。

后来我在周祖陵山上看到了一幅画和一幅削土筑城的模型，我久久的站在那幅模型前，不愿离去，因为我从那幅模型中找到了答案，原来他们和心中想的是那么的吻合，一层层、一点点从上往下削切下来，而且是人山人海，如此庞大的工程，不是靠一两个人，一两百个人能完成的，得成千上万个人的不懈努力才成。我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咳嗽声、笑骂声、打夯声，而且那些声音也一同被筑进了这座城池的城墙里，成为这个城墙的一部分。

三

庆州古城又被称作凤城，是因为整个城池的轮廓似一只凤凰。南北长，东西窄，而且北面宽大，越往南走越收窄。有碑文记载，城周九里，在它的东面有一条从华池流下来的柔远河，人们习惯叫它东河，西面有一条从环县流下来的环江，人们习惯叫它西河，两河由北向南，在南面蓮池的崭山湾处相汇合，继续向南流去。

在修筑城池的时候，古人也是充分考虑到了安全、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整个城池设有四个城门，东面叫安远门，西面叫平定门，北面叫德胜门，南面叫永春门。明万历年间改永春为正南门，到了清乾隆年间，又改名为嘉会门。人们都习惯叫南门，实际上位于东南方向，而不是真正的正南。说真的，有一段时间，我都一直在想，在四门中，为何只有南门的名称在改动。后来在一篇《改复庆阳府城永春门记碑》里找到了答案。据记载，明万历年间，前任郡守错误采纳不正确的建议，废弃东南方的永春门，而在城的正南方开辟了新南门，导致庆阳异灾叠现，许多人都认为是破坏了风水，前任郡守杨藻凤打算恢复旧南门，但没有实现。同治七年庆阳遭受战乱，光绪三年庆阳又遭受饥荒，人们都把这些归结为永春门的吉凶上。尽管时任郡守也劝慰民众，风水占卜，迷信传言不可信，但是众人坚持，民心所向，于是光绪四年，向上级详细报告此事，特批立项，才将正南方的新南门永远堵塞，重新开放东方永春门，可见南门也是多灾多难，几经改建修复才有今天的模样。当然，如今唯有南门健在，其它三门有的早已不见踪迹，有的唯留一点残痕旧砖。

城池建起来了，但是城里的人要生活，必须要有水、有粮，一旦外敌来犯，城门关闭，即可拒敌，可是敌人进不来，城里人也不敢出去，吃水问题如何解决。古人利用城外的两条河，依地势修建了鹅池洞，依山凿洞，量地为池，修筑而成，水源在城外，但可直通城外的河里取水，即使数月不出城，城里人的生活是有保障的，吃饭喝水完全可以解决，生产生活不受任何影响。有人说鹅池洞是一项水利工程，其实它也是一项重要的防御措施。鹅池洞现为庆阳八景之一，即“鹅池春水”。相传为周祖不窋养鹅之处，因而得名。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

有时，我会面对鹅池洞浮想联翩，鹅池洞最早既是一项水利工程，也是一个战争年代的生命保障工程，既使大兵围城，城里居民出不了城，也能通过鹅池洞取水自给，数月而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不能不说是古人的智慧。当然，那个年代，河床和水位极高，估计在平时的丰水期，最下面的洞子肯定会被河水灌满，水位继续上升，几近与上面的院子持平，自然院子里养鹅那也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里体现了多少古人的智慧和思想，给我们留下了多少值得思考和回味的问题。

四

当然，再坚固的城墙在岁月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它是有着四千年的古城墙，在人们的注视和关照中，总会这里经不住风雨跨掉一些，那里又会坍塌一些，这样积少成多，慢慢地古城墙就更加斑驳，更加不完整，显示出一幅破败的样子。

尽管，历朝历代都组织过维修和保护，但也只能是哪里垮了修哪里，那里坍塌了补救那里，这样也能使古城墙维持一时的相对完整，却无法使它变得更加牢固和美观。同时，也会带来安全隐患，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对它的重视也日益加强。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县上决定拿出一笔不小的资金，对它进行大规模的、全方位的加固和保护。

先是对它周围多年来建设的一些违规建筑进行了彻底的清理，然后对原来的古城墙进行网格式的加固，先是用混凝土浇铸，然后再对浇铸出来的方格进行填充和绿植。一时间东面的古城墙上，腿手架林立，机器轰鸣，一些多年来都未能清理长满杂草的地方全部被清理出来，并被一点一点重新加固和修缮。完成之后还要用彩灯做灯饰，连同对面的岳王洞小镇一起打造成山水凤城的大景观，夜幕降临之后，灯火相映，山水相连，那时的古城墙将会是另一个模样。

也正是有了这次大规模的加固维修，一些原来长在古城墙边的树木，也同被清理。自然那些在古城墙边上生长了上百年的野生枸杞子，也同样面临着被清理的问题。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抢挖了一棵有百年树龄的野生枸杞子树桩。由于它实在是太难得了，当我费了好大的劲把它挖下来之后，才觉得更有了压力，那就是我能不能把它栽活的问题。由于它的主杆就有碗口粗，而挖下来的根也差不多同样粗细，却没有细根，再加上枸杞子树的根是很脆的，很容易就折断了。面对着那么大的主根，却没有细根、毛根，要想栽活它，难度很大，首先得让它发芽，不然无论如何它也是成活不了的。

我想到了先用催根的办法，先进行催根。为此，我专门去了药店，买来了催根粉，按要求对它进行了催根。说真的当初尽管我做了很多的努力，但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它能不能成活。当我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发现它太大了，普通的花盆根本就栽不下，而且买陶瓷的花盆尽管好，可把它栽下之后，一个人根本就抱不动，为此我选择买塑料花盆，我也知道这样的花盆对养花不好，可它一方面可以足够大，栽好之后至少我一个人还能抱得动。为了买这样的一个花盆，我跑了好多家花店，才算找到合适的。

由于我当初把它挖回来时是初春，天气很不稳定，忽热忽冷，变化不定。当我栽好之后，也正赶上暖气停的时候，屋子里有时比外面还要冷，我最后没有办法，就把它放到了地下室里，一方面家里实在没有地方放，另一方面怕家里太冷了它成活不了。当我放在地下室里之后，就是差不多每天记着给它浇水，不让它太干燥。自然刚开始那一阵，我每天都要看看它有无什么变化，可是它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我的心也就一天比一天凉了。

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当我再次给它浇水时，突然发现它发出了很细小的芽，是那种很细很小的黄黄的嫩芽，说真的当我看到它发芽的那一刻，我的心里高兴极了，我对自己说我的心思没有白费，看来草木是有情怀的，没有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后来当它的嫩芽长高了许多，却是黄的，我明白地下室里没有阳光，它急需要阳光的照射。我才把它小心的搬阳台上，它长出的新叶也才慢慢由黄变绿。如今它仍然在我的阳台上生长着，我每天也会去看看它，给它浇些水，让它尽可能的生长得好一些。

后来，当我拍了一张它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里，并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每天都会看看生命存在的样子，我们还有什么不如意。”许多朋友都进行了点赞，也有一些人问我这是什么树，当我告诉他们这是有着百年左右树龄的野生枸杞子时，一些人很吃惊，问我栽它干什么，我告诉他们我要当盆景养。一些人则告诉我县城的什么地方还有这样的野生枸杞子，其实，当我专门赶到朋友说的那个地方看过之后才发现，他们说的那些野生枸杞子树也很不错，也是在城墙边上生长了许多年，一些相当粗的也有几十年之久了，只是并没有我的這一棵粗大，显然它们的树龄没有我的这一棵长，这就更显得我的这一棵更珍贵了。更重要的是我感到它早已是古城墙的一部分，是古城墙历史的见证和灵魂。

五

尽管东面的古城墙加固已近尾声，随后西面的古城墙同样也要加固，到整体加固完成，古城墙就会更漂亮，也会更坚固。但说真的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古城墙，有着一种泥土的气息，也有着一种历史的气息。

如今我只要没有事，或者心烦了，我仍然会去古城墙上转转，吹吹山风，看看那些仍然生长在古城墙边的草木、砖石和黄土，听听从河对岸吹来的山声，心里就会思接千古，意象万千，想想历史中的人们，再想想古城墙，心中便豁然开朗，人总归是渺小的，哪怕他再伟大，也经不起时间的河流的冲洗，总归是要老去的，而古城墙不同，它可以经受千年风雨的考验，仍然存留在人间，成为一种见证和奇迹。

有时也想，在古城墙上听风，最好是晚上，带一壶老酒，约三五知己，边饮边聊，没有目的，也没有任何的限制，完全放松，最好是有月亮高挂天空，有山风吹来，徐徐的，或者再有一人来点音乐什么的，那将会是更绝妙的享受。但是人世陈杂，这样的愿望也是很难实现的，只能是一个人在古城墙边上转转，听听风声，然后再离开，正如一些人注定要离开，一些人注定还会再来一样。古城墙经历了四千多年，自然它还会再经历千年，那么千年之后，是不是还会有人和我一样，来古城墙上听风，来古城墙上看那些千年之后再长出来的植株，是不是还会有人像我一样，挖一棵更古老的野生枸杞子回去，把它栽活，当成了一植盆景，日日观看，细心照顾呢？我无法回答，我也不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