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船里
2019-05-05J.D.塞林格
[美] J.D.塞林格
晚秋时节一个小阳春天气的下午,四点刚过。女仆桑德拉紧抿嘴唇,从厨房那临湖的窗子边走开,从中午到现在,她这样做已不下十五、二十次了。这一回走开时,她不自觉地松开又重新系上她围裙的带子,试试对她那肥大的腰身松到什么程度才算最合适。接着她回到那张搪瓷面的桌子旁,让自己那穿一身新用人服的身子在斯内尔太太对面座位上坐下。斯内尔太太已经打扫完房间,熨烫好衣服,正准备享用她照例在走一段路去公共汽车站之前要喝的那杯茶。斯内尔太太帽子已经戴好。这依然是那顶有趣的平顶黑毡帽,这帽子她戴了不光是这整个夏天,而且还包括以往的三个夏天——它经历了多少次热浪和生活中风风雨雨,也不知在多少块熨板上被压过烫过,让多少个真空吸尘器处理过。那块“卡内基帽店”的招牌仍然贴在帽子内沿,颜色退了可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还死守着阵地。
“我才不着这份急呢,”桑德拉说,已不知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这话既是对斯内尔太太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我下定决心不去操心了。我扯得上吗?”
“一点儿不假,”斯内尔太太说。“我就不着急。我真的没操这份心。把我的提包递给我,亲爱的。”
一只真皮提包平放在餐具架上,很破旧了,可是里面的商标也跟斯内尔太太帽子内沿的那块同样显赫。桑德拉不用站起来就拿得到。她把提包隔着桌子递过去。斯内尔太太打开包,取出一包带薄荷味的香烟和一小盒鹳鸟俱乐部发的火柴。
斯内尔太太点燃一根香烟,接着把她的茶杯举到唇边,可是她又立即将杯子放回茶碟里去。“这茶若是还不快点凉,我真的要搭不上我的公共汽车。”她抬眼朝桑德拉看去,只见对面那人正心事重重地冲着墙上成排挂着的铜平底锅发呆。“快别操心了,”斯内尔太太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操心又有啥用?他也许跟他娘说了也许没说。不就那么回事吗。操心又有啥用?”
“我倒不是为这操心,”桑德拉回答说。“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呀。只不过会把你逼疯的,这孩子悄没声满屋子转。那劲头。你根本听不见他的动静,你懂吗?我是说任谁也听不见,你懂吗?头两天吧我正剥豆子——就在这桌子旁——我险些踩着了他的手。他就坐在桌子底下。”
“哼,那我也不会为这操心。”
“我的意思是你在他跟前时说一句话都得掂量掂量,”桑德拉说。“这真能把人逼疯喽。”
“这茶我还是没法喝,”斯内尔太太说:那倒真让人受不了,要是你说一个字都得掂量,生怕出什么事的话。”
“真能把人逼疯喽,我是有啥说啥。一多半的时间里我已经是半疯半癫了。”桑德拉习惯性地掸了掸她想像中的膝头上的面包屑。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四岁大的小毛孩!”
“他看上去倒是模样挺俊的孩子,”斯内尔太太说。“那双棕黄大眼睛跟别的部位。”
桑德拉又哼了一声。“他那鼻子,长大了也准跟他爸的一个模样。”她举起自己的茶杯,毫无困难地喝了起来。“我真不明白他们干吗整整一个10月都呆在这儿?”她大为不满地说,一边把杯子放下。“我是说他们现在任谁连水边的近处都不去了。女的不去,男的不去,孩子也不去。仨人谁都不去。他们连那条怪船也不再拖出去。我就不明白他们把好好的钞票白扔在这上头图什么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就喝得下你那杯茶。我连一小口都没法喝。”
桑德拉怨气冲天地瞪看着对面的那堵墙。“要是能回城里去我就太高兴了。我不是说笑话。我恨这鬼地方。”她充满敌意地朝斯内尔太太瞥了一眼。“对你倒合适了,你整年到头都住这儿。这儿有你来往的熟人,什么都方便。你不在乎呀。”
“哪怕烫死我也得喝了,”斯内尔太太说,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电炉上方的那只钟。
“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桑德拉突然发问。“我是说你会怎么做?要说实话。”
这种问题正是斯内尔太太会顺顺当当接过去回答的,就像让她套一件白鼬皮大衣一样。她立刻松开手中的茶杯。“呣,头一条,”她说,“我压根儿不为这儿的事情着急。要说我会怎么做,那就是另找一份。”
“我没着急嘛,”桑德拉打断道。
“这我知道,可是问我会怎么做,我肯定先给自己找。”
连接餐厅的转门被推开,这一家的女主人波波走进厨房。她是个矮小,臀部几乎没有曲线的二十五岁年轻女子,那头没有样式、说不清什么颜色、发枯的头发拢在两只耳朵的后面,耳轮倒是特别大。她穿了条齐膝长的牛仔裤,一件高领套头衫,还穿着短袜和平底船形鞋。虽说她名字起得挺可笑,她哪儿哪儿都算不得漂亮,可是——就以恒久能让人记住、默默地善解人意、面孔一小块一小块分开很耐看来说——却不失为一个最终能吸引人的女子。她径直走到电冰箱前,打开它。在她双腿叉开两手撑住膝盖朝里张望时,她透过牙缝不成调地吹着口哨,还配合以臀部有点放肆、钟摆般左右扭动的节奏。桑德拉和斯内尔太太都没做声。斯内尔太太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香烟掐灭。
“桑德拉……”
“什么事,太太?”桑德拉警觉地从斯内尔太太帽子上方望过来。
“泡菜一点都没啦?我想给他捎一块去。”
“他全吃了,”桑德拉精明地回答道。“他昨晚临睡时吃的。当时也只剩下两块了。”
“哦。那好,我上车站时再买些来。我寻思没准能从那条船里把他吸引出来呢。”波波关上冰箱门走到临湖窗口朝外眺望。“咱们还缺什么别的?”她在窗子那边問。
“就缺面包了。”
“我把你工钱放在门厅桌子上了,斯内尔太太。谢谢你了。”
“没什么,”斯内尔太太说。“我听说莱昂内尔爱往外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敢情真是这样,”波波说,把双手往后裤兜里插去。
“至少他还不往太远地儿跑,”斯内尔太太说,又发出一下短促的笑声。
波波在窗前稍稍侧过身子,免得自己完全背对这两个在桌边坐着的女人。“倒也是,”她说,把几根头发拢到耳后去。她纯粹像通报消息似的接着说:“他从两岁起就经常爱往路上跑。不过从没跑得特别远。我想他跑得最远的一次——至少,在城里是这样——是中央公园里的林荫道。离家也才几个街区。他走得最不远,或者说最近——的地方就是我们楼房的前门了。他拐到那儿去是想跟他爸爸说声再见。”
桌边那两个女人都笑了。
“林荫道是纽约人老去溜冰的地方,”桑德拉非常热心地对斯内尔太太说。“小孩大人都去的。”
“哦!”斯内尔太太说。
“他那时候才三岁。也就是去年的事儿,”波波说,一边从裤子侧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她点燃一根烟,这时,两个女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可热闹了。我们弄得整支警察部队都出动了。”
“他们找到他啦?”斯内尔太太说。
“当然找着了呗!”桑德拉满脸不屑的表情。“你以为还会怎样?”
“他们到深夜十一点一刻才找到他的,那是——我的天哪,2月中,我想是。公园里小孩一个影儿都没有了。只剩下抢劫犯,我琢磨,还有各色各样的流浪汉和精神病人。他正坐在乐队演出台的地板上,在一道裂缝上来回滚动弹子。人冻得半死,看样子——”
“我的老天!”斯内尔太太说。“他怎么会这样干的呢?我是说他干吗要往外跑呢?”
波波朝窗玻璃吐去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那天下午公园里有个孩子不知听了什么胡说八道,竟跑到他跟前说,‘你很臭呢,小鬼。反正,我们认为他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干的。我也说不清楚,斯内尔太太。我头脑里一片晕晕糊糊的。”
“他这么做有多久了?”斯内尔太太问。“我是说他这么干已经有多长时间啦?”
“嗯,从两岁半起吧,”波波报履历似的说道,“他在我们公寓地下室水池底下躲藏過。就在洗衣房里。他的一个要好朋友叫内奥米什么的——跟他说她的热水瓶里有一条虫子。反正,这是我们从他嘴里能掏出的全部情况。”波波叹了口气,从窗边走开,手中的香烟还带着长长的一段烟灰。她朝纱门走去。“我还得再去试上一次,”她说,这就算是跟两个女人道别了。
她们都笑了。
“米尔德里德,”桑德拉一边仍在笑着,一边对斯内尔太太说,“再不走你可真的要误车了。”
波波出去后随手带上了纱门。
她站在房前草地那片缓坡上,近晚低低、耀眼的夕阳照在她背上。在她前面大约二百码处,她的儿子莱昂内尔正坐在父亲小船的尾座上。船是拴住的,主帆和前三角帆都卸掉了,此时在水中漂荡,与伸入湖中木码头的尽头正好形成直角。在五十英尺开外,有块不知谁丢失或扔掉的精水板底朝天浮在水面上,可是见不到湖上有什么人们玩乐的船艇了,只能看到一只朝利奇码头驶去的县里汽艇的尾部。宝宝发现很奇怪,自己竟难以将眼光固定在莱昂内尔身上。阳光虽然不特别热,却非常明亮是以使任何稍远一些的图像——一个男孩也好,一条小艇也好——看上去几乎像水里的一根木棍似的飘忽不定反光晃眼。几分钟后,波波干脆不朝那边看了。她学大兵的派头把烟头往地上一甩,接着朝木码头走去。
此时是10月,码头木板反射出来的热气已不使她的脸觉得太烤了。她边走边透过牙缝吹出《肯塔基宝贝》的调子。走到码头顶端,她膝盖关节发出格格声,在右边蹲下来,低头看着莱昂内尔。他离妈妈还不到一枝木桨远。但是他没有抬起头来看。
“哎嗬,”波波说。“铁哥们。大海盗。臭狗子。我回来啦。”
莱昂内尔仍然不朝上看,他像是突然想起要显示一下自己的驾船才能。他把那个不起作用的舵一直扳到右面,然后立刻猛拉回自己身边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舱面。
“是我呀,”波波说。“是舰队副司令坦纳鲍姆呢。本姓格拉斯的那位。我视察后舵手来啦。”
终于有了反应。
“你不是什么副司令。你是个太太,”莱昂内尔说。他由于呼吸控制得不对,说出的句子常常至少出现一个停顿,使得他想强调的字声调非但没有上升,反倒下降了。宝宝不仅是在听,更像是在密切注视着他的声音。
“谁跟你说的?谁告诉你我不是司令的?”
莱昂内尔回答了,但是声音轻得听不见。
“谁?”宝宝说。
“我爸。”
波波仍然蹲着,此时伸出一只手穿过两腿之间的V字形空当,撑在码头地板上以保持身子平衡。“你爹是好样的,”她说,“但他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大的旱鸭子了。一点儿不错,我进港后是位太太——这是真的。可是我真正的职业最初、最终和永远绝对是——”
“你不是什么舰队司令,”莱昂内尔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不是舰队司令。你一直都是个太太。”
一时间两人都不吱声了。莱昂内尔乘机再次试着去改变小船的航向,他操舵的姿势是两只胳膊全趴在那上面。他穿着卡其布颜色的短裤和一件干净的白T恤,胸前染印有鸵鸟杰罗姆拉提琴的图画。他皮肤晒得黝黑,他的头发在颜色、质地上都几乎跟母亲的一模一样,发顶让太阳晒得都有点褪色了。
“好多人都以为我不是舰队司令,”波波说,一边盯看着他。“那是因为我没有到处乱吹。”她边保持着平衡,边从裤子侧兜里摸出香烟和火柴。“我几乎从来也不去跟别人谈论我军阶的事儿。特别是那些我和他们说话时连看都不看我的小男孩。我那样做会影响我正在上升的前程的。”她没有点烟,却突然站直身子,直得都有点过了头,接着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椭圆形圈儿,放到嘴边,竟然——像吹玩具笛似的发出了有点像军号那样的声音。莱昂内尔顿时抬起了头。很可能他也清楚这号声是假的,但他显得还是很为之感到振奋;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波波将这曲调——它是“熄灯号”与“起床号”奇特的混合体一连吹了三遍,当中没有任何停顿。接着,又郑重其事地朝湖对岸行了个军礼。当她终于重新在码头边蹲下来时,她像是深感后悔,因为方才在老百姓和小男孩面前竟显示出对海军传统的威仪如此激动,未免失态。她朝湖的不太宽的水平线凝望了片刻,接着又似乎想起自己在这儿绝不是独自一人。她朝下——很庄重地——瞥了菜昂内尔一眼,他的嘴还没合拢来。“那是一种秘密的军号曲调,只有舰队司令才允许听的。”她点燃香烟,又将火柴吹得飘出一股引人遐思的又细又长的烟柱,火柴给吹灭了。“要是有人知道我让你听到这号声——”她摇了摇头。她又重新将她那像在看六分仪的眼睛对准着水平线。
“再来一次。”
“绝对不行。”
“为什么?”
波波聳耸肩膀。“头一条,这儿附近低级军官太多了。”她改变了自己的姿势,采取了一种盘腿式的印度人蹲坐法。她把短袜拉拉高。“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她说,挺一本正经的。“如果你告诉我你干吗往外跑,我就把所有的秘密军号曲都吹给你听。怎么样?”
莱昂内尔立即把眼光垂下,重新对着甲板。“不行,”他说。
“为什么不行?”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莱昂内尔说,扳了一下舵柄以加重语气。
波波遮挡住右边的脸,那儿的太阳很刺眼。“你跟我说过你不再跑的,”她说。“咱们谈好的,你告诉我你不再跑了。你答应我的。”
莱昂内尔回答了一声,但是轻得听不见。
“什么?”波波说。
“我没答应过。”
“啊,答应的,你答应过的。你非常明确地答应的。”
莱昂内尔又去扳他小船的舵了。“你说你是舰队司令,”他说,“你的舰队又在哪儿呢?”
“我的舰队嘛,我很高兴你问我这个问题,”波波说,一边开始把脚伸到小船里去。
“出去!”莱昂内尔命令道,但是还没有到尖叫的程度,而且眼睛一直是朝下看的。“谁都不许进来。”
“谁都不许吗?”波波的一只脚已经碰到船头了。但她顺从地缩回到码头地面。“任谁都不让进吗?”她又恢复到她的印度人盘坐姿势。“为什么不让?”
莱昂内尔的回答是完整的一句话,可是仍然声音不够大。
“什么?”波波说。
“因为不让所以不让。”
波波眼睛定定地盯着男孩,什么话都没说。
“听你这么说我太难过了,”她终于开口了。“我就是爱上你的船上去呢,没有你,我闷得慌。我太想你了。一整天我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莱昂内尔这回没有转动舵把。他细看把手上的木纹。“你可以跟桑德拉说话呀,”他说。
“桑德拉忙啊,”波波说,“再说,我也不想跟桑德拉说话。我想跟你说。我要下到你的船上跟你说。”
“你蹲在那儿也可以说的。”
“不行,我办不到。距离太远了。我得挨近了才能说。”
莱昂内尔摇动舵把。“谁也不许进来,”他说。
“什么?”
“谁也不许进来。”
“好吧,那你能不能在船里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往外跑?”波波问道。“而且在你答应过我再也不跑之后?”
舱板上离后座不远处放着一副潜泳护目镜。莱昂内尔一下子答不出话,便用右脚大脚趾和二脚趾去夹住护目镜的带子,然后用腿灵恬、迅速地一挑,把潜水镜甩出了舷边。护目镜立刻沉人水中。
“好哇。干得漂亮,”波波说:“他这回可该高兴了。那眼镜可是你韦布叔叔的。护目镜最早还是属于你西摩伯伯的呢。”
“我管不着,”
“我瞧出来了。我知道你满不在乎,”波波说。她的香烟在她的手指间形成一个奇特的夹角;眼看香烟要烧到她指节一个凹处了。她突然感到烫手,便松开烟头,让它往湖面落去。接着她从侧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包什么,纸牌般大小,白纸包着,用绿缎带捆扎着。“这是个钥匙串皮包,”她说,觉得孩子眼睛抬起来在看着她了。“就跟你爸那只一样。但是比爸爸的还可以多穿几只钥匙。这上面有十个钥匙圈呢。”
莱昂内尔放开舵把,身子往前倾。他伸出双手作抓取状。“扔过来。”他说。“行不?”
“咱们先都坐好不动,宝贝儿。我还得稍微考虑考虑。我照说是应该把钥匙串儿扔到湖里去的。”
莱昂内尔张开嘴瞪视着妈妈。他又合上了嘴。“那是我的嘛,”他说,语气一点点弱下去,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波波向下看着他,耸了耸肩膀。“我管不着。”
莱昂内尔身子慢慢地往后坐正,一边瞅着他母亲,一边手往后伸去够舵把。他双眼流露出彻底的领悟力,他母亲早就预料会那样的。
“拿去吧。”波波把那个包包往船上他身上扔去。包包不偏不斜地落到他的大腿上。
他看看腿上的包包,捡起来,捏在手里,看看,然后一拨——从身体侧面——把它拨进湖中。接着他马上抬起头来看波波,眼里噙含着的不是对抗情绪而是泪水。很快,他那张嘴一瘪,扭曲成一个横写的“8”字,他放声哭开了。
波波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就像在剧院里腿坐麻的人那样,然后让身子落到小船里去。不一会儿,她已经坐进后座,把那双手抱在膝上,一边摇着他一边吻他的后颈,并且还告诉他:“水手不哭的,乖宝。水手永远都不哭。除非他们的船快沉了。或者是遇到海难,在救生筏上吃尽苦头,连喝的水都没有除非是——”
“桑德拉——跟斯内尔太太说——我爸是个又大——又臭的——犹太佬”。
波波抽缩了一下,动作小得仅仅能察觉,可是她把男孩从膝上举起,让他在自己面前站住,又把他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捋了捋。“她说了,是吗?”她说道。
莱昂内尔强调地上下点点头。他接近了些,仍然在哭,站在母亲两腿之间。
“哎,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波波说,把孩子抱拢在自己双臂双腿间那两个“v”字形里。“这还不是世界上最最糟糕的事呢。”她轻轻咬着孩子的耳朵边缘。“你知道犹太佬是什么吗.乖宝?”
莱昂内尔一下子不是不愿意说便是说不出来。不过,等哭泣所带来的抽噎稍稍缓和了些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他是对着波波温暖的脖颈说的,给捂住了但总算可以听清楚。“是那种能飞上天的东西,”他说。“用一根线拴住的。”
为了想把孩子看得更清楚,波波把儿子稍稍推开些。接着她把一只动作挺猛的手伸进他裤子的后裆,让孩子吃惊不小,但几乎也就在同时,她把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地帮他把衬衫掖到裤子里去。“跟你说咱们要干什么,”她说。“咱们开车到镇上去,买点泡菜,再买点面包,咱们在车子里把泡菜吃了,然后开车到车站去接爸爸,接下来咱们把爸爸接到家,让他带我们坐船。你帮爸爸把帆扛到这儿来。好不好?”
“好的,”莱昂内尔说。
他们不是慢慢走回家去的,他们来了一次赛跑。莱昂内尔赢了。