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散文写作的生命在场

2019-05-05

广州文艺 2019年4期

“在场主义”是周闻道和周伦佑倡导的一个散文写作流派,特别是周伦佑有很详尽的文章予以阐发。在我,对散文的在场性有很朴素的理解,那就是如何将散文写得更好看。这也是一直困扰我、并且让我花大力气去面对并亟待解决的一个写作难题。好看看起来是一个技术问题,事实上好看取决于很多复杂的因素。好看说到底不是个修辞问题,而是在相对篇幅中的艺术和精神体量问题。文章不好看,要么是放不进足够的东西,要么是装在旧套中。“在场”或许意味着把复杂的生命放进来,涨破了原来的窠臼和俗套,说出一些更新、更重、更深的东西。我在清理自己的思路,仿佛从一个个记忆的驿站走过,我将从那个秋天说起。

依稀记得1990年秋天的神农架。寒露与霜降,染得群山层次绚丽。树叶闪着橘红、深赭和墨绿色;涧溪潺缓,人如置身幻境。

在湖北十堰市开完语言学会议以后,我们一行人,张志扬、陈家琪、徐友渔、萌萌、王鸿生、耿占春、曲春景,还有于琪和我决定到神农架和大小三峡等处旅游。白天,一路徜徉于山水之间;夜晚,则是讨论问题。

我们这几个人的组合很有意思。张志扬、陈家琪专攻西方哲学;萌萌一开始搞的是外国文学,后来搞哲学;徐友渔擅长的领域是分析哲学。而我们当时河南的几个人则是搞文学出身。专业不同,并且所处的地方也不同。

是王鸿生把我们聚拢起来。当时,他和曲春景正在武汉华中师大王先霈教授门下攻读研究生。其间结识了湖北素有三剑客之称的张志扬、陈家琪和萌萌。后来,又和徐友渔等人有了交情。

看起来不搭界的人,其实也有内在联系。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文学界、思想界即知识分子群体,大都在补习西方文化文学及哲学思想,汲取异质养料,为的是多一副目光审视自己的民族文化与自身处境。超验和形上如巫魅之风盛行,大家见面总在交谈主义、潮流和运动。

我们口头上常挂的是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存在主义,以及思想启蒙运动等等。所有的讨论都搅动在沸腾的精神迷狂中。一切,带着蜕变又是无法扯断的新旧嬗替,这是从政治狂迷到精神狂迷的阶段。那时,每个学科的人都虔诚如信徒;那时,殉道、受难、谢恩、祈祷等神学字眼,带着灰蓝色飘逸而又凝重的饰边,缀在灵魂的旁侧。

这一晚在神农架的红坪画廊,饭后,大家在屋子里进行着热烈的讨论。

张志扬和陈家琪在谈论欧洲大陆哲学的问题,徐友渔更多讲的是分析哲学。萌萌在急切地询问:情绪、想象以及逻辑的背后是什么?我们为什么总在问题之外而不在问题之中呢?王鸿生对索绪尔的语言学讲来头头是道。萌萌和王鸿生这两个搞文学的人,有往哲学靠拢的强烈愿望。耿占春则持守着对诗歌与文学不改初衷的热爱,但他仍有滔滔思辨的秉质。曲春景在谈论后现代叙事时,也是学问满满。我呢,其才情和资历,都难以加入这种讨论和对话。我只是懵懵懂懂在听,听得不甚明白也在听。当然,有些书籍,先前我还是看过一些,也算是略知一二。比如欧洲大陆哲学,我知道这主要指德法近代哲学,包括现象学、存在主义、解释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而且还包括法国女性主义、批判理论、法兰克福学派、心理分析,绝大部分的马克思主义及哲学流派等等。这里边包括着丰富而又驳杂的东西,真要弄明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段时间,我恶补着西方哲学,囫囵吞枣地阅读着康德、黑格尔、谢林、洪堡等人的著作。这几个德国人代表着西方古典哲学的最高成就。二战之前,德国哲学是如此引人注目。

至于分析哲学呢,它又指称英美哲学。分析哲学讨论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带着纯粹、客观性。它和科学哲学相似,却又不完全是一回事。分析哲学注重清晰和论证,它首先承认人因其有限性,他随时可能出错。如果要摆脱偏见,就需要联系上下文语境。我们常常自以为理解的东西,其实可能是误解。

何谓清晰?就是促进理解。促进理解就必然包含启蒙。但那时候,我们谈论的启蒙,正好是躲避分析哲学的原意,而靠近欧洲大陆哲学。

中国跨进历史新时期的那些年头,欧洲大陆哲学更易为我们中国学界所欣赏、所接受。这是因为它具有的浓郁诗性与文学色彩。那时,就连现象学的讨论都成为一种时髦。人们开口闭口总能讲出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的名字;也能随时引用舍勒、梅洛·庞蒂等人的话语。至于尼采、叔本华等人,因其语言表达之瑰丽,更为哲学之外的人文学科追捧。

我是从周国平编著的《诗人哲学家》一书中接触到荷尔德林、海德格尔、萨特、卡夫卡、尼采、叔本华、克尔凯郭尔的。我一下子被那致高清远般的形上气息所沉醉。本能地,我偏爱欧洲大陆哲学,对英美分析哲学带有成见,认为它过于科学和逻辑。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分析哲学的本质。西方的近代启蒙運动与分析哲学的兴起有重要关联。启蒙,就是启人之蒙昧,把话说得清晰,通过理解、知识和论证,让人获得解放。照蒙昧主义的说法,理解和知识是个好东西,但只有少数人、即具有高贵血统和高贵心灵的人才配享有。一般人理解不了,就让他停留在那里好了。而启蒙主义认为,既然理解和知识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获得。因此,就尽可能避开拗口的专业术语,多举日常生活的例子。启蒙主义并不假设人天生渊博睿智或偏狭愚钝。启蒙可以改变天性。但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所理解的启蒙却恰恰忽略了分析哲学这个维度。我们误以为分析哲学是生涩难嚼的术语、概念;人们偏爱欧洲大陆哲学,实在是对黑森林、白桦林、诗意栖居的意象感兴趣。这些兴趣,是为书写得更美,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又引出了“二度命名”的语言狂迷。

此时,我也同样陷在对语言的狂迷中。但又不知道该写什么,怎么写。我1982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南省文联,先后在《奔流》《莽原》杂志社任评论编辑。工作需要加上个人爱好,陆续写了几篇评论文章。我曾评论过洪峰的《奔丧》、铁凝的《玫瑰门》、王安忆的《小城之恋》与《荒山之恋》、迟子建的《原始风景》等小说;为文艺心理学家、评论家鲁枢元写过几篇文章。还为河南籍的张一弓、张宇、郑彦英、齐岸青等人写过评论。但我对自己写的评论信心不足。写当代评论,往往要看很多东西,看完以后还要归纳、概括,能准确点出作家的穴位。我感觉自己不太在行,往往力不从心。搞评论不行,我又明智地认为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心明眼亮,有犀利目光、有洞察力、能够针砭时弊、拍案而起的公共知识分子。我自己身体不行,想不了太大、太远的事情;想不了外围、社会现实、他者的事情。想多了常常会心悸、憋闷。我顶多只能想些小事,围绕自己个人直觉、感受而起的层层叠叠的心事。逢到感觉来临,我会随时记下来。这样的记录,因有感而发,有种疏通淤塞的排遣,写来也有兴致,而不至耗人过甚。我的抽屉里放着许多的随感札记,却无从整合与结构。我怀疑,也不确定这些写作有无意思和价值,我尚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写什么。

在红坪画廊听着他们的讨论,我的思路在拓展、眼界在开阔。与他们的交往,是我人生的大事件。

他们在说着现象学的各种定义与解释,有几个词句将跳出来:现象学推崇“回到事物本身”“现象即本质”“现象学的描述”等等。我打了个激灵,仿佛光从茂密丛林的缝隙透来,我有种被照亮的喜悦。我发现,自己的某种苦恼似乎有了解决的法子。

我大概是个会倾听的人。我想:现象竟如此重要,它和本质相等;而描述也是被哲学所认可,那么,我平时做札记时的那些直觉、感喟、慨叹,只要是逼近自身真实的,原来都是有意味的。那么,回到事物本身,不拔高、不强求,就如同回到接纳自己的大地之母壤的书写,也是有意义的。真是这样吗?是的。我一下子有了种释然的清朗。

别人学哲学可能学的是内涵;我呢,学到的是方法。我终于明白现象值得关注,也值得书写。现象的描述,描述现象其实也在揭示本质。我暗暗思忖:这太好了。

神农架、大小三峡的旅程结束以后回到郑州,我迫切希望将自己平时写的那些片断札记做个清理。

我翻出堆在抽屉和橱柜里的写在小纸片上的许多札记。这是一个人躲在屋隅,拒绝阳光和趱跑,在孤独中创造出的一种语境,是向内心靠拢时某种灵感频仍的句子。我将那氤氲、弥漫中的气息予以符码化,害怕稍纵即逝。这都是些残篇断简,上边站着尘土,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尚无办法结构成完整的文章。

这都是些什么文字啊。都是些问题之外而非问题之内的文字。

比如,我还没有书写,就觉得憋闷心悸,气力不够,我得有睡眠才能保证在醒来时可以写下几行字。然后我又想跑出去,跑出去身体会好受一些。可我又必须要守住好不容易制造出来的语境,因为过多的外出会稀释语境,感受和语言会飘散逃匿无从追逮。写作时我常常力不从心,身体没有血脉葱茏的能量。

我躲在屋子里,想要规避的是现实的喧嚷,希望能够听到神谕和上帝的箴言。可我听不到,听到的只是自己一堆的意识边缘絮语。

这些边缘絮语,都是由情绪涌动的即刻、起兴,訇然而至的流光片羽。这是一个经历初步写作训练者稚嫩而踉跄的迈步。是的,这是写作训练,还没有进入精神训练。精神训练是下一个阶段的事。

这些边缘絮语,大致涉及了这几个方面的东西。首先是绕不开的女性意识。当时还年轻,总有许多缠绊的、咬噬的、难以排遣的心事欲以借助文字这个载体来托撑自己。还有一些是与人交往时的感受、比较和心乱。与人的直接照面,让自己有感动、敬佩,还有质疑。我一般不会全盘否定他者,我总是希望能将人看得真切和全面些。由此可以看出,我身上批判性、革命性不足的特性早见端倪。这些,我会记下当时的感受。

当然,那期间重在读书,也留下了一些读书笔记。

那时,不大去看中国传统文化、传统哲学与历史的东西。读书大都围绕西方哲学思想展开。这些译著有的好懂,有的并不好读,却往往是硬着头皮看下去。记得那时大家都很推荐萨特。可我看他的《存在与虚无》,感觉生涩拗口,读得一头雾水。被人盛赞的海德格尔,看他的《存在与时间》,人们都说这是一部皇皇巨作,可我是不得要领。我只记住了很平常的几个詞:逗留、闲谈,这被认为是存在的被抛状态,是顺流直下的日子,而不是有意味的时间。我还记住了书中写到“厌倦之神”的降临。我联想到自己的写作肇始,往往是在厌倦之时才渴望拿起笔。后来我才明白,存在主义哲学之所以在20世纪风靡西方学界,正因为它引入了日常话语,有更多感性内容。西方哲学经历着从分析的时代,到哲学的时代,又到批评的时代这几个阶段。海德格尔随后被人更多记住的是他关于“农夫与鞋”的那篇评论文章。批评的时代让哲学从分析、定义那稀薄的高空向有着呼吸吐纳的人间漂移。

我在20世纪90年代的读书,接触到的西方哲学与文学,缘于对感性语言的偏好。我当初迷恋的是诗化哲学的语言。这大抵是一种美学,它距离思想,还有相当的距离。

所有的触动都让我记下。那是青春躁动的日子,害怕平庸,蜷屈斗室,一个人在饥渴的田野翻云覆雨,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这是浪漫和激情的诱拐,听着上帝的歌声,也听着撒旦的咒语。生命的洪波泛着涟漪,非秩序生活的跨界,从此岸到彼岸泅渡。

这是些现象的描述,在问题之外而非问题之内。

这是些重要和不重要的感觉,却是从生命的深井涌出。这是思考的前夜。感觉不是思想,却是思想的舟楫。

对这些存放日久的随笔,我不想简单地以随想录的形式处理。我放着,希望有一天可以将它们归纳到有经纬、有谋略的完整文章里。随感录发一发没有多大意思;况且也没有什么杂志会去发表这些零星的断片文字。直到我迁徙广州几年后,经过补充修饰丰富,才将这札记的某些段落分门别类写到专题的文章里,然后找到机会,结集出版。这是后话。

当时,我只是在做札记,找到一个缝隙就写。经过红坪画廊那一晚,随后我对写下的东西已有了明晰的认识。我要细细描摹那些现象,更贴近事物本身;同时要求语言不仅仅是达意,还要精妙。

身体仍然易于疲惫,常常头疼、胸闷。我更深地将自己埋在如落叶般纷纷的思绪里。有时我在想,太过健康兴许不利于写作。有恙、病理学特征,逼使自己停止行走,退回屋隅退回内心,这样,才训练着精神的成长。语言的发生学是我此刻观注的。日后,我终于在《玫瑰与石头》一文中表达了悲剧性神学和欲望化诗学的不同语言发生的现象背景。

仍然很少发表。常常延宕着。那时,我们常常在说延宕,王鸿生在说,萌萌在说,我也在说。延宕,和惰懒无关。它不像农夫,用的时间和精力多一点,就可以多锄几亩地。精神性劳动需要缓慢艰辛的时日打磨。叙事性作品可以找到成形的办法和时间,精神性写作很难在自我规定中成形。

友人终于相望于江湖。

1992年8月我迁徙广州。随后不久,王鸿生、曲春景调往上海高校教书;鲁枢元、耿占春调到海南大学。我们在河南创造的语境,留在了风的记忆里。

来到广州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无法写作。一开始在广东旅游出版社上班。出版社与经营利润相关。这全是上手的事情。常常是白天上了一天的班,晚上回到家脑子混沌,什么也写不出来。后来,我写过一篇短文《远去的语言》来描述我的这种心境。但是这段时间,则让我对南方经验与常识,对于上心和上手,对于无诗与有诗有了充分的心得与认识。之后的《南方与北方》一书,正是对南北两种文化差异性比较中生发出的文字。

1995年5月,我调入广东省作家协会,在《作品》杂志社做编辑,这样算是归队,干起了老本行。虽然编辑工作也忙,但毕竟工作熟稔,自由支配的时间还有;最主要的是,不再为创收头疼了。

但我依旧有可怕的枯竭感。在北方,习惯了友人们走来走去;而今,对话的语境何在?

我描述过这样的情境:

傍晚时分,恍惚中不知干什么才好,心里慌得长草。闷在房间里久了,人不爽。坐久了,久坐伤气,气闷憋着难受。想跑出去,到哪里?想要找志同道合的朋友讨论,想有共同的语境,可哪里有可去之处?有聚餐,只是说笑嬉戏,又觉空洞;一般性应酬只是热闹,弥补空虚,这不是语境。

我还能够独立前行吗?

我终于习惯了南方。南方的精神生活是自己创造,不要苛求公共语境;一定要学会自己掌灯,照亮自身。

我开始认真清理自己的写作札记。学习不再延宕,不再束之高阁。是的,谁写文字都希望发表和出版;只有与读者和社会照面,文字才有意义。当然,文字有无意义,不仅仅看它是否印成了铅字,它更包括文字传递出的价值观念。文字具有神圣性,千万不可传布错误偏狭甚至是荒谬的观念。否则,宁肯不写。

我开始清理札记,先选择那易于很快抄出的文字予以结辑。

偏于女性情绪的,我归到了《女人自述——艾云随笔》一书。上海知识出版社的王国伟老友,将此书放在当代散文丛书系列帮我出版。书出得很漂亮,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我知道这里边的文字很稚嫩,国伟兄如此厚爱,让我感动,也受到莫大鼓舞。

我出的第二本书是《此岸到彼岸的泅渡》。我将书稿抄完整理好,寄给了北京的方鸣。他在东方出版社,以中国古词牌命名的,如“卜算子”“念奴娇”“满江红”等系列丛书做得饶有影响。感谢方鸣将我的这本书推荐给敦煌文艺出版社“当代思想者文库”丛书。这本书,多是郑州那段时间写下的随笔。我统称之为“语言状态”,文章题目有《语言与睡眠》《语言与行动》《语言与退隐》《两种语言状态之描述》等等。语言是个大筐,我把许多的直觉感受都做了现象的描述而放进去。从这本书的题目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道德优越论者,也不是一个虔诚的圣者,顶多是个泅渡之人,站在善恶之彼岸,在暧昧的灰色地带逡巡。这贯穿了我今后对所有个人自由伦理的理解。

我开始整理《欲望之年》一书,想要有意识更深一步展开女性话题。女性在火旺葱茏的生命阶段,无法回避诸如颤栗、踬颠、逃亡、分裂、撕扯等带有极度夸张性的动词,它跨过秩序的藩篱,肉身如午夜之蛇在窜动和僭越。这是我年轻时代记录下的那些欲望化叙事的文字。此书前言我引述了里尔克的一句话:“当我身上的魔鬼离我而去,我怕我的天使也不翼而飞。”我没有规避个人隐秘性,可能正是为后来的历史性叙事提供个人伦理自由的必要背景与条件。此书归入天津百花出版社名编闻树国策划的“文人闲话”丛书。

1999年我的另一本书《理智之年》也得以在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老友张德祥向我约的稿。他是陕西人,为家乡出版社策划主编了“现代思絮”丛书。

仍记得我1997年7月到北京办事,同时在朋友家补写完了此书最后几篇短文。完稿以后,我与张德祥约好时间地点交他书稿。天气酷热,我交他书稿便离去。现在想来真是后悔。那时为什么没想到约他喝杯茶或喝杯咖啡以表谢意?连起码的礼貌也不懂。就是那样,好友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

此书不是谈女性谈情感,而是谈他者谈智识。我总是会在两条思路中展开笔墨。我害怕没有宽远目光的写作会流于俗;可又不想放弃毛茸茸的个人感受。仅仅是硬的文字,会让人丧失掉生命直觉的真切与活力。

书出得很好。全黑封面,设计凝厉而神秘,富于现代感。我忝身其中并列的丛书著者,是在思想界发出独特声音的人。

《退出历史》一书,交由南京的孙立老友,他供职于江苏人民出版社,在一套女性作家丛书中他收了我的这本。

我的那本《艺术与生存的一致性》是谭湘主编的“女学人丛书”中的一本。谭湘从石家庄的一本文学刊物调到河北教育出版社任副社长后,她策划了这套丛书。2001年末在香港召开的女性文学学会上,她带去了样书。书之美恰如湘之美。封面浅赭色,紫茵烫金字体,图案精致。一切显得如此典雅俊则。谭湘对中国的女性批评是有突出贡献的人。她策划丛书,组织会议、参与评奖和各种活动,并担任女性文学学会会长。她很想为女性写作者做些事。她对我的文字和书籍不吝赞美,她曾在江西的《百花洲》杂志做栏目主持时,推荐并撰文评论我的《南方与北方》一书,并同期组织了批评家南帆、葛红兵也写了对此书的评论文章。2003年12月,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举办的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会上,我的两本书《赴历史之约》和《南方与北方》同时获奖。其中,谭湘的美意我不会忘记。

却又是造化弄人。2016年8月,她因患癌去世,享年58岁。愿她在天国继续美麗。

好,那么我就说说这两本获女性文学奖的书。

先说《南方与北方》这本书。

到广州以后,在南北两种文化的差异性比较中,我陆续写下不少札记和随笔。

刚开始的确是不习惯。南方广东是经验主义的湿地,这里的人不大耽于玄想,也没有浓烈的政治情结,人们悬置某种敏感性话题。但他们上手去做,有敬业精神。这里正在践行商量的市场经济,悄悄远离命令式的政治伦理关系。我们在北方,更热衷于讨论海德格尔。是因为在不合宜时,更希望找到心中的诗意栖居地。于是,我概括出“南方的散文和北方的诗”之意象。

在南方广州,日子在真实性中变得平常和平淡,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会发生,也不再有凄凄惶惶的惊怵。只是一个哈欠的瞬间,未知已成已知。这日子是最拷人的。平淡既久的日子,我的读书写作却在日日吃紧。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对既往的北方生活的反躬省思,还有对未来如何书写的规划。

这一天终于安静下来。幽居时分,静谧中灵魂变得活跃。不由地想起初来时的焦虑,神不守舍,总想跑出去,去寻找对话的语境。过于依赖和相信一个人可能做好的事业,是由他途中相遇的人对他造成的绝对性影响所决定。习惯了文化部落的聚会,有一批人终日将自己浸泡在如巫魅般的语境中。但在这座城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使那耽于冥思者,也大都各自为战。

但是,终于明白,一个向前走的、不停追问的人,不需要苛求有无对话者。如果自己具备了思考能力,就不该祈求别人能带给自己什么,而是自己的独立前行。

南方广东教会我换另一种目光看社会。

我不再仅仅追摹北方的上心及精神狂迷,对南方的上手及经验常识也不再鄙弃。这些日常积累终于使《南方与北方》一书得以成型。很巧,广州出版社创建不久,文化学者周翠玲正为他们组稿一套“红豆书系”丛书,我这本正好符合要求,1999年9月得以顺利出版。

以上所出的书籍仍然是些随笔结集,文字不太长,说完就算。2000年8月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的《赴历史之约》一书则开始有了系统性考虑。书中我写了西方六个女性写作者,她们是德国浪漫派时期谢林的妻子卡洛琳娜;塞纳河畔的火凤凰、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女性思想者斯达尔夫人;与萨特保持不离不弃而又不婚的、写作《第二性》的著名的波芙娃;将自己化为祭坛牺牲的薇依;俄国诗界那哀泣的诗之缪斯阿赫马托娃,还有我一直欣赏不已的女思想家汉娜·阿伦特。

在写作中发现,我更擅长写人物,人物的人生命运及情感纠缠,更易于让我将飘忽的随感用进去。这样,结构也会更大气,也更容易让人读进去。

我又将自己多年以来写下的女性作家作品读后感,以及我对中国新时期以来出现的女性主义写作开始清理。散乱的思绪经过排列、分类和命名,似乎各得其所。这就是《用身体思想》一书。此书分上下卷形式。上卷是理论阐释,下卷是个案分析。这些文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论文,而是带有我个人的印痕,它带有边缘性独白和沉吟。或许,它恰合了女性本身的语言特质:茂密湿濡。春天的丛林,盛开着芬芳或有毒的花卉。

这本书,交给了曾经给我做过责编的孙立,2003年初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

这里我还要插上一句。《用身体思想》一书中的许多章节都陆续在杂志发表。2003年正月初五,崔卫平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在《百花洲》杂志看到我写的《僭越的理由》一文。她有由衷的肯定。但她又说:“艾云,你的文字还是过于命名,锋芒频闪,反倒意象不深,太晃了。你可以将文章写得再钝些,使用刀背的力量。”我当然是个会倾听的人。我非常感激崔卫平的提醒,并且我也在苦恼该如何调整。我那种急邃的、漩涡般的语言方式,带有前期写作中的诗性追慕。可以说这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求美,而少令人深思的求真。我应该怎么写?如何将文章写得有起伏,有节奏感?我一直在写的文章,那种密不透风,让人读来气喘吁吁地累啊。我说描述现象,其实这方面功夫还很差。

况且,还不是写作手法问题。解决方法论,并不能触及本质。我迫切需要从欲望化叙事向历史性叙事转变。我特别感谢崔卫平的提醒。

我坐在屋子里正在思忖自己的写作出路。

当我说自己要从欲望化叙事向历史性叙事转换时,也就是说要从自由转向责任。多年来,自己充其量只是个思想的欣赏者,是在问题之外而不是在问题之内。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吗?或者只是一个写作者。

那么,什么是知识分子,现在的知识分子又是何等处境?我认为的知识分子,不能置历史道德于不顾,仅仅处在道德激情、愤懑与仇恨中,仅仅用诅咒和诋毁去抨击批判。如果那样,也就只是重复着自己所反对过的话语暴力。知识分子的使命是思考。一个时代倘若没有这样一批人在暗中准备着酝酿着,并在合适的时机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时代就会将自欺欺人的东西奉为圭臬,假相就会盛行。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清理和追问,其中包括对我们自己的出身和偏见进行清理与追问。

我开始试着阅读大书。我的手边放着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1789年法国发生的那场革命,对世界的政治影响绵延不息。法国民族的热烈、诗意浪漫的天性,与激进革命的惨烈奇异地结合一起。这不能不让人掩卷沉思。

我在想,中国同样是深受法国大革命影响。从中国的历史与传统看,理性思路总是匮缺。古代文人美妙的诗文典章书牍,过于看重骈彩骊艳。中国士大夫迷恋烨烨熠熠,绿户帘中吟风并月,这只是在尺寸之间把玩了审美极致;但那些团块和迷雾,没有谁擅长用概念和理性说清楚。中国圣哲的“天人合一”,是东方智慧纯美成熟的超然。道,太一,我们逍遥千年;面对具体,又会一筹莫展。孔孟之道,多在人伦关系中展开,教会给人的是实用性筹划,它仍然少一个理性的维度。少理性维度,就会对表面煊盛的、鼓舞人心的宣传更感兴趣,哪怕事实证明它作用于历史是有害的。

理性的建立何其之难。托克维尔在冷静睿智地阐释着18世纪末法国历史上那扑朔迷离的雾岚,揭开其层层覆盖。

接着我又看美國学者巴林顿·摩尔写的《民主与专制的社会起源》。这本书刚看几页就被吸引。作者论述精辟深刻,视野宽阔。他讲到英、美、法的问题,又讲到中国和俄国的农民问题,都感觉不隔,很是到位。

这一段时间,还看了福科、哈耶克、索尔仁尼琴等不同学科思想者的著作,这种阅读显然与以往不大一样,这与自己所要做的思考转向有关。

借助这些大师给我的胆量,加上自己平时观察思索所写的札记,蒙《花城》主编田瑛兄美意,2006年全年我给该刊开专栏,计撰稿6篇。在系统中,我将视野拓宽以后的文字来了一次集中呈现。文章写得很累,却又很欢悦。

我第一篇《自我呵护》,一上来就讨论个人自由伦理实践,具体说的是人的精神气质。人的精神气质不单单指的是形象,它是个人的自由伦理实践。面孔带有意识形态特征。我们在昏聩与盲从中,在理性不健全时,人会双目蒙翳,腰身臃肿,步履蹒跚,灵魂空洞,找不到风清上扬的爽适挺拔感。自我糟塌才导致这样。这又和人凡事自我推诿有关。在集体无意识中,看看我们下降到什么地步了吧。人,你这是怎么了?

第二篇我写的是《带着不安与歉疚上路》,讨论的是现代性语境中的性态分析。这时,我又将福科扯进来,他关于“血缘象征”和“性态部署”,对我的立论很有帮助。福科是个对许多领域都有涉猎的大思想家。但他这个人,却在踬颠的旋转中思考。他总是提及或践行那些极致性、冲突性体验。他一定是认为所谓道德优越下空谈人格的不可信赖。人本身如果没有隐秘而丰富的灵魂,只在庸常平滑光逸的路径随波逐流,他可能会相信假大空的东西,易于为专制所用。人可以简单,但又不能仅仅简单。尤其对精神探险者来说,只满足于简单,就不能完成对准确性阐释的使命。引入性态分析的纬度,是对国家政治伦理的一种警惕。在宽泛中被灌输的,都是抽象、拔高、大而化之的东西;它无法落实到细节,具体的人与事,比如具体的性别之爱与冲突,隐瞒与歉疚、不安与忏悔等等。活跃的灵魂为挣脱整体性桎梏而抵达个人掌控、个人负责的境地。

我从福科那里得到启示。但他的确是个有争议的人,无论生前或死后。他超常态的生存方式让人瞠目结舌,一片惊骇。如果谈到欲望、快感、色情質,人们马上会反驳,这太渺小、太轻浅,太微不足道了;也太自我、太享乐人生了。这是一连串不屑的眼神和睥睨。人们振振有词地问:众生、他者、民族,以及血渍、苦痛、受难那意义担当的事业谁来进行?

是这样的,一想到凝重如铅的字眼,马上脊骨发凉,周身腾起崇高神圣感,马上会鄙弃自己原来喜欢的美服佳肴、华屋靓景。开始讨嫌起自己的浅薄。可是且慢,事情该如何看,又有一番说辞。

苦难是什么?是个体生命遭遇的不幸、不测。如果是天灾,那是天要收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如果是人祸呢?是握有权力者漠视生命、反人道而造成民众的不幸,这一切必须加以制止。民众是一个个具体的生命单元,不是群体统计的抽象数字。个体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疼痛冷暖;苦难的消除,正是让个体的生命有真实而不是虚幻的要求与尊严。

况且,苦难会过去,生命也会过去。我们只能对自己负责。

于是,延续这一思路,我在《谁能住进最后的宫殿》一文中,讨论的是历史决定论及其幻灭。

历史决定论,也就是中国人常讲的大同世界,乌托邦。

历史决定论告诉人们,人类有终极目标,有金碧辉煌的宫殿,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住进最后的宫殿。多少人被这个目标鼓舞,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无数的流血、牺牲、悲剧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只为那个终极。可最后谁能住进去?不知道。

这个终极什么时间可以抵达?这简直比宗教神学关于千禧福年的许诺还要漫长无望。宗教确定千年为限,到那时,人有获得精神救赎和肉体复活的可能。这终归是关乎自我的。而历史决定论关于幸福的许诺,则是无休止努力和无限等待。

可我这辈子只有一次,犹如一季的麦子。谁对我负责?

谁去问这些呢?历史决定论的吊诡,正是抹杀时间,对属己的个体生命忽略不计。如果想到我,就被认为是自私、利己的庸俗之人。人为那个虚妄被煽动被鼓舞,即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的肺腑仍充溢着神圣与崇高。希望如此璀璨,即使我现在住着茅棚土屋,为的是有人能住进最后的宫殿。

这些问题,不仅吊诡,而且荒谬,它蒙蔽和欺骗了多少人。

我在《谁能以穷人的名义》一文中,讨论知识分子的认知限度。我写了政治经济学家哈耶克,写他在朝圣山为求真而做的缓慢艰辛的探求。知识分子往往在艺术幻觉和道德情绪中抨击市场以及自发经济秩序,但唯后者方可使人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奴役。理智的声音总会遭遇无数粗暴的蹂躏,最后才能被人听进去。

《缓慢迈向公民之路》试图在对职业和阶层进行分析,区分臣民、人民和公民的不同概念。成为公民,要有对自我生命的掌握和担当,甚至他有选择生与死的权利。这是责任伦理的必然引入。

《寻找失踪者》一文,则是我对思想史轨迹的当下描述。

谁还会有求真的热情?当知识分子在做秀、渔利,通过知识分子这一称谓获得社会地位、相关利益和话语霸权时,其精神和思想怎能生长起来?占据某种人文学科领域位置的人,没有经过严格的精神训练形式,他并不知思为何物。那些精明机巧的人,看不起那将自己放在绝对孤独中的思者,他们说,你看那人,将自己弄得如此残破凋损,值得吗?可一个民族中,得有听从天命安排、将精神事务担在肩上的人。这人,甚至并不怀有崇高感,他只是陷入无边的寂寥中,并在寂寥中追问,陪伴自己的只有风。一旦追问,就知自己作为有限性时间之人的缺欠和匮乏,同时会洞见自己身上隐伏的无知、偏仄,甚至无耻。面孔苍白、忧患不已的追问者,其精神训练的日日夜夜就是这样展开的。从此,这人将带着真实和诚实上路。学会追问的途中,思想资源或许来自外部,但更多的是从内部寻找。自我的局限,与人类的共性联在一起,从此他不再仅仅批判别人,而是批判自己。从此,这个人,不会再去喋喋不休显摆什么了。

开始翻阅自己的笔记时,觉得只要想好题目和提纲,我应该有能力将它串起来。但我给自己又提出更高一些的要求,不仅要能达意,而且要有语言的质地和美感。书写既不能理屈词穷,又不能陈辞滥调。

语言从来不单纯只是语言,它是对世道人心的发见与描述。我想,自由主义在文学的领域总显得没甚优势,觉得比不上以往意识形态宣传,是因为后者的语言总显得斐烨闪光。重在宣传,就要考虑耀眼的芒亮。这种高蹈的语言游戏,却也蒙蔽了不少人。

但是,自由主义的主张如果不忽略人心,对人性深处有所触及,是完全可以把文字写得生动漂亮。我在每一篇文章的撰写中,都努力让语言不枯燥不陈旧,让它尽量富于自身本该具备的美学蕴籍。

给《花城》开专栏的六篇文章连同我2006年以前写的另外三篇:《逃离幸福》,讨论19世纪俄罗斯知识分子命运的;《知识分子的鸦片》,涉及二战之后法国雷蒙·阿隆与萨特争论的;《隐喻与常识》,对两种空间做一区分的。我将这共计九篇文章整理成一本《寻找失踪者》的文集,2013年1月交由广西师大出版社范新编辑。他在最短的时间给了我回复,说放“新民说”丛书。此书三个月以后就出版了。我算是比较幸运。

2006年就在专栏的写作中过着。这是我对以前札记和随笔的一次集中清理和结构。除此之外我一直在想,除了携带问题和思考,自己还面临如何将文章写得有意思,让人能够读下去的挑战。

开始写作较为系统的大散文,缘自一个契机。

记得2008年的时候,我给《钟山》杂志的贾梦纬主编寄过一篇《自由与美德》的散文。文章写的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女杰斯达尔夫人与自由主义哲学家贡斯当的感情。当然,其间自然穿插当时波谲云诡的历史风云。稿子寄走不久,梦纬来电告诉我说可以刊出。同时又对我说,从2009年始,可否在《钟山》开个专栏,每期一篇,一年六篇。专栏名字由我酌定,文章题目,写什么,怎么写都随我,不给我设定框框,可以自在发挥。

他的这番话让我感到意外,《钟山》在业内名声很好,办刊思路先锋而稳健,撰稿者无论新人还是宿将,都不可小觑。我一向对自己信心不足,觉得我完全不谙潮流的写作,吃力不讨好的笨拙之举,跟不上形势。我愿意写下去,只是因为我喜欢。我选择西方的人与事来写,也是因为他们能让我有超拔感,那开放与凋谢的人生都像长了翅膀。但这种写作,得遇上欣赏的刊物才会有可能发表。不承想《钟山》这么抬举我。

于是,我以“事物本身”为专栏名称,在三年多的时间,写下了一批我至今都感到是意外收获的文字。这一次,我全部采用散文笔法。我保留着我那种每篇文章总要有个相对主题,总要说个道理的习惯;但它和2006年为《花城》开的专栏,其写法已不大相同。

那次的写作还是较硬一些的笔法,概念、命名穿梭其間。那时,题目定下,要找到路径、方向感;然后再加感觉进去。一个人得像一个阵地指挥员那样,要有全盘筹划部署,借助大人物和大书给我的胆量,层层推进,然后在其中写下我的心得,贩卖我的私货。不这样,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谁有耐心听你啰嗦?

这次开专栏,因为不设限定,我无形中遵循了德里达“文本欢悦”的主张,也让自己找到有趣、过瘾、恣意地释放。

既然有机会给《钟山》开专栏,我在思忖该如何确定这些散文的形式感。首先我想其体量不能过小。短小的文章,的确可以很快写完,也会有完成以后的轻松,但我不大喜欢写短文,短文满足不了我一旦展开就开始澎湃的思绪。另外,以“事物本身”为旨趣,每篇得有暗藏的问题。即使不是学理性很强,但这是对自己心智的全面测验和衡量,并需要较为系统、完整、清晰地阐释、描述和叙述。

接下来我在想,问题该如何展开?

问题不能空洞,否则让人读之哈欠连天。现在人们已经很不喜欢看一味掉书袋子的文章了。那么,我希望把问题和写人物结合起来。人物可以承载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与困惑。这些人物,都是我挑选出来,与我肌肤相亲的人。

于是,人物纷纷到场了:里尔克、罗丹、斯达尔夫人、汉娜·阿伦特、海德格尔、卢森堡夫人、伍尔芙、范尼莎、莎乐美以及文学作品中的索菲、女历史学和渔夫等等西方人物;还有晏阳初、卢作孚、凌叔华、陈西滢等,以及淘金的招远汉子和俄裔女子莲娜等等,他们带着不同的表情和命运,登上了我为他们安排的舞台。

我比较喜欢在散文中写人物。功利一些地说,写人物,可以让我的札记有个归拢的地方。不时我会翻出以前的纸片,分分类,看归到哪一篇文章里比较合适。我不忍撕掉这些纸片。想当初,这都是一个人躲在屋里,头不梳,脸不洗,就在那里苦苦久等沤出来的心血;记下的都是当时的真实想法。这是笨人的活儿。翻看这些,让我愈发有一种紧迫感。我不可以再大堤漫灌,不加节制地胡思乱想,然后记下这些纷乱的念头了,我应该逐渐入文。可我何时能够清理完毕?我想到了萌萌。她57岁去世,身后留下一摞摞笔记本,许多札记未及清理完成。思想类文字,对人的要求条件过于苛刻;不能幼稚,要有成熟练达的思考,气贯长虹的元气,合适的题目;总之,在气血两旺的身体支撑下,才可以钩沉打捞出散在深井的语言介质。

写人物的好处是,人物总能代我发言,有各种议论和活思想,高的低的,阴暗的或明亮的。这带有人物命运的叙事性作品,相对思想类文字来说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完成。

我喜欢写人物,贴着人物,替他们再活一遍。他们当初有怎样的心理活动和临境性,我就有同样的感同身受。我写里尔克,那如仙鹤般的清虚飘逸,是站在山冈上歌唱女神的祭司;而罗丹,如黑熊一般奔趱在不羁的原野,用抚摸开启地狱和天堂之门。他们的悲剧性神学和欲望化诗学,属于语言与艺术发生范畴。凡创造出来的,都经由血渍,而归于真理。

我写伍尔芙,这个冰清玉洁如百合般的女人,却是看透历史的真相。马丁太太在男人上战场的时候,翻晒燕麦、照料儿女,采摘苹果,核对账簿。男人仰天长啸死于战场。谁创造和延续历史,让种族在绵延中不致中断?正是女人。这是新的引人沉思的历史观。而她的姐姐范尼莎,大气而妥协。她不命令,也不绝对服从,她从来对命运说着宽慰的道理。日子没有对错,只有平静。

我写第二共产国际的女性政治思想家罗莎·卢森堡。她早已洞见执政者的偏颇。她全面思考革命、激进的误区,却又情牵受苦的人。这如鹰般的身姿,在永恒的辽远苍穹闪烁。

我借法国一部小说《心航》,借女历史学家和渔夫30年相爱相依的故事,写出深度女权的意思;能量、心智、审美,才是女性争取自由权力的箴言。

我写晏阳初,那个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致力于中国乡村改革的杰出知识分子;我写凌叔华、写乱世中的离歌,她隐秘的生命悸动与不可知此生的冲突与纠缠。我写东北漠河地区,当年胭脂沟戴罪淘金的人,招远汉子与花蝴蝶般的女人,他们这群原本被污辱与被损害者,却成为保卫祖国版图的最佳人选。

例子我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写每一篇之前我心里都没底,不知写什么。可一旦开专栏,那是等米下锅的急慌事儿,耽搁不得。前期的构思最麻烦;一俟想清醒了,定下了题目和人物就好办多了。或者说,一篇文章只要开头二百字写得顺畅,接下来顺着人物的命运逻辑和线索就可以一路写下去。

一切在展开中。思想的路径,问题的有效性,历史与现实的某种契合,都在不期然中展开它自身的画面。写的时候,我的文笔仍有比较铺张缛繁的特点,这和我札记的归置有关。但在另一方面它也可以让文字不那么苍白简单。那不尽的层叠感,如不尽涟漪晃悠的心事和往事。

一切在展开中,你的积累,知识的、境界的,都会兜底托出。你有几斤几两,都是瞒不了人的。有时我不再想为难自己,遵循文本欢悦的方针,让自己笔致恣意汪肆。我发觉自己更擅长描述人的复杂心理,让笔放开。只要写进去了,就有好东西出来了。一定要有开阔而缜密的结构,让人有话可说,千万不能写空。

描述,再现人物的心理和场境。我给自己不断提醒。我更要警惕自己不要伪叙事。我看到许多文字所写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都是毫无价值的陈腐和倒退。这没有根基与骨架的文字,已是空耗;变成铅字传播,则是不善。若是揭穿这种伪叙事,将会端掉多少人的饭碗。而我,可以做的是“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之”。有心智的人,自然希望阅读有意味的文字。

我再一次问自己,我能将问题写得让人读下去吗?读不下去也是空耗性写作。

我在努力学习着跨越散文与其他文体的界限,学习着将戏剧的冲突性手法,将小说对人物和细节情节的在场描述,将诗的语言美质引入我的写作中。只是尝试着,努力着,不知做得效果如何。

我每写一篇文章,都像在攀爬一座山,疲累而无望。途中见到翠峦绵延云岫缭绕,却又不尽喜悦。

作者简介:

艾云,当代著名散文家。已出版《女人自述——艾云随笔》《理智之年》《欲望之年》《用身体思想》《南方与北方》《玫瑰与石头》等著作。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