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座山（组诗）

吕历

七月

艾草呀灰白

菩提呀黛绿

南瓜呀金黄

七月如涅槃的莲

闪耀稻谷的芬芳

喧哗的星星如滚烫的经文

炙烤苦蒿

太阳坐在水中打铁

雨把风，裱成折扇

煽动，燃烧的玻璃

高粱呀酡红

玉米呀油亮

苍天呀湛蓝

汹涌的雷电和风

摩擦镰刀，铁锤，马蹄

马蹄之外

是翘首的芦苇

和低头的芭茅

四套车

水车停在田埂

叶轮嘀嗒，在翻飞的脚下

低处的水，往高处走

风车停在晒坝

转筒咕噜，在摇摆的手中

成群的麦子，跳脱衣舞

纺车停在堂屋

机杼咿呀，在穿梭的眼里

细长的纱线，飘成白发

牛车停在村口

轱辘吱嘎，在低垂的头下

一年四季，拉进拉出

平铺直述，难以呈现颠簸的

乡村，如何碾过交错

的血缘、分蘖的阡陌

就在这片田野上

所有信息，印在身份证

号码薄、骨灰盒

印在比命更薄的纸上

婆娑的炊烟，被连根拔起

当我们回去

儿女们，早已长成各种社会

各种谎言。枯黄的铁线草

像垮塌的童年，四处蔓延

就在这片田野上

风把所有绸缎，续成了

零星的家谱。歉收的小河

被迫，外出流浪

两堆微火

退出田边地角，就不再退

两个土堆，终于长成两堆微火

温暖儿孙，照耀庄稼

两堆微火，两个土堆

堆在一亩三分地旁边，堆在半山腰上

生前渴望燃尽，身后继续燃烧

两个土堆，两堆微火，埋着父母

他们是天的一部分，地的一部分

还有一部分，在我身上

啊，两堆微火，两个土堆

慢慢靠拢，慢慢溶化，一点、一点

将我重塑。啊

两堆微火，是我膝盖

唯一的软处，时常令我跪下，说出

骨的思念，血的忏悔

一个说土语的农民

握着一只山寨版手机，像握着一匹

充电的火砖

一个说土语的农民，在庄稼地里

种植高楼大厦

之后，在城乡之间，偶尔联通

慢慢移动

手机信号不好，打电话

瓮声瓮气，像地上的人

跟地下的人说话。更多时候

一个说土语的农民

在马路边，捡报子、收破烂

用土语跟人，讨价还价

要工钱或被城管时，人家

根本听不懂他在说啥

于是，一个说土语的农民，便手舞足蹈

高声喧哗：谁用推土机

推掉了他祖祖辈辈

一分一厘的积攒，和种子们

一脉相承的依靠

尽管拎不伸，扯还乱

一个说土语的农民，他只能用土语说话

——一个农民，失地之后

就失去了商量的余地

出门在外，除了一身土气和一口土语

再也没有什么

可以安身立命，随身携带

门前有座山

门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个和尚

这不是故事，这是日常的风景

开门见山，上山磕头

下山还愿

這不是风景，这是日常的宗教

晨钟在五更发芽

暮鼓在半夜开花

冗长、隐忍、疲惫的经声啊

像修行的风，拂过田野

翻动五谷

这不是宗教，这是日常的气候

木梳草

梳风，梳雨，梳跳跃的阳光

木梳草形同木梳，蕨类

长在田边地角，坡上坡下

长在岩缝中间，屋脊上面

梳凌乱日子，梳枯黄头发

梳弯弯的今生，梳长长的来世

木梳草耐寒耐旱，像众多乡妹子

举着柔韧的手臂，伏在地上

梳风，梳雨，梳跳跃的阳光

油灯

只剩下一副黑色的骨架了

一盏油灯，像只烘干的鹰

歇在门后

洞穿亘古的黄昏

一盏油灯，一团死去的光

用闪烁的骨架

告诉祖先，水的骨头

火的皮肤

怎样融为一体，又彼此璀璨

看漫漫长夜，如何

反复袭来，又节节败退

在一朵，盛开的电中

一株禾苗

一株禾苗，在异形的天空下

拼命生长

当徒长枝，吐出最后一丝绿

一个残破的月亮，就从体内

缓缓流出

失魂和落魄，如惊弓之鸟

一闪而过。就这样

一株禾苗，像颗针

将散落的姓氏，装订成册

系在，风的腰上

庸医

望，闻，问，切

用尽祖传手艺

祛除不了，云的疑难

雨的杂症

求医问药，远走他乡

把自己当成听诊器、显试剂

揣摩生的病灶

聆听死的呻吟

跑遍全世界，难求一剂良方

故乡日益深重的病痛

证明我是一个庸医

无计可施的我，只好把满怀羞愧

熬炼成丹，和泪吞下

从此，我成了家乡

一根红肿的骨头，只有霹雳

或可剔尽，我的内伤

老家

如果有人问起老家，我会告诉他

房子，星辰样闪烁

孩子，果实样流动

山峦，云朵样柔软

石头，号子样响亮

弯曲的天边，扑腾的翅膀

茁壮的禾苗，匆忙的雨水

没人打扰的田土

画一样好看，镜子般高悬

四季皆有夏

滴雨便是秋

如果你不相信日子是会飞的

请到我老家去看一看

古旧的山水间，住着羽翼丰满的家族

如果有人问起老家，我会告诉他

老家其实是块透明的时间

纯净、单薄、易脆

一不留神，就会破裂，就会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