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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雪

2019-05-06雨凡

草地 2019年2期
关键词:黄兴墓穴棺材

雨凡

黄兴富垂头走进自家院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烛味。院子一片寂静,只有簌簌的落雪声。漆黑的棺材停在堂屋里,供桌旁靠着两个花圈,儿子正蹲在棺材下给长明灯添油。先生坐在厨房的火盆边,默默地抽烟喝茶,一张蜡黄的脸被火光舔来舔去,也舔不出一点血色。

女人从厨房走出来,一脸的倦容,看他锁着的眉头,她就知道事情并不顺利。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咋说。

他说了学生来到村里被家长拦住的事。儿子已经为长明灯添满了油,手里提着油瓶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父亲头上的雪花,才把目光移到门外的天空。儿子还在读大学,父亲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爷爷还有气,只是说不了话。等他请假回到家,还是没能赶上爷爷的最后一口气。

咋整?女人问。

总会有办法的,黄兴富说。女人还想说点什么,可他已进厨房。他跟先生说了几句话,问是否可行。

先生说,只能这样了。

跟先生说完话黄兴富去了堂屋,在父亲的棺材前点上三支香,插在方桌上的三个半截蒂莲花杆上。放着熟鸡蛋和米饭的白瓷碗已经落进一些香灰。他给父亲磕了三个头,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磕头都漫长而悠远,仿佛在等待父亲遥远的回音。

靠院墙的柿子树下落了一层黄叶,叶子上已经覆满白雪。天空是深厚的灰白,雪花像戏台上的武生一样向下缓慢地翻着筋斗,有两片雪花落在他脸上,凉凉的。圈里的白脚仰着头,从门板上方的缝隙处看着他,他定睛看着它的脸,白脚像受不了他的目光,立马把头低下。他曾跟父亲提过,不如把白脚卖了,人都不种土地了,还养着它做什么。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父亲卧病在床,他想悄悄卖了白脚治父亲的病,可最终还是没卖成。

他转身走上石阶,叫来女人和儿子,向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

女人问,行么?

他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儿子低垂着脑袋,没说一句话。

三人在棺材旁搭一张床。每人在棺材前点三支香,磕三个头,嘴里念叨几句。他们打开棺材盖,合力把棺材里的死者抬到旁边的床上,在他脸上盖一块红布。接着把方桌移开,盖上棺材盖,儿子和女人抬棺材小的一头,他抬大的一头。三人弓背挪着脚步,在院子里歇一会儿,再抬到院门外。儿子找来绳子和圆木棒,他打开圈门牵出白脚。白脚看看院门外的棺材,甩甩尾,跟在他后面。他给棺材拴上绳子,把轭头夹在牛脖上拴紧,又在棺材下垫上圆木棒。他问哪一个跟他去,女人看看儿子说,我去。她大概是害怕单独留在家里。

他在前面牵着白脚,妻子在一旁跟着,棺材在两根木棒上向前滚着,走两三步,他得让它停一下,后面的木棒阻在棺材底板的横条上,得抽出来塞到前面,两个木棒循环调换,白脚一次次停下,女人一次次抽出塞进。

南方的冬天很少见到雪。这样的天气,真是难为父亲了,他啧着嘴。一股冷风吹进他的喉咙,他打个冷颤,赶忙紧了紧衣领。

零星的雪花软软地落下来,落在楼房上,水泥路面上,墙脚的小车上,一接触到物体就不见了,像泥鳅钻进淤泥一样。这里变化真快啊,十来年光阴,土木房渐渐少了,密密麻麻的洋楼立起来。小车比三十年前的县城还多,再不济的家庭怎么都有一辆摩托或一辆三轮车。黄兴富家里这些年变化不大,三间土木房,一个不大的院子,一头八岁的白脚黄牛。

村里路上偶尔晃动着几个人影,簌簌的落雪聲和路边茶室里隐约传来哗啦的洗牌声。他知道,这是那些人在伪装的平静。以前村口只要出现一辆车或一个陌生人,商店和茶室里就会冒出几个人围上去盘问,如果来人说不出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是要被赶出去的。如果来人牛气,一顿打就免不了,打完了,村民们就会说是闯进村里的小偷。他们说话的时候,个个像法官,理直气壮,让你毫无反驳之力。

他身后的女人不停地弯腰直腰。他也没想到会如此费力,要是早知道他一定会提前找木匠给棺材安上四个木轮。在家的时候,他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已经走到半路上了,再回去找木匠已经是不可能了。再说找木匠又得花时间和钱,做四个轮子,还不知道木匠要多少钱,现在的工价又高得没谱。这口棺材是他砍了半天价,花了七千块钱买下来的。请先生做法事还得花钱,当初去请先生时,先生就说过,请他做法事,最少四百八十六,黄兴富当时也没敢讲价。他们周围做法事的先生本来就少,要是他不来,这丧事就办不好。这地方,就算再不济的家庭,也会请先生做法事的。一套寿衣大概四百,当然两百三百六百的也有,但这毕竟是老父亲贴身的物件,父亲勤勤恳恳一辈子,他选了一个中等的,这样,自己心里也好受一些。吹手就算了,老父亲一生平平静静,也让他平平静静地走。

父亲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就说,我活着的时候,没过过生日,没庆过寿,我也不喜欢那些东西,只愿干干净净、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死了,丧事简简单单地办,不能因为给我办个事,让你们往后日子难过,那些做给人看的面子,不要也罢,你们过好了,我在阴间也放心。

雪悠然下落,他和女人身上都落了一层白雪,棺材上也覆上薄薄的一层。四周阒无人声,只有棺材在水泥路面骨碌碌的滚动声。河对面的柏油路上偶尔驶过一辆车,有的车看到一头黄牛拖着棺材,放慢车速,车窗里的脸都转向他们,看他们停下,塞木棒,又走,脖子像个螺钉一拧再拧,直到拧不动才快速驶去。车走后,四周又沉入寂寥里。天晴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柏油路上车会多一些,田野里时不时有几个人在走动。或许是今天天气太冷,大部分人都选择待在家里,整个世界全让给了雪,仿佛天空终于撕掉阳光下的繁闹,显出它本真的样子。

远处的山和村庄被雪雾笼罩,白茫茫一片,近处的雪花密密麻麻地往下飘落,落在河面上随水而去。河里的水很少,但还清澈,缓缓地,无声无息,像是放轻脚步听落雪的声音。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这水和雪一样,没有哪一滴水,哪一朵雪花能够长久停留,他这样安慰自己。再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只是太委屈父亲了。

总算来到河对面的柏油路上,往东走一百来米,是一条马车能过的细石子铺的路,木棒压在石子上嘁嘁嚓嚓地响。公路上面五十多米处有个水塘,水塘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木,水塘已经承包出去。

在石子路上走了约一百米,他停下来,看了看眼前的一片松树林。穿过松树林就能看见一片荒地,而墓穴就在荒地的西边树林下。那墓穴是昨天他跟女人挖的。

女人说,咋整?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丈量着到墓穴的距离。此时此刻,世界不动声色,只有白脚口里呼出粗重的白气。白脚看着眼前的松树林,静静地等待主人的安排。

不能拖了,看来只有你跟我抬了。

咋抬得动?女人的话软软的,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能挪一步算一步,他看着六七十米外的墓穴说。女人没再说什么,他把棺材上的绳子解开,又解开白脚脖子上的轭头,白脚还是目光平静地盯着前面的树林。他仍然抬大的一头,让女人抬小的一头。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挪着脚步。棺材实在太重了,他们只能勉强提到离地面一尺多一些,就再也不能往上抬了。或许在他的一生里,从来没抬过这么重的东西吧,她应该也是一样。两人都弓着腰,小心避让着林间树干。指骨压得快断了似的疼,手指无奈地避让着重力,一点点往上滑,走三步小心放下,休息两分钟又继续弯下腰抬着前行。离荒地大概还有十来米的时候,他脚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上的力气算是完全用尽了,棺材落下来,正好死死压在左脚上面,让他动弹不得,女人赶紧放下前头的棺材走向他,经过两人合力,他的脚才抽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荒地,此时两人的手臂和大腿又酸又疼,后背上流下的汗水把内衣和皮肤粘在一起,力气像水气蒸发一样逃离了四肢。他们放下棺材,慢慢拉扯上半身,腰像被硬化了似的,掰了两分钟才弄直。女人定定地看着这口黑漆漆的棺材,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们咋那样憨,我们怎么就不知道先把棺材盖拿下来呢?这样不就轻一些了吗?她说。

你说的我早想到了,我是担心雪落进去不好,他说。

男人总是能想到她前面,她觉得自己真是上岁数了,脑子一年不如一年。

两人休息了十几分钟,身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力气又渐渐回到四肢上。

他们歇了四次,才把棺材抬到墓穴边。歇息五六分钟后,他才走进墓穴,抱着大的一头一点点往里挪,直到只剩他站立的空间。他的屁股顶在土壁上,腾挪不开,使不上力,可棺材小的那头还搭在墓穴外。黄兴富说,没办法了,只能等黄梁来了再整。他们走几步,又回头看看,从墓穴探出頭的棺材,像张着大嘴的蟒蛇要爬出来一样。他心里有些遗憾,虽然不能完全把它弄进去,不过好在最难的事已经结束了。

葬礼虽然寒碜,可这身汗应该对得起父亲了。

他们父子俩跟村里人关系一直都不是很好。事情的起因应该是村长叫父亲跟他们一起骗外地人,结果父亲不愿意赚那个黑心钱,最后还到镇上去举报村长。镇上倒是来人了,但最终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村长还是照样当着。从此,父亲就算跟村长结下梁子了。

黄兴富第一次出门请人帮忙,敲了好几家的门,那些人不是说要到城里办事,就是说要去吃酒席。就算黄兴富把价钱开到八十,还给每人磕个头,可还是没有人愿意来。这是他能开的最高工钱了。他仔细想想,主要原因应该不在钱,原因多半还是他跟村里人的关系没处好,他们压根儿不想跟他有来往,关系荒疏的都快长草了。在他们看来,他跟他爹一样有出卖他们的倾向。村长曾指着他说,村里的事,你老黄给我老实点,要是给村里搅了屎,至少搞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他也想过报派出所的,但想想还是算了,说不准,派出所早晓得这些事,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换句话说,自己真去了派出所,他跟村里人的关系就算彻底硬了,估计到时连草也长不出。

他第二次出门,是打算去村小请老师帮忙。校长说,被领导碰见,我交代不了。他再请求让大一点的学生帮他,校长答应让班主任带几个六年级男生去,可八个男生刚跟他走出校门,就被望风的五个家长拦住,说抬那么重的棺材,会让自己娃娃挣出痨病,连班主任也被责怪了几句,班主任只好带着学生回去上课。

女人娘家也没什么人,虽然有个哥哥,却因整日喝酒,好好的一个壮实男人硬是被酒啃咬得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手抖脚抖,连苍蝇落到脸上也不会赶。黄兴富原本是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不过弟弟是个不争气的人,有一次在村里赌博输了一千块钱,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一气之下,就去了城里。在城里待了一年又不幸遇到车祸,当场死亡。妹妹虽然嫁了个浙江生意人,可她老公嫌婆家穷,也就很少联系。而妹妹自从死了儿子以后,因为受了刺激整个人都变得神志不清,发起病来,会把男人的内衣套在自己的外衣上。前不久给她打电话,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父亲倒是有一个哥哥,不过三年前就死了,儿子女儿不是在广州就是在上海打工,连眼睛稀烂常年淌眼泪水的大妈也被接走了。村里再没有他们家的亲戚,现在有事找谁去?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是没办法。

他们走到白脚身边,白脚缓缓错着嘴,眼睛望着对面白雾中模糊的山梁。他抚摸着白脚的额头,低声说,今晚,我请你吃顿好的,要是你能喝酒就好了,真想跟你喝一杯。

女人整理着轭头和绳子,听到他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女人的所有日子里,她的许多话都在手上的活里。

往石子路下走的时候,他们感觉到双脚在颤抖,这并不是天气冷造成的,而是双脚透支的结果,走在公路上的时候这种情况才减轻一些。

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四野还是跟来时一样寂静,他们身上的汗水已经冰凉,身体像浸在冰天雪地里。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

两人回到家,看到儿子黄梁正在爷爷跟前点香。先生还坐在厨房边烤火边喝茶,手里夹着一支烟,烟灰吊得老长,微闭着眼,撇开脸避开往上直冲的火苗。看到黄兴富夫妻走进院子,先生睁开眼,端起茶杯喝一口,一滴茶水坠在嘴角上,他抬起手背像孩子抹掉饭粒一样拭去。

两人进了堂屋,分别磕头,烧纸,然后用儿子买来的油布和胶布把死者裹起来,父亲的身体已经硬了,像块厚厚的木板。儿子把爷爷抱到父亲身上,用一根绳子跟父亲捆在一起。只有黄兴富的背知道,那不是父亲,而是冷硬的死,那不过是父亲挣脱后留下的空壳,他看一眼屋外的雪,不知父亲的魂此刻在哪里游荡。

先生细瘦的身影晃到门口,咕哝着,我还从没做过这样的法事。黄兴富背着父亲站在门里,先生站在门外,右手端起盛鸡蛋和饭的白瓷碗,左手握着菜刀,开始背诵他的经文,最后说了一声走,手起刀落,鸡蛋碗被刀背啪的一声敲碎。身后的儿子说,矮一点,注意门框。他把膝盖弯下去,跨出门槛,走下石阶,走进风雪里。女人进屋,用油布包起一块折叠成方块的毯子搂在怀里出来,又在院门里扛起两把锄头和两只撮箕跟在他后面。儿子手提一个袋子,跑到父亲前面,从袋子里抓出铜板似的圆形纸钱,一把一把撒向天空。纸钱和雪花一起飘扬,一起沉落。雪花越来越茂密了,像广阔的瀑布从天而降,路边的树木草叶已积起一层白雪。他看着眼前飘飞的雪花,它们仿佛变成无数纸钱,也许是父亲的出殡太过清寒,连老天都在为他增添一点热闹,这漫天的雪花为他而降——这是专属于父亲的雪。

父亲一生简简单单,他本想为父亲办一次像样的葬礼,却事与愿违,竟这样潦草。他记得有一次父亲看到他课本上的字说,你的字太潦草。后来,他没考上大学,父亲又说,你可能考的时候态度也潦草。不知道这次父亲会不会说他潦草呢?

没有车声,没有鸟鸣,只有一路上啪嗒的脚步声和簌簌的落雪声,他觉得,世界就只有这两种声音,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

这条通往村外的路,二十五年前还是一条土路,当时的路只有两米宽,只能供一辆马车通过。父亲让路两边的田主让出一米来,田主要求按一户五百给予补偿,共三十多户,在那时是一笔不少支出,村里拿不出那么多钱付给他们。父亲承诺说,如果他们让出一米的田,他就把临近村子的两块田无偿让出来作为村里的运动场。大家看他都能这样付出,也就纷纷让出那一米。路宽了以后,他又带着村里青壮劳力给路面铺上石子,从此,下雨天不再泥泞,东风牌货车也能进村子了。后来,父亲用那个水塘的承包款打了水泥路面,现在,路面已有裂缝,边缘也破损严重。村长换了三个,新楼房一幢幢立起,但这条路还是原来的样子。此刻,父亲一定站在路边看他的葬礼,就像二十年前看这条泥泞的路。

黄梁在前面撒着纸钱,回头的时候看到,爷爷头上落了两张,已经被雪水粘牢,想上去摘下,可还是忍住了,也许是爷爷有意攥着吧。本来黄粱打算背爷爷的,可他爹不让,他爹说那是他的爹得由他这个儿子来背,算是儿子对父亲最后的尽孝吧。黄粱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他自小是爷爷带大的,记得六七岁的时候,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糖给他吃,那红糖还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吃了一半就被他丢了,被爷爷看见,爷爷走过去从墙脚捡起还留着他牙齿印的红糖,用手掌抹抹灰草,塞进嘴里。他看着爷爷鼓起的嘴巴,看他吃得很享受的样子。一想到那个场景,他的眼睛总是湿润的。

他们走上石子路,这时的水塘特像一口锅,水面上蒸腾着白气。

水塘边有一个人,正往水里走,晓不得她要整什么,妻子突然說。黄梁和父亲往水塘看,一个女人正向水中走去,水都快到她的膝盖了。

她这是要跳坝塘,黄梁说完,把袋子放到地上。

别管,父亲说。黄梁没有听他的,边穿过树林边喊,等等,别进去,别进去。水中的女人扭头看到水塘一侧的路上有人下来,停下脚步,随即回头看着水面,呜呜地哭了起来,仿佛见到人,勾起了她的伤心之事。

黄兴富小心踏进树林,松针覆盖的地面上还留着两人刚才抬棺材时的脚印,树枝上落下的水滴击打在油布上。这声音像敲在他心上,凉得彻骨,他觉得父亲也能听见。来到墓穴边的一棵黄栗树下,女人放下撮箕和锄头,说,黄梁不在这儿,咋整。

这个黄梁简直是多管闲事。他埋怨着儿子,在树下转着身,像只被围困的驴。你把他叫来,他语调很重地说。

女人刚走到通往水塘的路口,就看见儿子了。儿子身后跟着那个女人。女人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体瘦削,头顶上落了不少的雪,窄脸,高颧骨,耳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红的,穿着一条蓝色的裤子,膝盖以下都是湿的,一双白色旅游鞋也湿漉漉的,随着脚落在地面咕叽响,里面像住着一只饥饿的小青蛙。她看见黄兴富背上的东西,脚步慢下来,犹犹豫豫地靠近。

黄梁从父亲背上把爷爷抱住,母亲抬脚,把他放到黄栗树下。黄兴富打开毯子,妻子去帮忙。窄脸女人鼓起勇气走过去,帮着拉抻毯子。他和妻子不知道儿子是用什么办法让眼前的女人走出水塘,也想不到儿子如此会说服人。

他找来一块平整的厚石板,放在棺材还没进去的墓穴一头,和儿子用绳子拴住棺材大的一头,另一头系在一根木棒上,两人各站在墓穴的一边,抬起木棒,把棺材往里拖拽,棺材小的一头“嘭”的一声掉进了墓穴落在石板上,他抬起小的一头,让黄梁取出被砸裂的石板,接着他放下棺材,此时棺材才算完全落在墓穴里。他查看了一番,看棺材在墓穴里放平稳了才直起腰。他让两个女人把毯子在棺材上空展开,同黄梁合力抬出棺材盖,拿来包毯子的油布盖在里面朝上的棺材盖上,雪花嚓嚓地落在油布上。

黄兴富看着打开的棺材,闷闷地说,我进去试试看。儿子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脸平静如常。

他的女人说,你整什么啊。

他抹抹头发上的雪花,脱下绿色夹克衫,露出咖啡色毛线衣,弯腰钻到毯子下,脱了鞋,卷起粘着污泥的裤脚,双手扶着棺材边沿躺下去,被热汗浸湿的内衣贴在他背上,挪挪肩膀,好像在试一件衣服是否合身一样。他的身体渐渐松软下来,微闭着眼,大口地呼气,让整具棺材都充满他的气息,希望父亲知道那是他的呼吸,永远由它们陪着父亲。他想,这样,父亲一定觉得不再孤单。

墓穴外的三人看着他脸上的柔和,露出不解的神情。听到黄梁咳了一声,他睁开眼,坐起来,从棺材里出来,穿起绿色外衣,袖口的毛条上粘着一片雪花。他回头看看空空的棺材,感觉里面太空了,但又不知道要放什么进去。他跟黄梁扯开包裹着死者的胶布。窄脸女人不敢看,把脸别开,看着对面覆盖着白雪的树林,她的裤脚微微抖动,不知是冷还是恐惧,潮湿的鞋面粘着几块黄泥。她觉得不去看更是怕,索性转头去看,她没看到死者,死者被洁白的棉絮和新床单裹着,看不到身体的任何部分。两个男人抬过来的时候,儿子抬着的一头,棉絮微微敞开,女人才看到穿着一双新布鞋的脚,她马上移开目光。不管他们在棺材里怎么弄,她都不敢看一眼,因为她知道,放进棺材的死者,棉絮和床单已经打开。她感觉他们弄得很漫长。黄兴富直起腰,目光直直地定在父亲身上,好像想到什么,脱下夹克,接着脱咖啡色毛衣,把毛衣覆盖在父亲胸口上。黄梁看到父亲这样做,也脱下灰色羊毛衫,盖住爷爷的双腿。他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

直到两人合力抬来棺材盖盖上,窄脸女人才舒了一口气。

垒起两尺高的坟后,雪小了许多,只稀稀疏疏地飘着几片。

我们去帮一下她吧,她是安达村的,她男的两天前不在了,没有人手,人还摆在家里,黄梁对父亲和母亲说。黄兴富和妻子搓着两只沾满泥的手,吃惊地看着垂着眼的窄脸女人。

他们每人要我给两百,八个人,我没有那么多钱,窄脸女人说。

你先回去打发先生走,然后再来安达村,黄兴富对妻子说。

窄脸女人走在前面,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他们沿着公路一直往东走。

白雾已经退去一些,山坳里的安达村显露出来,天空还是深厚的灰白,好像有大量的雪贮藏在那里,等待着再次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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